正文

第一部分:对自己的努力,我没感到后悔

凡事努力 方有成果 作者:蔡澜 著


第一部分:对自己的努力,我没感到后悔

我这一生,和假期无缘

学生和朝九晚五的白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家都最讨厌星期一。放假多好!玩一个够!但是那可恶的星期一,把我们拉进痛苦的深渊。

我也度过长期上班的日子,那种对假期的渴望是多么的强烈,令我决定一定要做一个不受固定时间束缚的人!一直往这方向努力,终于成功。

当今,每天都是星期天,我就不觉得放假有什么珍贵了。虽然不必上班,也不算退休,我们搞创作的,没有退休这两个字,总会找些事来做。我现在的日子,忙过我上班的时候,一直觉得时间不够用。

我们的放假,就是我们死去的时候,写作人不会停笔的,问题在于有没有人要求他们来写,近来在专栏版上看到许多老朋友的文字,他们闲来总会动动笔。很少人能够像倪匡兄一样,说停就停。他说写了几十年稿,晚上做梦时,会出现一大堆格子,追着他讨命。他可以不写,是因为他的兴趣诸多,每天有不同的事做,上上网,已足够他忙的了。

我想向他学习,但是做不来,我不是外星人,而且,我的书不断地在国内出版,也有各个出版社要求我去做发表新书的宣传,那几百个读者围了上来,要我在书上签名,我每签一本,就看到花花绿绿的钞票,那是多么过瘾的事。

主要的是我越老越爱钱财,因为我越老越会花钱,没有满足的一天。相命先生曾经说过,我花钱的本领比我赚钱的厉害。别人骂过,你这是劳碌命,我听了笑嘻嘻,不劳碌多无聊呢!

拜赐冯康侯老师的教导,令我学会写几个字,我当今一有空,还是不断地学写字,近年来对草书发生浓厚的兴趣,每天不拿起笔来练,也多读草书的名帖。草书这种千变万化的造型,比什么抽象画还要好看。

又在各种机缘下,让我在荣宝斋开了一个书法展,而且销售得不错,现在香港的荣宝斋又邀请我去办一个。这也好,让我有多一点时间写多几幅。最近常作的是一些游戏的文字,也用草书写了忆老友,内容是黄霑兄的歌词《沧海一声笑》。另外用行书写《塞拉利昂下》和《问我》,地下又铺满一张张的宣纸,都是自己觉得不满意的,家政助理每天拾起来丢掉,不知道我这个疯子为何那么不环保。

买卖方面,我还是不停地研发新的产品,“抱抱蛋卷”加了葱蒜味道在传统蛋卷里面,吃过的人都说好。另外和上海的管家兄合作,推出“管家的面”,他是一个面条达人,生面做了一吨吨地拍卖,也被抢光。我叫他做干面,他说要研究研究,这一研究就是三年,我从来没有催促过他。

当今产品做了出来,面条只要放进滚水中煮两分钟,在碗中放我做的猪油,捞出后拌了一拌,再淋我认为最好的“老恒和”酱油,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配合,大受欢迎。

但为什么在香港买不到?这是我的薄利多销宗旨,一切用最好的材料,成本一定很高,“老恒和”酱油一小罐已要卖到人民币三百元,我们用的是小包,也不便宜,所以也只有用邮购的方式才有一点点的利润,如果在什么超市上架的话,对方至少要抽三成。我不想卖得太贵,也只有用邮购这个方式出售,而食品类是不寄到香港的。

目前正在开发的有英式甜点Shortbread(酥饼),试了又试,扔了又扔,做这产品的是一位我在微博上认识的网友波子小姐,她差点给我弄得疯掉。

每一样产品都赚一点点,我常说的,有赚好过没赚,不亏本的话,已是乐事。

太多的念头,很少的时间,我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老天还是对我很好,让我在冰上摔了一跤。小腿有两根骨头,粗的没事,细的那根裂了,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愈合,在医院中休息了一阵子,终于可以实行我的另一个愿望,那就是写一个长篇。

虽然当今在家静养,但是也静不下来,我想我要去一个不受干扰的地方,才能完成。有什么好过去日本,一面浸温泉一面写呢?

每逢农历新年,一群和我到处旅行的朋友,一定要我举办新年团,农历新年有些人在正日要陪家人,有些要过了正日才有空,所以通常我会办两团。这次决定去新潟,这个一直被大雪封闭的乡下我很喜欢,别人回去后,我留在那里住一个长时期,才可以放自己一个长假。

但是什么叫假期?还不是每天欢喜做些事?我这一生,和假期无缘。

什么龙潭虎穴都要闯一闯

刚到日本的时候,是个年轻小伙子。当时的工作是为一家机构买日本电影在东南亚放映。我上任的第一天,就接到日活、东宝、松竹、东映和大映五大公司的外国部长之联合请帖,邀我在一家名艺伎屋里吃晚饭。

前一任的驻日本经理是位好好先生,他在办移交手续时已经警告过我这一餐难吃极了。我问说菜不好吗?

“第一流的。”他答道,“不过,日本人做生意的手段真不简单,要是你在这一晚上喝醉了出丑,那以后要杀他们的价,怎么开得了口?”

我的心里马上起了一个疙瘩。

我的天,这可阴毒得很,但是年轻气盛,什么龙潭虎穴都要闯一闯。如果不去,也扯不下脸来。

“他们是怎么样的一种人?”我问。

“和他们公司拍的片子一样。”他解释,“松竹多拍文艺爱情片,那公司的外国部长做人较为淳厚,酒量最差。东宝的戏喜剧和人情味的电影居多,做人也大派,很幽默,还可以喝几杯。大映注重古装片,刻板一点,但能量不小。日活以时装动作片为主,极会喝酒。东映什么片子都拍,最抓不住他的个性,但听同行人说,他们的‘外交部长’从来没有醉过。”

好,我有分数。嘴是那么讲,可是这五个人联合起来,便变成一只恐怖的怪兽。怎么对付,我一点主意也没有。听老人家说,绝对不能空肚子去喝酒,否则一定先吃亏。当天下午,赴宴之前,我跑到一家中国餐馆,叫了一碗东坡肉,吃他三大片肥肉。

再洗一个热水澡,换好西装领带,检查一下袜子有没有穿洞,走出门。

前往那家艺伎屋要换两次电车,我从车站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冲门口。

大门打开,已有数名侍女相迎,我报出姓名,她们客气地带引走过一个小庭园,到达主屋,拉开扇门。侍女为我脱下鞋子,指向二楼。

一条擦得发亮的木楼梯,光光滑滑。我明白他们要看我醉后由楼上滚下来。

上了楼梯,走入大房,五大公司的部长们,已经坐在那房间里等候。

他们请我上座,我也不客气。各人寒暄了一会儿,东映的代表拍拍掌,叫侍女上菜。当晚吃的是“怀石料理”。中看,但吃不饱。

来了六个艺伎,每名服侍一人,坐在我身旁那个脸上涂得白白的,但遮不住她的皱纹。我尊敬她的职业,并没有向她吆三喝四,她亲切地服务。

五人说今晚庆祝我们的友好,不醉不散,我微笑答谢,各敬一杯。

正在想是不是趁他们没有吃东西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让他们多喝一点呢?

东映抢着来个下马威,他说:“我们日本人习惯空肚子喝,菜只是送酒,最后才吃白饭。蔡先生要不要先吃饱?哈,哈,哈。”

我摇摇头:“在罗马,做罗马人做的事。这里是东京。”

日本人饮酒,只是为对方添,本身不主动地为自己加酒。别人敬酒,礼貌上要将杯子提高相迎。我的杯子一空,即刻有人拿酒瓶来敬,不给我停下的机会。

以为松竹的那位绅士酒量不好,哪晓得此君喝了几小瓶,还是面不改色。我真怀疑上任的人给我的情报有没有错误。后来听到他在打嗝,才知道这家伙也是吃了东西,有备而来的。知道这样喝下去我迟早会完蛋,必须改变战略。

“不如喝韩国式的酒吧!”我建议。

什么是韩国式的呢?我说明:“那便是我先干杯,把空杯子献给尊敬的人。这个人干了,再把杯子还给我,我再喝完,才能把杯子给人家。不然,就是没有礼貌。”

他们心里一想:这个笨蛋,要是我们五个人都敬他,我们只喝一杯,他却要连喝五杯。

各人都拍手叫好。每一个人干后即把空杯子传了过来,我喝完后并没有把杯子挨个还给他们,一个个地摆在松竹代表的面前,连我自己的,一共六杯。松竹只好灌下去,连来两三轮,他摇摇晃晃倒下。好了,先杀一名。

“不,不,不。这种韩国的饮酒方法不好。”东宝说。“那不如改大杯喝吧。”我回答。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知道他们除了啤酒之外,不大灌大水杯的清酒,我喝惯白兰地,轻易地连敬他三杯。东宝便呆在那里,自称醉、醉、醉。

其他三人酒量都很好,又习惯饮清酒。我建议换洋酒,他们反正是开公账,都赞同。各人干一大杯后,我把酒瓶抢过来,自己往自己的酒杯倒了一大杯,不等他们敬,一口气喝下。这一招散手是老师父教下,使来先令敌人震惊的。大映已心怯,又不惯掺酒来喝,干多一杯后也便横卧下来。

坐在我身边的那白脸艺伎对我有母性的同情心,一直问长问短说要不要紧。

我对她摇头示意已支撑不住。

日活那个大胖子也已有醉意,但还是不倒,我们又互敬了一大杯。

侧过头去,白脸艺伎已经为我倒了一杯颜色似酒的煎茶,我一拿上桌面,向大胖子碰一碰杯,一口气干得一滴不剩。

大胖子已怀疑有诈,但苦无证据,只好喝光他那一杯,但还是唠唠叨叨地抗议我那杯酒到底有没有做过手脚。

我装成生气,抓瓶子再各倒满满的一杯,大声喝:“干!”灌下那一杯,他终于呼呼大睡。我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将含在嘴里那一大口酒吐掉。

走出来时看到最后的东映代表也要进厕所小便,发觉他坐着喝毫不动声色,但一走起路来便气喘如牛。

他一回来,我叫白脸艺伎抓他跳舞。她了解我的意图,抱着东映团团地转了几圈。东映坐下,已觉头晕。他忽然向我说道:“不如回家吧!”我赞成。

两人蹒跚地走到楼梯口,“今晚多谢了。”说完大力在他背上一拍——

东映像个足球,直滚下楼梯,全军覆没。

我称赞白脸艺伎是我一生中仅看到的美女,死命搂着她的肩膀,走下那光滑的楼梯。

回家后抱厕大吐,黄水也呕出来。只是没有给人看到。

忍下来,就是成长

这几天香港冷得要命,抱怨吗?前阵子还说到了冬天热死人呢,又不是只有香港冷,就忍一忍吧,过了就没事的,香港人都习惯的了,你看家里有多少人装着暖气设备呢?是的,过了就没事,人是很会忍的。

记得当年那个南洋小子,第一次去东京,住在新宿的一家叫本阵的旅馆,翌日打开窗,就是一场大雪。

穿着单薄的大衣,走到新宿车站买了一份英文报纸The Japan Times(《日本时报》),才知道那是三十多年来最冷的一天,吃得消吗?忍呀,年轻人留学,一定要吃苦呀,抱着这个心态,什么都忍了。

跳上电车,原来上了一辆“急行”,小站是不停的,只好又坐回新宿,重新来过,当年的车厢暖气是不足的,一直颤抖。

在学校附近,找到一家“不动产”,那就是房屋介绍所,看见一间最便宜的,即刻租下,原来廉租是有代价的,小公寓就在火车轨的旁边,再下去的几年,都要忍受火车经过的隆隆巨响。

返回公寓洗刷打扫,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个煤气炉,小纸箱那么大,记得有块像珊瑚的白色石棉网,燃烧后变红,再去买个水壶,放在炉上,一下子烧滚水喷出蒸气来,哈哈,还可以预防过度干燥呢。

忙了一个下午,竟然忘记买棉被和床垫(Futon),只有穿着衣服,对着那个煤气炉睡。睡前取出毛巾牙刷洗脸,咦,没地方挂呀,就平铺在榻榻米上,糊里糊涂地睡了。

早上一起身,第一件看到的就是那条毛巾,哈哈,冻得僵硬,也真好玩,拿了起来当扇子,哈嚏一下,才知道冷,原来当年的公寓都是木造的,涂上些泥就是墙壁,当然挡不了冷,不过地震起来倒塌的话,也压不死人呀。

什么苦都能吃,怎么冷都得忍,既然避免不了,就要娱乐自己。走出公寓,对面是一个小公园,一片雪白之中,特别显眼的是一朵黄色的花,实在很大很大,仔细一看,是朵玫瑰。原来玫瑰在雪中还能开花,真佩服它的耐力,比我强,厉害,还那么美!

说是上学,哪里念得什么书?整天逃学去看电影,看电影也成为我的工作,看到好的,和电影公司的海外部接洽,买版权给东南亚放映。

肚子饿了,看小餐厅外面的蜡制样板,最便宜的荞麦面,什么料都没有,上面只铺了几条很细的海苔,就叫这个了。上桌一看,除了面还有一小杯汁,是干捞吧?淋上了,汁从竹箩流出,看别人怎么吃法,原来是蘸着面条塞进口的,跟着做了。天!原来是冷的,小食堂也不烧火炉,冷上加冷,忍吧,要当苦行僧。

终于,春天来了,没有雪,但是初春才是最冷的时候,忍吧忍吧,夏天就跟着,太阳出来了,就不必再受苦了,这么告诉自己。

工作开始接触到香港来日本的摄制组,香港来拍什么?当然是雪景。天!又是雪,什么地方还有雪?长野县的白马高原雪最多。

买长靴。和当地人先去视察外景,脚一踏下去,雪都挤到靴子里,令双脚都湿了,更冷。

当地人背着猎枪,在雪地中看到野兔,轰的一声,兔子飞起,他们冲了上去,即刻把兔皮剥了,露出肉,就那么用刀割下一片放进口。

可以生吃?当然,他们回答,所有最新鲜的肉,都能生吃,要不要来一口?天寒地冻,肚子已饿扁,当然照吃。咦?没有腥味,也不好吃。已很久没吃肉了,吞了几口,不然不够营养。

外景开拍,大家都忙得团团转,也忘记了严寒,忽然乌云密布,没有太阳,就只好等了,这一等,刺骨的寒风吹来,才是真正的冷。

忍吧,身上可以忍,但是寒冷是由脚下传上来的,只有拼命地踏步,希望能减少冷意,但怎么忍还是忍不了。这时,头上叮的一声出现了个主意,向灯光师要了一块用来反光的发泡胶,又用贴布绑在鞋底。真管用,这一来,隔绝了冷,又能在雪上留下与众不同的脚印,好玩得很。

旅馆供应的食物有蜂蛹,一只只的米白色小虫,还会蠕动,敢不敢吃?当然吃,有营养嘛。还有什么?还有蜜蜂,整只的,用酱油和盐煮了,甜甜的,也有点肉味,很能下饭,当然吃。

可是不能不照顾工作人员呀,晚餐虽然有些腌制过的鱼,但不代表是肉呀,我们是吃肉长大,不吃肉不行呀。当然也有日本和牛,但那些预算吃得起吗?

有了,当众宣布,今晚有牛排吃,大家欢呼!

一块块,真的大块,香喷喷地煎了出来,还吱吱声响,众人狂吞,当然,他们不知道,吃的是马肉。马肉在长野县最便宜了,日本人还吃生的呢,说什么吃了不会患花柳,我才不信。但有肉吃,好过没肉吃。

吃完,又去雪中拍戏了,又缩作一团,啊啊,这么冷的天气,今年会不会被冻死?

挨过长野县的风雪之后,以为可以喘气,哪知韩国方面的摄制组又来催命。去韩国干什么?当然又是拍雪景呀。而最多雪的,是在雪岳山。

早年的电影,是愈省钱愈好,工作人员的待遇糟糕透顶,正在埋怨时,看那边韩国人,简直是奴隶,爬上雪山,搬着几十斤重的灯光器材,不吭一声。我也帮手搬运,雪山爬到一半,已不能动弹,帮我拿的,竟是一个女的,属于服装组,瘦瘦的,不像有什么气力。

原来是一位助手,她姐姐嫁了一个助导。老板申相玉看中那个助导的才华,升他为导演,拍了戏,不卖钱,自杀死了。工作组收留他太太管服装,她带了妹妹来帮忙,没有工资的。

到了现场,我的记性不好,但对拍电影有特别的爱好,所以能记得所有工具和器材的位置。武术指导要找假血浆,我一下子就知道放在河的对岸,性子一急,就蹚水跑过去拿来往演员身上涂,拍得顺利,但我就倒了下来。

脚已冻僵。

被送到小旅馆休息,那服装组的小女孩把我的脚抱在她怀里取暖,血液才能恢复循环。阳光照入,发现她双颊透红,美艳到极点,这时,已不觉冷。

春天到了,跟着夏日,冻疮发着,奇痒无比,拼命在皮肤裂痕撒止痒药,无效。一年复一年,这冻疮没有医好,看着伤口,天气虽然热,也发起抖来,想到女孩子的柔情,又温暖。

返港做剪接工作,在瑞兴百货公司买到第一件能够保暖的大衣,皮尔·卡丹的设计,那条粗大的拉链是打横拉的。当年,这块牌子还没发臭,是件好看的衣服。

一直陪着我多年,后来又去韩国拍雪景,连这件大衣也派不上用场,跑去东大门的衣服市场,找到一件从美军PX(美军营区贩卖部)偷出来的空军制服,夹棉尼龙布料,连着顶帽子,边缘有兽毛挡雪。也不是什么貂皮,后来才知道是狗毛,这件大衣可真的厉害了,保住了我这条小命,再冷的天气,穿上它,里面加了一条贴身棉裤,再冷也顶得住。

吃的方面,大雪山之中没有肉食,香港来的工作人员要求吃水果,哪里来水果?跑去市场,看到一条条的青瓜,可真肥大,一买就是几大箱,抬了回去给大家当水果,也吃得津津有味。

在现场的工作餐,是盒饭,大雪之中,哪有什么热饭,但好在生了个火,滚了一大锅汤,把Kimchi(泡菜)和豆腐放进去煮,再淋在饭上,也能温饱。但是我身为监制,不能抢先,都是大家吃过之后,剩下冷的才吞进口,这么多年来,也养成我吃冷东西的习惯,太热反而不行。

回到日本的小公寓,好友相聚,总是买一大堆肉和蔬菜,在桌上生个火炉来吃火锅,什么东西都扔进去就是了,最后那口汤最甜,吃呀吃,天气一冷一定以火锅为主,太多生厌,之后对火锅一直没有好感。

生活条件转佳,电影的外景也没像从前那般节省,因为市场已逐渐扩大,制作费也愈来愈充裕,吃住都好。

也够钱买衣服了,到名店去买了一件茄士咩(山羊绒)的大衣,是Lavin(浪凡)牌子,设计传统,不跟流行,我一直酷爱这件衣服,出席宴会,或者到雪地工作,都穿着它。记得一年去拍《何日君再来》,导演区丁平要求镜头前降雪,我和几名大汉就去摇大树上的积雪,一摇全部掉下,自己变成一个雪人,但着了这件大衣,也不觉冷,这些日子香港又是史上最冷的几天,再从衣柜取出,穿在身上,走到街头,还是合身合时。

再次去韩国或日本,已是旅游,忽然觉得这两个国家已不像从前那么冷。就算是严冬,下了大雪,也不冷,到外面一件大衣已足够,在室内根本用不着棉衣,到处有暖气,穿得太厚反而全身是汗。

之后去了冰岛,到了阿根廷的冰川,也不觉得冷了。到底是工作和游山玩水的心境不同,或是御寒装备足够,最冷的,反而是香港。

香港人完全忽视暖气,以为忍几天就过,一切都要忍、忍、忍。

何必呢?为什么买冷气机时不花多一点钱装个冷暖两用的?为什么洗手间内也没有暖气,一直要忍?

不过,我们这一生,都是在忍、忍、忍中长大的,在忍、忍、忍中终老的。

忍了一下,就过了,我以为在日本生活的那几年,每一年的冬天都过不了,还不是过了?

以为在工作的恶劣环境也忍不了,还不是忍了下来,成长了下来?

又想起丰子恺先生年轻时写的那篇《渐》的文章,一切都是在渐渐中变化,令到我们不觉得,不觉得年轻,也不觉得老。

再冷,也已经惯了。

怀念吃盒饭的日子

电影工作,一干四十多年,我们这一行总是赶时间,工作不分昼夜,吃饭时间一到,三两口扒完一个盒饭。但有盒饭吃等于有工开,不失业,是一件幸福的事,吃起盒饭,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不怕吃冷的吗?”有人问。我的岗位是监制,有热的先分给其他工作人员吃,剩下来的当然是冷的。习惯了,不当是怎么一回事,当今遇到太热的食物,还要放凉了才送进口呢。

多年来南征北战,嚼遍各地盒饭,印象深的是台湾盒饭,送来的人用一个巨大的布袋装着,里面几十个圆形铁盒子,一打开,上面铺着一块炸猪扒,下面盛着池上米饭。

最美味的不是肉,而是附送的小鳀鱼,炒辣椒豆豉,还有腌萝卜炒辣椒,简直是食物的“鸦片”。当年年轻,吃上三个圆形铁盒饭面不改色,有剩的话。

在日本拍外景时的便当,也都是冷的。没有预算时除了白饭,只有两三片黄色的酱萝卜,有时连萝卜也没有,只是两粒腌酸梅,很硬很脆的那种,像两颗红眼猛瞪着你。

条件好时,便吃“幕之内便当”,这是看歌舞剧时才享受得到的,里面有一块腌鲑鱼、蛋卷、鱼饼和甜豆子,也是相当地贫乏。

不过早期的便当,会配送一个陶制的小茶壶,异常精美,盖子可以当杯。那年代不算是什么,喝完扔掉,现在可以当成古董来收藏了。

并非每一顿都那么寒酸,到了新年也开工的话,就吃豪华便当来犒赏工作人员,里面的菜有小龙虾、三田牛肉,其他配菜应有尽有。

记得送饭的人一定带一个铁桶,到了外景地点生火,把那锅味噌面酱汤烧热,在寒冷的冬天喝起来,眼泪都流下,感恩、感恩。

在印度拍戏的一年,天天吃他们的铁盒饭,有专人送来,这间公司一做成千上万,蔚为奇观,分派到公司和学校。送饭的年轻小伙子骑着单车,后面放了至少两三百个盒饭,从来没有掉过一个下来。

里面有什么?咖喱为主。什么菜都有,就是没有肉,工作人员中的驯兽师,一直向我炫耀:“蔡先生,我不是素食者!”

韩国人也吃盒饭,基本上与日本的相似,都是用紫菜把饭包成长条,再切成一圈圈,叫为Kwakpap,里面包的也多数是蔬菜而已。

豪华一点,早年吃的盒饭有古老的做法,叫作Yannal-Dosirak,盒饭之中有煎香肠、炒蛋、紫菜卷和一大堆Kimchi(泡菜),加一大匙辣椒酱。上盖,大力把盒饭摇晃,将菜和饭混在一起,是杂菜饭(Bibimbap)原型。

到了泰国就幸福得多,永不吃盒饭。到了外景地,有一队送餐的就席地煮起来,各种饭菜齐全,大家拿了一个大碟,把食物装在里面,就分头蹲在草地上进食。我吃了一年,戏拍完回到家里,也依样画葫芦,拿了碟子装了饭躲到一角吃,看得令家人心酸,自己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到了西班牙,想叫些盒饭吃完赶紧开工,但工会不许,当地的工作人员说:“你疯了?吃什么盒饭?”

天塌下来也要好好吃一餐中饭,巨大的圆形平底浅铁锅煮出一锅锅海鲜饭来,还有火腿和蜜瓜送。入乡随俗,我们还弄了一辆轻快餐车,煲个老火汤来喝,香港同事们问:“咦!在哪里弄来的西洋菜(豆瓣菜)?”

笨蛋,人在西洋,当然买得到西洋菜。

在澳洲拍戏时,当地工作人员相当能挨苦,吃个三明治算了,但当地工会规定吃饭时间很长,我们就请中国餐馆送来一些盒饭,吃的和香港的差不多。

还是在香港开工幸福,到了外景地或厂棚里也能吃到美味的盒饭,有烧鹅油鸡饭、干炒牛河、星洲炒米,等等。

早年的叉烧饭还讲究,两款叉烧,一边是切片的,一边是整块上,让人慢慢嚼着欣赏。叉烧一定是半肥瘦?怎么看出是半肥瘦?容易,夹肥的烧出来才会发焦,有红有黑的就是半肥瘦。

数十年的电影工作,让我尝尽各种盒饭,电影的黄金时代只要卖埠(卖版权的意思),就有足够的制作费加上利润,后来盗版猖狂,越南、柬埔寨,非洲各国的市场消失,香港电影只能靠内地市场时,我就不干了。

人,要学会一鞠躬,走下舞台。人可以去发展自己培养出的兴趣,世界很大,还有各类表演的地方。

但还是怀念吃盒饭的日子。家里的菜很不错,有时还会到九龙城的烧腊铺,斩几片乳猪和肥叉烧,淋上卤汁,加大量的白切鸡配的葱茸,还来一个咸蛋!

这一餐,又感动,又好吃。盒饭万岁!

我住亚皆老街的日子

当年从邵氏辞职出来,前路茫茫,第一件事当然是到外面找房子。

先决定住哪一个区,很奇怪的,我们住惯九龙的人,一生就会住九龙,香港的亦然。清水湾人烟稀少,要强烈对比,唯有旺角,便去附近地产物业铺看出租广告,见亚皆老街一○○号有公寓,租金合理,即刻落订。

这是一座十层楼的老大厦,搬了进去,也没想到怎么装修,邵氏漆工部的同事好心,派一组人花一整天就替我把墙壁翻新,也没买什么家具,之前在日本买的那几叠榻榻米还不残旧,铺在地板上,就开始了新生活。

好奇心重是我的优点,安定下来后一有时间便往外跑。旺角真旺,什么都有,我每到一处,必把生活环境摸得清清楚楚。

最喜欢逛的当然是旺角街市,从家里出去几步路就到,每一档卖菜和卖肉的都仔细观察,选最新鲜的,从此光顾,不换别家,一定和小贩成为好友,有什么好的都会留给我。

街市的顶层一向都有熟食档,早餐就在粥铺解决,因为看到他们煲粥,用的是一个铜锅,用铜锅的,依足传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另一档吃粥的,就在太平道路口,一家人开的,广东太太每天一早就开始煮粥底,用的是一大块一大块的猪骨,有熟客来到,就免费奉送一块,喜欢啃骨的人大喜。因邻近街市,每天都有猪肠猪肝等新鲜的内脏,这家人的及第粥一流,生意滔滔,忙起来时,先生便会出来帮手。

广东太太嫁的是一位上海先生,在卖粥的小档口旁边开了一家很小很小的裁缝店,相信手艺不错,只是当年还不懂得欣赏长衫,没机会让他表演一下。

在同一条亚皆老街的转角处,开了档牛杂,一走过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很受路过的人欢迎,价钱也非常公道。当年我已经开始卖文,在《东方日报》的副刊《龙门阵》写稿,诸多专栏中,我最喜欢一位叫萧铜的前辈,他的文字极为简洁,有什么写什么,像去内地,到小食肆,喝酒,原来啤酒是热的,照喝……

后来我才发现,看他的文章那么多年,不知不觉受了影响,有时自己也想到什么写什么,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断句,都很自然,而且愈自然愈好。

萧铜先生原来大有来头,在上海相当闻名,太太是明星,后来女儿也是演员,和妻子离婚后,娶了一个广东太太,他叫为广东婆。在他的文章里,广东婆经常出现,也是他的生活点滴。

我最爱和萧铜先生在牛杂店里饮两杯,那时我的酒量不错,我们两个喝酒的人都不加冰或其他饮料,有什么喝什么,二锅头也是那时才学会喝的,用竹签插着牛杂下酒,直至店铺打烊为止。

亚皆老街一○○号的同栋大厦,同一层楼中也住了另一位电影人,后来我进了嘉禾才认识,是导演张之珏,那时他还是个跟班,整天和洪金宝那组人混在一起。

这座大厦有部古老电梯,有道木头的拉门,关上了才另有一扇铁闸。赶时间没好好打招呼的是缪佶人,她是鼎鼎大名的缪骞人的姐姐,真是一位女中豪杰,是制作高手,电影、电视、广告等,无一不精通,性格极为豪爽,粗口一出成章,尤其爱打麻将。缪佶人做过空中小姐,后来她不断去旅行,到过天涯海角,我对她十分敬仰,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已多年不见了。

在亚皆老街的横路上有条胜利道,最多东西吃了,老夏铭记就在胜利道上,他们的鱼蛋和鱼饼,一吃上瘾,就算我后来搬走,也经常回去买来吃,后来因贵租而迁移到旺角差馆附近继续营业,直到店主最后不做,享清福去了。

胜利道后来的店铺转为宠物店,愈开愈多。有了宠物店当然有宠物美容铺,也一定有宠物医院,每次经过,看到主人抱着病狗,忧心如焚地等待报告时,我都心中暗咒:“对你们的父母,有那么好吗?”

说回太平道,以前有家粤菜馆,名字忘记了,是香港第一家走高级路线的,用的碗碟是一整套的米通青花,当今要是保存下来,也是价值不菲的古董了,张彻和工作人员吃饭,最喜欢到那里去。

由太平道转入,是自由道。狄龙很会投资,在清水湾道买了一间巨宅,就在李翰祥的隔壁,在太平道也有间公寓,时常遇到他们夫妇。

另一边,是梭桠道了。那里有个小街市,卖鸡卖鱼,也有档很不错的肠粉铺,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布拉肠粉的制作过程,看得津津有味。

太平道边的火车天桥底下,本来有多个水果摊档,后来被迫搬走。记得总有一档的水果,价钱比其他档的便宜,客人便挤着去买,原来那七八档,都是同一个老板。

今天怀旧,又到亚皆老街附近走一圈,上面提到的店铺和食肆都已不见了,只剩下梭桠道转角的加油站不变,旧居亚皆老街一○○号,也换了道不锈钢铁闸。里面住了些什么人呢?探头望入,见不到住客,有点惆怅。

对自己的努力,没感到后悔

友人看我天天在澳门奔跑:“你何必任何事都要亲力亲为,就给手下去做不就好吗?”

对自己的努力,我没感到后悔。在澳门办事,与香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自己不处理是不知道的,一开始,撞得焦头烂额,不过没有气馁。

要求一高,所有事就觉得困难,这是一定的。最初不认识人,自己乱找,当然遇到一些不可靠的对象,接触之后,慢慢淘汰可也。

澳门到底是比较香港人情味重,有缘碰到几位很热心的人物,问题逐渐减少,到后来发现帮助最大的,竟然是政府机构。

“贸易投资促进局”对劳工问题、申领牌照、如何开公司等,都友善地替你一一解决问题,不收费用。

在那里聘请劳工,报纸一登后有千多名前来申请,餐厅还没开成,没地方面试,促进局说:“我们在中土大厦二十楼中有个办事处,借给你们用好了。”

“租金多少?”

“免费。”

这种答案,是意想不到的。

在澳门开餐厅,除了在民政处申请牌照之外,原来旅游局也可以发给。我起初不知道有这种选择,现在都已弄通。

装修工程的承包也是很头痛的,找不对人的话,麻烦没完没了,这次我们一共开七家食肆,用了不少装修公司,已有经验做个比较。

琐碎事接踵而来,像餐牌设计、用什么制服、买哪些餐具、托哪家银行做信用卡、收款机的计算机用什么系统等,都要见人,一见人,就认识朋友,而这些朋友,成为你的资产。

我将与友人沈君巧合作,他是专家,我们已开了一间顾问公司,各位读者有兴趣去澳门创业,可以找我。

影子好友

我们电影的男主角,驾着一辆小型巴士,停下后一按刹车,伸出桌子椅子,各式餐具俱全,变成个小餐厅。

戏里所用的汽车,由一家日本公司赞助,他们得到宣传,我们有免费道具,何乐不为?

这公司答应在上个月二十号把两辆车交给我们改装,但是日子到了,汽车仍见不到影子,还真是急死人。

当晚,接东京电话,是负责供应此片车子的经理打来。我将车子迟到,会发生许多摄影上的困难的理由告诉他。这个人似乎很了解,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好像已经有了沟通。他把他的苦处也说明得很清楚:西班牙进口日本车有问题,他会尽量想办法解决。

做生意,常口说无凭,我建议以后通电报,让大家有个记录,他赞成,说:“费用由我们公司付,请尽管打来。”

这句话我最听得进去,以前打电报,必经三次修改原稿,以省字数和时间,这次既然可以自由发挥,实在是乐事。反正,他们的公司也可以报营业税,日本政府付钱,大可放肆。

翌日,我接到他的电报:“谢谢你。这次谈话甚愉快。我已想到办法,由瑞士租车公司租赁两辆车给你,可避免麻烦的进口税务问题。请与苏立克的租车机构冒克利先生联络,他的电报是七九九三四。不然,可以找他的同伴舒尔德,或他的伙计荷夫曼。电话是……”谈完,我马上找这三个人,哪知都是他们的秘书听的电话,三个家伙都放大假,跑个无影无踪。

回电称:“能听到西班牙语以外的语言,也是件乐事。你说的三个人在放假,全欧洲的人都去滑雪。他们都疯了,只有你我在工作,怎么办?”

电报机即刻动:“啊,真羡慕他们的悠闲。东方人命真苦。请与我们日内瓦的代理商联络,名叫海曼,电报和电话是……”

哪知海曼也在放假,只有再打电报:“找不到海曼,你快点搞妥车子的事,要不然损失惨重,只好告你们公司赔偿。”

复电是:“请别那么凶狠。有事慢慢谈。我们日本人最讲理。我会替你联络瑞士,叫他们打电话给你,请耐心等待。”

又是一个周末,没有车子的下落,我火了,追一个电报:“一点消息也没有。搅什么鬼?日本人讲理?篡改教科书的事算不算讲理?”

“那是前一辈的老混账做的好事,我也曾经参加游行抗议。侵略在我年幼时发生,我不知情,我是无辜的。现在代表日本人,请你饶恕我们的罪行。已经联络上租车公司的冒克利,他们说要你去签字才行,请等多几天,让他们有时间把手续准备好。”他回答。

听到有点头绪,又到电报机前:“租几辆车哪里需要几天手续的准备?又不是租飞机。我乘第一班班机到苏立克,请叫冒克利在机场等我,我的班机号码是……”

“请等一等,请等一等……”电报机不停地传来。

我已经买好了机票,请公司的职员代打电报:“中国谚语——打铁趁热。太迟了,我已进入机场闸口。”到了苏立克,冒克利果然在机场等我。我劈头第一句话:“为什么你叫东京打电报来要我等,有什么困难?”

冒克利说:“租四个月的车子金额太大,我要问过信用卡公司才能证实你的信用卡有没有问题。”

早知有这么一招,我掏出美金现钞,冒克利呆住了。我问:“这总行得通吧?”

那瑞士人即刻点头,我把事情解决掉飞回巴塞罗那。车子,将会由瑞士司机经法国开到西班牙给我们。

电报机动:“好家伙,做事果然辣手。”

“废话少说,请派人送还美金。”我复。

但是,法国的货车司机大罢工,把边境塞住。瑞士司机无法把车子送到,我又急得团团乱转。

“哈哈哈。日本谚语——人算不如天算。”东京的电报传来。

“那是中国谚语,不是日本谚语,真不要脸。你还能笑得出?快点想办法解决问题!”我回电报给他。

“对不起。”复电即到,好像很小声。

又是一个周末,我知道什么事都办不了,在欧洲和日本,大家都休假,只好对着电报机,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打,希望对方星期一收到:“不如你自己来一趟,我想见见你。”

惊奇地看到电报机在自动打出字来,原来这家伙周末也上班:“感情是共通的。但是,工作把我的腰压弯了。我很同情你的处境,欧洲人办事是慢半拍。这样吧,我叫我们伦敦的代表三田小姐去协助你。请等一等,她马上会给你电话。”

铃响。不错,不错,这叫作办事效率高。我拿起电话筒,一个急促的女人声音:“我叫三田。下个星期三我飞巴塞罗那找你。”

“什么下个星期三?我还能等到下个星期三?”我爆炸了,滔滔不绝地吵了一顿后,用力摔电话。

回到电报机:“谢谢你。三田小姐已来电话,虽然我们能讲共同的语言,但是她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很抱歉,我向她咆哮。如果你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正想穿御寒衣服由办公室回公寓的时候,电报机又跳出字来:“三田给你吓死了。她现在答应礼拜一早上的飞机到达。其实,她的人不错,你见到了会喜欢她的。她是我派去的得力助手。”

反正公寓也没事做,就死对着电报机:“听她的声音,好像很老。”

“中年。”电报复,“和我一样。你呢?”

“也是。又哀又乐。早点睡吧。”我不等回讯,决定回去休息。

这一段电报的交往,我发现我们都尽量避免影响对方的睡眠时间。

有了时差,两边一早一晚,我们总是先牺牲自己的休息。

星期一,两辆小型巴士到达,多给了一部房车,另加两部漂亮的跑车,全免费。

如何成为专栏作家

记者来做访问,最多人提出:“你吃过那么多东西,哪一种最好吃?”

已回答了数百回,对这些问题感觉烦闷,唯有敷衍地:“妈妈做的最好吃。”

其实,这也是事实呀。

更讨厌的是:“什么味道?为什么说最好?吃时有什么趣事?”

味道事,岂为文字可以形容?为什么说最好?当然是比较出来。有什么趣事?哪有那么多趣事?

我已开始微笑不答了。

今天,又有一个访问,记者劈头就来一句:“你写专栏已有三十多年,请你讲讲写专栏的心得好吗?”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很感谢这位记者,回答了她之后,在这个深夜,做一个较为详细的结论。

专栏,是香港独有的文化,也许不是香港始创,但绝对是香港发扬光大。每一家报纸,必有一至二三页的专栏,这能决定这家报馆的方向和趣味,虽然有很多人写,但总能集合成代表这张报纸的主张。

认识很多报社的老板和老总,他们都是一览新闻标题之后,就即刻看专栏版的,可见多重视专栏。

专栏版做得最好的报纸,远至20世纪60年代的《新生晚报》,到查先生主掌时期的《明报》和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东方日报》。

专栏版虽然有专门负责的编辑,但最终还是报馆老板本身,或者交给全权主理的总编辑去决定由谁来写。

《新生晚报》的专栏,有位明星,叫十三妹,她从1960年开始写,到1970年逝世,整整十年,红得发紫,每个星期收到的读者来信,都是一大扎一大扎的,当年没什么传真或电邮,只有用这个方式,与作者沟通。

十三妹的特色,在于她对外国文化的了解,那个年代出国的人不多,读者都渴望从她身上得到知识,而且她的文字也相当泼辣,看得大快人心。

《明报》和《东方日报》的全盛时期,名家云集,百花齐放,更是报纸畅销的主要因素之一。

外国报纸,没有专栏,不靠专栏版吗?

那也不是,影响力没那么大罢了。他们的专栏一个星期一次,插在消闲中,没有特别的一页,也没那么多人写。成为明星的也有,包可华专栏是代表性的,自从他出现以前或之后,也看不到有哪个人可以代替。

说回香港,专栏版的形成,被很多所谓严肃文学的作者批评为因编辑懒惰,把文章分为方块,作者来稿塞了进去就是,故也以豆腐块或方块文字来讥讽。

但不可忽视的是香港的这种风气,影响到全球华文报纸,当今几乎每一家都刊有此版。最初是新马一带,多数报纸把香港报纸的专栏东剪一块,西切一块填满,也不付作者稿费。

有一回我去追,到了槟城,找到报馆,原来是在一座三层楼的小建筑里面,楼下运输发行,二楼印刷,三楼编辑和排字。读者不多,刻苦经营。我看到了心酸,跑上三楼,紧紧握着总编辑的手,道谢一声算数。

那个年代,到了泰国和越南一游,都遇同样的刻苦经营华文报纸,很多要靠连载小说的专栏,才能维持下去,而被盗窃得最多的,当然是金庸、梁羽生、古龙和倪匡的作品,也盗得亦舒的小说不少。

当今,这些报馆已发展得甚有规模,有些还被大财团收购,当成与内地经商的工具之一,势力相当雄厚,如果不追稿费就不行了。虽然只是微小的数字,至少到当地一游时,可以拿稿费吃几碗云吞面。

除了东南亚,欧美加拿大的华文报纸,也都纷纷推出专栏版。当今懂得什么叫本土化,转载香港的已少,多数是当地作者执笔,发掘了不少有志于文化工作的年轻人,亦是好事。

说到连载小说,昔日专栏版,是占重要位置,但因香港生活节奏快,看连载小说的耐性已逐渐减少,金庸先生又封笔了,所以也逐渐在专栏版中消失。

至于台湾,报纸上的专栏版也相当重要,他们有专人负责,都是到外国去读怎么编这一版位的,文章长短,每日排版不同,并非以豆腐块来填满。

这种灵活性的编排十分可取,也适合于台湾那种生活节奏较慢的社会,读者可以坐下来静静看一长篇大论的文章,但这种方式一搬到香港来就失去意义,而且作者不是天天见报,没有了亲切感。

香港的豆腐块,像一个大家庭,晚上坐下来吃饭,你一句我一句,众人都有不同意见,有时说的也只是家常,但主要的是一直坐在旁边讲给读者听。有一日不见,就若有所失。

有一次在某报写专栏,一个新编辑上任,向我说:“不如换个方式来写。”

我懒洋洋回答:“写得那么久,如果在饭桌上,我已经是父亲一个,你要把你的父亲改掉吗?”

“你写了那么多年专栏,为什么不被淘汰?”记者说。

这个问题问得也好。

长远写了下来,不疲倦吗?我也常问自己。我也希望有更多、更年轻的专栏作者出现,把我这个老头赶走。

“当今的稿费好不好?不写是不是少了收入?”

香港文坛,专栏作家的收入,到了今天,算好的了。但我们这群所谓的老作者,都已有其他事业,停笔也不愁生计。

亦舒的专栏很少,她还要每天坐下来写长篇小说,是倪匡以外的少数以笔为生的一位人物。

我从不以为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青出于蓝,新的专栏作者一定会产生,但是要写专栏的话,必要从知道什么是专栏的精神开始。

这种神髓,主要来自耐看,举一个例,像一幅古代的山水画,很平淡,愈看愈有滋味。岭南派的作画,非常逼真,即刻吸引人家看,但始终不是清茶一盏,倒像浓咖啡和烈酒,喝多了生厌。

作者要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一样样拿出来,比较容易被接受。有几分小聪明,一鸣惊人,但所认识的事物不多,也不是理想的专栏作者,有次出现了一个,写得十分好看,但金庸先生很了解这个人,说:“看他能写多久?”

果然,几个月下来,十八般武艺已用光,自动出局。

作者需要不断地吸收,才能付出。不耻下问。旅行,交友,阅读,爱戏剧、电影、绘画、音乐,等等,是基本的条件。专栏作者和小说家完全是两码子事,后者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编写出动人的故事,但是前者赤裸裸地每天把生活点滴奉献给读者,想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在每天的专栏看得清清楚楚,是假装不出来的。

为什么好作者难于出现?这和生活范围有关,有些人写来写去,都谈些电视节目,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宅男宅女,不讲连续剧,也只剩下电子游戏了。

有些人以饮食专家现身,一接触某某分子料理,惊为天人,大赞特赞,也即刻露出马脚。

更糟糕的是写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子女、亲戚,甚至于家中的猫猫狗狗,一点友人的事迹也不提到。这个作者一定很孤独,孤独并非不好,但必须有丰富的幻想力,不然也会遭读者摒弃。

我们这些写作人,多多少少都有发表欲,既然有了,不必要扮清高,迎合读者,不是大罪。

“作者可以领导读者。”有人说。

那是重任,并非被歧视为非纯文学作品的人应该做的事,让那些曲高和寡的大作家去负担好了。专栏,像倪匡兄所说,只有两种,好看的和不好看的,道理非常简单,也很真。

真,是专栏作者的本钱,一假便被看穿,如果我们把真诚的感情放在文字上,读者也许不喜欢,可是一旦爱上,就是终生的了。

“如果你寂寂无名,又没有地盘,如何成为一个专栏作家?”这也是很多人的问题。

我想我会这么做的:首先,我会写好五百字的文章,一共十篇,涉及各种题材,然后寄到香港所有报纸的副刊编辑部去,并注明不计酬劳。

写得不好,那没话说了;一精彩,编辑求也求不得,哪有拒绝你的道理?很多副刊的预算有限,更欢迎你这种廉价劳工。

一被采用,持不持久,那就要看你的功力了。投稿时,最忌把稿纸填得满满,一点空格也没有,这等于是下围棋,需要呼吸,画画,也得留白呀。一篇专栏,也可以当成一幅漂亮的构图来欣赏,如果你写久了,就能掌握。

或者,换一方式,十篇全写同一题材。以专家姿态出现,像谈摄影相机、谈计算机、分析市场趋向、全球大势、今后的发展等,也是一种明显的主题。

既然要写专栏,记得多看专栏,仔细研究其他作者的可读性因素何在。我开始时,先拜十三妹为师,她是专栏作家的老祖宗,本人未见,读遍她的文字,知道她除了谈论国际关系、文学、音乐、戏剧之外,也多涉及生活点滴,连看医生,向人借钱,也可以娓娓道来,这才能与读者融合在一起。

我每次下笔,都想起九龙城新三阳的老先生,他每天做完账,必看我的专栏,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当我写外国小说、电影和新科技时,我会考虑到老先生对这些是否有兴趣。

所以,这些题材我偶尔涉及,还是谈吃喝玩乐为妙,这到底才是生活。

当食家的条件

小朋友问:“昨天看台湾地区的饮食节目,出现了一个出名的食家,他反问采访者,‘你在台湾吃过何首乌包的寿司吗?你吃过鹅肝酱包的寿司吗?’态度相当傲慢。这些东西,到底好不好吃?”

“何首乌只是草药的一种,虽然有疗效,但带苦,质地又粗糙,并不好吃,用来包寿司,显然是噱头而已。而鹅肝酱的吃法,早就被法国人研究得一清二楚,很难超越他们,包寿司只是想卖高价钱。”我说。

“那什么才叫精彩的寿司?”

“要看他们切鱼的本事,还有他们下盐,也是一粒粒数着撒。捏出来的寿司,形态优不优美也是最重要的,还要鱼和饭的比例刚好才行。”

“怎样才知道吃的是最好的寿司?”

“比较呀,一切靠比较。最好的寿司店,全日本也没有几家,最少先得一家家去试。”

“外国就不会出现好的寿司店?”

“外国的寿司店,不可能是最好。”

“为什么?”

“第一,一流的师傅在日本已非常抢手,薪金多高都有人请,他们在本土生活优雅,又受雇主和客人的尊敬,不必到异乡去求生。第二,即使在外国闯出名堂,也要迎合当地人口味,用牛油果包出来的加州卷,就是明证。有的更学了法国人的上菜方法来讨好,像悉尼的Tetsuya(哲也餐厅)就是个例子。”

“那么要成为一个食家,应该怎么做起?”

“做作家要从看书做起;做画家要从画画做起;当食家,当然由吃做起,最重要的,还是对食物先有兴趣。”

“你又在作弄我了,我们天天都在吃,一天吃三餐,怎么又成不了食家?”

“对食物没有兴趣的话,就变成饲料了,一喜欢,就想知道吃了些什么。最好笔记下来,再去找这些食材的数据,做法有多少种,等等,久而久之,就成为食家了。”

“那么简单?有没有分阶段的?”

“当然。最低级的,是看到什么食物,都哗的一大声叫出来。”

小朋友点点头:“对对,要冷静,要冷静!还有呢?”

“不能偏食,什么都要吃。”

“内脏呀,虫虫蚁蚁呀,都要吃吗?”

“是。吃过了,才有资格说好不好吃。”

“那么贵的东西呢?吃不起怎么办?”

“这就激发你去努力赚钱呀!不过,最贵的东西全世界都很少的,反而是最便宜的最多,造就的尖端厨艺也最多。先从最便宜的吃起,如果你能吃遍多种,也许你不想要吃贵的东西了。”

“吃东西也是一种艺术吗?”

“当然,一样东西研究深了,就变成艺术。”

“那到底怎么做起吗?”

“从你家附近有什么东西吃,就从那里做起,比方说你邻居的茶餐厅。”

“不怎么好吃。”

“对了,那是你和其他地方的茶餐厅一比,才知道的道理。”

“要比多少家?”

“听到有好的就要去试,从朋友的介绍,到饮食杂志的推荐,或网上公布出来的意见得到资料,一间间去吃。吃到你成为茶餐厅专家,然后就可以试车仔面、云吞面、日本拉面,接着是广东菜、上海菜、潮州菜、客家菜,那种追求和那种学问,是没有穷尽的。”

“再来呢?”

“再来就要到外国旅行了,比较那边的食物,再回来,和你身边的食物比较。”

“那么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那么多了。”

“三生三世,或十生十世,也吃不完。能吃多少,就是多少。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半桶水社会,有一知半解的知识,已是专家。”

“可不可把范围缩小一点?”

“当然。凡是学习,千万不要滥。像想研究茶或咖啡,选一种好了。学好一种才学第二种,我刚才举例的茶餐厅,就是这个道理。”

“你现在呢?是不是已经达到粗茶淡饭的境界?”

我笑了:“还差得远呢。你没看过我的专栏名字,不是叫‘未能食素’吗?那不代表我吃不了斋,而是在说我的欲望太深,归不了平淡这个阶段。不过,太贵的东西,我自己是不会花钱去追求了,有别人请客,倒可以浅尝一下。”

想懂得电影,就什么都看

从小中了电影的毒,外国人的形容是被胶卷虫咬到,一生不能摆脱。

电影院少去,那是真的,实在忙不过来;片碟还是照买,一天总要花三四个钟头在看电影上。

什么烂片都看,经数十年后,当今才开始选择,酸枝大柜中的几个抽屉,摆满了原封不动,不想扔掉,但也不想看的片子。

有什么电影不想看?太愁惨的,已经不想看;太一本正经主张正义的,也不想看;太好莱坞,硬滑稽来取悦欢乐的,也不想看;太眼高手低,导演们拼命自渎的,更不想看。

从前买下不看的,已数不清,最近的中文片有《赵氏孤儿》和《非诚勿扰2》。与其看这些哭哭啼啼,或无理取闹,我宁愿看打打杀杀,机关枪乱扫,炸弹满天飞的动作片或刀剑片,但也有选择,像《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等,我怎么都不想去碰。

有时也宁愿看恐怖片,但像《维多利亚一号》这么残忍的,看了也不舒服。

西片中,我知道拍得很好的有The Last Station(《最后一站》),荣获上届奥斯卡、金球奖一项提名,但叫我去看老女人海伦·米伦和老汉克利斯托弗·普卢默在床上调情,也有点恶心。

有些片,导演好,主题又适合我,但说什么也不看的有李安的Taking Woodstock(《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原因说不出来。

东挑西选,什么电影都看不下了,怎么办?好在有制作水平很高的电视片集补上,像《广告狂人》就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第五季早点上市。

重看经典的法国片All the Mornings of the World(《世界上所有的早晨》)也很享受。除此之外,只有摘下心肝,看那些不想看的,怎么烂都把它们看完。身为电影工作者的一分子,我知道每个场面,每个镜头,都是一大群人集中精神去炮制,不管那种戏是多么荒唐,还是一本正经地去拍。

我只想多一点时间学习

又是新的一年,大家都制定这次的愿望,我从不跟着别人做这等事,愿望随时立,随时遵行则是。今年的,应该是尽量别绑死自己。

常有交易对手相约见面,一说就是几个月后,我一听全身发毛,一答应,那就表示这段时间完全被人绑住,不能动弹,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可以改期呀。”有人说。可以,但是我不喜欢这么做。答应过就必得遵守,不然不答应。改期是噩梦,改过一次,以后一定一改再改,变成一个不遵守诺言的人。

那么怎么办才好?最好就是不约了,想见对方,临时决定好了。喂,明晚有空吃饭吗?不行?那么再约。总之不要被时间束缚,不要被约会钉死。

人家事忙,可不与你玩这等游戏,许多人都想事前约好再来,尤其是日本人,一约都是早几个月。“请问你六月一号在香港吗?是否可以一见?”

对方问得轻松,我一想,那是半年后呀,我怎么知道这六个月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心里这么想,但总是客气地回答:“可不可以近一点再说呢?”

但这也不妥,你没事,别人有,不事前安排不行呀!我这种回答,对方听了一定不满意的,所以只有改一个方式了:“哎呀!六月份吗?已经答应人家了,让我努力一下,看看改不改得了期。”

这么一说,对方就觉得你很够朋友,再问道:“那么什么时候才知道呢?”

“五月份行不行?”

“好吧,五月再问你。”对方给了我喘气的空间。

说到这里,你一定会认为我这人怎么那么奸诈,那么虚伪,但这是迫不得已的,我不想被绑下来,如果在那段时间内我有更值得做的事,我真的不想赴约的。

“你有什么了不起?别人要预定一个时间见面,六个月前通知你,难道还不够吗?”对方骂道,“你真的是那么忙吗?香港人都是那么忙呀?”

对的,香港人真的忙,他们忙着把时间储蓄起来,留给他们的朋友的。

真正想见的人,随时通知,我都在的,我都不忙的,但是一些无聊的,可无可有的约会,到了我这个阶段,我是不肯绑死我自己的。

当今,我只想多一点时间学习,多一点时间充实自己,吸收所有新科技,练习之前没有时间练习的草书和绘画。依着古人的足迹,把日子过得舒闲一点。

我还要留时间去旅行呢。去哪里?大多数想去的不是已经去过吗?不,不,世界之大,去不完的,但是当今最想去的,是从前一些住过的城市,见见昔时的友人,回味一些当年吃过的菜。

虽然没去过的,像爬喜马拉雅山、像到北极探险等,这些机会我已经在年轻时错过,当今也只好认了,不想去了。所有没有好吃东西的地方,也都不想去了。

后悔吗?后悔又有什么用,非洲那么多的国家,刚果、安哥拉、纳米比亚、莫桑比克、索马里、乌干达、卢旺达、冈比亚、尼日利亚、喀麦隆等,数之不清,不去不后悔吗?已经没有时间后悔了,放弃了,算了。

好友俞志刚问道:“你的新年大计,是否会考虑开‘蔡澜零食精品店连锁店’,你有现成的合作伙伴和朝气勃勃的团队。真的值得一试……”

是的,要做的事真的太多了,我现在的状态处于被动,别人有了兴趣,问我干不干,我才会去计划一番,不然我不会主动地去找东西来把我自己忙死。

做生意,赚多一点钱,是好玩的,但是,一不小心,就会被玩,一被玩,就不好玩了。

我回答俞志刚兄道:“有很多大计,首先要做的,是不把自己绑死的事,如果决定下一步棋,也是轻松地去做,不要太花脑筋地去做。一答应就全心投入,就会尽力,像目前做的点心店和越南粉店,都是百分之百投入的。”

志刚兄回信:“说得好,应该是这种态度,但世上有不少人,不论穷富,一定要把自己绑死为止。”

不绑死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花光了毕生的精力,从年轻到现在,往这方向去走,中间遇到不少人生的导师,像那个意大利司机,向我说:“烦恼来干什么,明天的事明天才去烦吧!”

还有遇到在海边钓小鱼的老嬉皮士,当我向他说:“喂!老头子,那边鱼更大,去外边钓吧。”他回答道:“但是,先生,我钓的是早餐呀!”

更有我的父亲,向我说:“对老人家孝顺,对年轻人爱护,守时间,守诺言,重友情。”

这都是改变我思想极大的教训,学到了,才知道什么叫放松,什么叫不要绑死自己。

自己求进步,不靠别人

天下最无聊的,莫过于“早知道”这三个字。

“早知道房地产会涨得那么厉害,怎么借怎么偷,也要买他妈的一间小的。”说完后,好像已经损失了好几万万,一脸无奈,一腔委屈。

“早知道这幅字那么便宜,一看就要买了,你看现在的价钱,怎么买得了了?”说完一副怪自己眼光不够高,走宝了的表情。

“早知道这尾鱼会绝种,为什么当年不吃一个饱?”说完露出万分的馋相。

“早知道现在已经挤满游客,当初没有多少人想去,为什么不趁早走一走?”说完千般恨不消。

“早知道不如多读几年书,不至于现在找不到工作做。”说完后悔不已。

“早知道这支股票会升到现在那么疯狂,为什么不买它几手?”说完好像当今已倾家荡产。

“早知道这个女人那么坏,当初就不应该娶她做老婆。”唉,真是悲剧!

早知道,早知道,你不是神仙,你又不能去到未来,你怎么可能早知道?我一听到说的人唉声叹气,即刻逃之夭夭,和这种人聊下去,会把自己的精力吸走。

广东人的谚语说得最好,他们说:“有早知,冇乞儿!”

乞儿,就是乞丐。而那个“冇”字,中间少了两画,有就变成没有了。

怨叹来干什么呢?不如珍惜当今拥有的。

是的,我们人生,要做多少傻事才变得精明,我们要做多少错误的决定,才看得开,但是人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自己的过失,永远学不会怎么开解自己。

消极的做法,就是求神拜佛了。以为有了佛偈就能解脱,以为祷告,上苍就会来帮助你。没用的,没用的。

为什么我们忘记了基本呢?一开始,家长和老师都会告诉我们努力呀。

当今的孩子,都早知道大了以后,父母会把房子留给我们的,买来干什么?买来干吗?人生的斗志,在他们这一代就消失了。

这也怪父母的不好,留给他们的只是钱,教育他们的也是怎么赚钱,而不是引导他们有独立的思想。

社会的富强,导致这种现象的发生,这是必然的呀,有些人会这么说。

这不是没有救的吗?不,不,当年的美国,也是这样,但是有些家长还是鼓励儿童有独立思想,让他们知道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产生了“花儿童”的嬉皮士。守旧的大人以为这是一群不学无术的青年,会把整个社会破坏。

历史告诉我们这完全是错误,嬉皮士的行为是一种反抗,是争取独立的思想。他们虽然有大人看不懂的行为,但是他们读书,他们旅行,他们从各种生活方式学习,找到自己认为这是最适合他们的道路去走。

这种独立思想引导着整个世界进步,今后的社会才会产生像乔布斯这种的人,他们上班可以穿牛仔裤,不必西装领带,他们留胡子不剃,他们知“有早知,冇乞儿”这种事,他们求进步,他们求自己生存,不靠别人。

那么,我们得让我们的小孩也让他们去胡搞吗?绝对不是的。物极必反,嬉皮士的儿子女儿穿得光鲜,他们看不惯父母的褴褛牛仔裤。他们的行为检点,但要集体行为才有安全感,所以他们一块儿躲进星巴克咖啡店去,从嬉皮士变成雅皮士,但这一切,都要拜赐于独立思考。

再下来怎么变呢?有了计算机以后雅皮士的儿子发现,连集体喝咖啡行为也变成了“一兰”拉面,大家只要有一个小格子,就能生存下去,社会并不需要大家一块儿去走的。

这一切,都不是人类能够预料的,所以“有早知”这三个字已经落伍,我们为什么还要后悔我们做的错误决定呢?不如交给计算机去选择吧!

有了计算机,我们不需要一间屋子,斗室就够了,房地产怎么涨不关这些人的事。有了计算机,字画的欣赏变成一些老古董的玩意儿。

有了计算机,只要一个汉堡包充饥;有了计算机,什么风景都能在其中看得到;有了计算机,比什么老师都厉害;有了计算机,创造一些比特币,较买股票赚钱容易……

独立思考的种子一旦种了下来,再怎么大众往什么方向去走,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产生。而今后,只有靠这些人去创造另一个新的局面,不必靠早知道的。

不知道,这个世界才有趣。

没有一件事是不努力就可以得来

和小朋友聊天:

问:“你眼睛一看,就知道这道菜好不好吃?”

答:“有些菜可以的。”

问:“比方说?”

答:“比方说,上了一碟鸡蛋炒虾仁,那些虾,已经是冷冻得变成半透明,怎会好吃呢?”

问:“那你就不举筷了?”

答:“也不是,朋友请客的话,我会夹鸡蛋来吃,鸡蛋是无罪的。”

问:“就说虾吧,当今的虾多数是养殖的,但偶尔也吃到野生的,你能分辨出养的,或是野生的吗?”

答:“一碟白灼虾上桌,如果虾尾是扇开的,那就是野生,合在一起,多数是养的。”

问:“这么厉害?”

答:“也是听专家说,自己再观察得到的结果。像那尾方脷,是不是好吃,吃鱼专家倪匡兄说翻开肚子来一看,是粉红色的,一定没错,要是有黑色斑点,肉就又老又有渣,百试百灵。”

问:“东西正不正宗呢?”

答:“粗略可以知道,像上海菜的烤麸,用刀切,而不是用手掰,就知道味道好极有限。不过我不是真正的江浙人,味道没有那么灵敏。查先生说广东人炒不好上海菜,也许有道理,但当我吃过钟楚红的家公家里的上海菜,虽然是顺德女佣煮的,长年来受朱旭华先生指导,做出来的烤麸,也算是正宗。”

问:“这么一说,你也能分得出正宗的日本菜味道吧?”

答:“我在日本住了八年,最好的餐厅多数去过,是不是正宗,我还吃得出来。像韩国菜,我到韩国的次数至少有一百回以上,我说出的许多正宗的韩国菜味道,纵使韩国人本身也不知道。这也是我的徒弟阿里峇峇敬佩我的地方,韩国人个性直爽,你比他们厉害,就服你,所以阿里峇峇拜我为师。”

问:“法国菜呢?”

答:“这我不敢自称专家了,究竟我吃得不多。”

问:“吃得不多,是不喜欢?”

答:“不喜欢的,是那种排场,所谓的巴黎人精致料理,一吃三四个小时,不适合我这种性子急的人。但法国乡下,还是有很多家庭餐厅,随意吃吃,我就很欣赏。”

问:“可以说你比较喜欢意大利菜了?”

答:“对的,意大利菜和中国菜一样,是一种吃起来很有满足感的菜,大锅大碗的,一家人大吃大喝,我对意大利菜的认识较深。”

问:“西班牙菜呢?”

答:“和意大利菜一样,也喜欢。”

问:“有什么不喜欢的呢?”

答:“假的,都不喜欢。”

问:“什么是假的?”

答:“那些做日本菜的,通街都是,弄一大堆假日本鲑鱼的挪威货,怎么不会令人讨厌呢?”

问:“和假西餐同一道理?”

答:“对。所谓假,还包括学了一两道散手就出来开店的,做来做去都是什么烤羊架、煎带子、炸油鸭腿等,又用个铁圈子,把肉塞在里面就拿出来,还在碟上用酱汁乱画,这种菜,怎吃得下?”

问:“但这些就是我们年轻人学习吃外国菜的道理呀!”

答:“不错,第一次可以,第二、三、四次受骗,你就是傻瓜,不可救药。”

问:“我很想问一个许多人都想问的,那就是怎么能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美食家?”

答:“美食家我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喜欢吃的人,问我怎么成为什么什么家,不如问我怎么求进步。我的答案总是努力、努力、努力,没有一件事是不努力就可以得来,努力过后就有代价,用这些代价去把生活质素提高,活得比昨天更好,希望明天比今天更精彩。”

问:“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答:“不开始,怎么知道难?”

问:“我们年轻人为了努力,对吃喝怎么会有要求?所以只有到快餐店去解决了。”

答:“早一个小时起身,自己煎个蛋,或者煮好一碗面,也不是太难,做个自己喜欢的便当,也能吃得好,这就是所谓的努力了。”

问:“听说你是永远不去快餐店的?”

答:“流行过一个笑话,说我到风月场所给狗仔队拍了照片,编辑知道我好色,不出奇,就扔进垃圾筒,如果我从麦当劳走出来,给人家拍了照片,此才是一世英名,完全丧失。哈哈哈哈。”

有什么不满的,就努力

当斯坦利·库布里克在1968年拍《2001年太空漫游》时,我二十七岁。黑暗的戏院里,我在想:“要是到了2001年,我六十,将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我变成怎么样的一个人?”

就那么刹那间,我活过了2001,还到了2002。

丰子恺先生写过一篇叫《渐》的文章,说一切在一点一滴进行着,我们不知不觉地由天真的小孩变成顽固的老头。我认为时间不是一步步走,而是跳着来的。

虽然说将来可以用基因改造,人活到三百岁,但在写这篇文章的年代,未能实现。人类自始以来,还是多数以百岁为限,从前医药没那么发达,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句话,代表一生的短暂。

我们把这一生切开来,分婴儿、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几个阶段,也以生老病死来区别,都是必经的。但是我们总是怀念和沉湎于从前,这是拜赐于诗歌和戏剧,永远歌颂过去的,是好的。

多美丽的青春,啊,像小鸟一样飞去不回来,我们得珍惜呀!珍惜!

年轻人,懂得珍惜吗?那是破坏的年代。珍惜一个鬼!儿童的天真无邪,多可爱,多可爱!做小孩的时候,我们只懂得要糖吃,当今的,只懂得打游戏机吧。

进入社会,我们为生活奔波,以照顾下一代为借口,只会拼命挣钱,或者无奈地生存下去。

老了,机器逐渐坏了,我们生活在痛苦之中,更感叹青春的美妙。

一生人就那么愚愚蠢蠢过去,值得吗?在黑夜里,大家反省,得不到一个答案。

从古迹的发现,我们有了几千年的文化,但我们还在迷惑:这一生怎么过?

既然有生老病死,我们必须接受,我们怎么不好好享受每一个阶段呢?

童年和青春过得最快了,因为这是无知的年代。当今的教育制度和社会风气已毁灭了童年。小孩子一下子变成中年,年轻人变老。

像现在已经二三十岁了吧?也许四五十,或者六七十。看完这篇东西,睡觉之前想一想,你的悲哀,多过你的快乐。人生,不是很有意义的。

怎么报仇?当然是“及时行乐”了。

老了,至少有点美好的回忆。而这个老,是一定来的,在死之前。

我们明知自己会死,为什么不去讨论?为什么不去笑它?有什么好避忌的?死,也要死得快乐,才对得起自己。怎么死才死得快乐?当然要在活的时候敢作敢为。

许多后悔,都是基于“不敢”。这个不敢害死了我们。什么叫作“敢”?敢和不敢,都是别人教你不可做这样,不可做那样,绝对不是自己坐下来就会的事,是别人加在你头上的所谓教育。勇气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就像心痛,心痛只是想出来的,不想就不痛,不像人家斩你一刀,那才叫真正的痛。勇气是踏出来的第一步,敢与不敢是一念之差,你认为敢,就敢了。

年轻人最勇敢。他们的敢,基于无知。失败多了,就不敢。但是能屡败屡战,你就可以把青春留住。那么人就不会老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古话,是人老了,变成了狐狸的人说的。人学会保护自己,但已老,无可救药地老,老到没什么意思,老到要你和他一样没有意思地老。

勇于及时行乐吧!有好的吃,就吃。别相信什么胆固醇。宁愿信赖吃得过多,会生厌的。吃得过多,才有胆固醇。

能爱就爱吧!别暗恋了。喜欢对方,就向对方表明,礼义廉耻可以暂放在一边,总好过后悔一生。

学习新事物,如果你找不到爱的话,它能填满你人生中的空虚,成为一种学问,你也会从中找到爱。

有什么不满的,就努力。努力是必要的,努力之后达不到目的,心理也平衡。不然就懒吧,懒也是生活态度,只要你不要求过多的话。

保持一份“真”最要紧。这份真,是个宝藏,可以维护着你很多很多年,错了,就像小孩一样道歉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了还是童言无忌,只有少数人学会这种特技。学不会的话,保持沉默。保持沉默,还是能够把这份真留下来。

有了真,疏狂就跟着诞生。大吃大喝,大笑大哭,旁若无人,又有谁管得着你?偶尔的疯狂,是真的营养。

这一生的道路,总要走到一个终结。回头想想,是不是都为了别人而活的?

自私吗?自私有什么不好?先爱自己,才会爱别人。

小时听父母,大一点听老师,再大听社会。够了,够了,不能再为别人而活了。早一天醒觉,早一天快乐。

什么?你觉得我说的都是胡言乱语?那么循规蹈矩活下去吧!你不快乐,别埋怨!

蔡澜六十一生日,大醉后作。

抱抱月饼,在失败和尝试中做到更好

我是一个传统的人,月饼发展至今,已有什么冰皮、法式、冰淇淋、果蔬、海味、椰奶等杂牌,都不是我喜欢的,它们在观念上,已不是什么月饼。最糟糕的是,已有什么健康月饼,一点也没有过节的感觉,只是枯燥乏味而已。要健康,不吃就健康了。

《随园食单》记载的是:“酥皮月饼,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猪油作馅,食之不觉甜而香松柔腻,迥异寻常。”

由此可见,月饼非加猪油不可。而且,月饼皮没有了猪油,也难于成形。总之,我认为月饼一定要下猪油,少了就不好吃。

卖月饼赚钱,是一个神话。昔时只有几家名厂制作,也许有这个现象,当今大家一窝蜂地做月饼,除了嘉麟楼之外,没有几个能赚到盆满钵满,有时做得太多,卖不掉,中秋又过,没人买,也只好丢掉了。

不过我也做月饼,只是小量,志在用来送人,后来要的人多了,就当成商品。做的是小孩子吃到的味道,豆沙枣泥之外,也有五仁或七仁,小时用牙签一颗颗挖出来吃,给大人骂了一顿。

当年对包装特别讲究,用了木盒,中间有个扣,叫人烧出一个蔡和一个澜的陶器字样,里面装两个月饼,也各自有木盒装着,两个木盒拼成四个月饼,大受欢迎。

后来说木盒不环保,也会生虫,就弃用,改为纸盒,印上蔡澜月饼四个字就算数,只要月饼味道,何必去管包装?

近年做的月饼分两种,莲蓉和豆沙,用个布袋装着,去年的销路也不错。我现在只在网上卖月饼,订单有多少就做多少,不存货,不交店租。广告在网上发,省下不少费用,钱尽量花在最好的食材上面。

但传统的豆沙枣泥等,太过普通,我一直在寻求月饼馅的变化,做各种尝试,也都不满意,自己做的月饼,自己不满意,怎去卖给别人?

年初,我去了苏州,吃过一道叫松仁火腿的菜,感觉惊喜。试想,松仁很香,火腿更香,加了芝麻、白糖,用猪油来炒,怎会不好吃?单单讲出来,许多友人的口水都直流,不必吃也已感觉到它的美味。

决定用松仁和火腿来做,开始研究食材的来源,选中金华的一家老店,又各处去寻找最好最香的松仁来比较,那道松仁火腿还加了白芝麻,芝麻也试了多种。

材料齐全,开始制作,才发现不能把这道名菜原原本本地搬到月饼中,因为这些原料都太过松散,包了皮之后一切开,即刻散得满地都是。

经过失败又失败、尝试又尝试,因为替我加工的“佳佳美”是在东莞的道滘,我进进出出了无数次,每回向厂方说不满意时,虽不好意思,但还是要坚持。

问题原来出在松仁的大小,还有火腿的粗细,后者要掰出细丝,然后再细切,切成很小很小的火腿茸时,发现香味更重了。

不能黏在一起,是油分不足,我们尝试了用五花腩来切丁混入,味道是不错了,但是如果用东莞做的腊肉,效果更好。

传统月饼不能少咸蛋黄,我们选了最好的,油最多的加进去,包起来切开,味道形状也更完美。终于,月饼的雏形完成。

但是加了那么多的食材之后,能放多久,我们的产品是没有防腐剂的,保质期有多长?做好后不断地摆放,切开,从一个月到两个月三个月,都没有问题。

为了避免和另一款的枣泥及莲蓉混淆,我们把它叫成“蔡澜特制抱抱月饼”。

原来的产品,沿用了“暴暴茶”系列,都叫什么什么暴暴,年纪大了,觉得这两个字太走偏锋,还是以同音的“抱抱”好,当今的所有产品,都以“抱抱”为系列,在网上出售。

至于包装方面,我们决定用回传统的铁盒,每盒四个。因为火腿和松仁及腊肉的原材料价钱不菲,决定以薄利多销方式,在8月31日前订购,每盒包括运费269元人民币,而从9月1日开始,则恢复原价的298元了。

其间,我们的尝试还是不断地进行,希望在2016年,有更好的产品。

因为在网上出售,买的人多数在内地,香港则只在九龙城侯王道的“永富”可以购入,当时加运费和永富的利润,要卖多少,就不知道了。

对得起自己,才对得起客人

全世界的刘伶喝到最后,一定喜欢单麦芽威士忌;天下食客则不约而同地爱上一碗越南牛肉河粉,这是公认的。

为什么?越南河粉的汤,要是煮得好的话,喝上一口就上瘾!汤清澈但味道浓厚,又有不同的层次。第一口什么都不加,第二口撒些香草,像罗勒、薄荷叶和鹅蒂下去,浸它一浸,又有完全不同的味道,再加豆芽、鱼露或柠檬汁,更变化无穷,真令人食之不厌,味道不能忘怀。

我年轻时背包旅行,就喜欢越南牛肉河粉的味道。一爱上,就不断地追求、搜索,去了越南本土、法国、美国和任何有越南河专门店的都市,比较之下,到了最后,终于在澳洲墨尔本的“勇记”找到我认为是最完美的一碗。

一直想把“勇记”引进香港,让大家能尝到我说的是什么,但机缘未到,中间谈了无数次,也是不行。

开餐厅,在我的经验,知道是一件非常黐身的事,每一个环节都要注意到,一旦开始,就脱不了身,这不符合我爱云游四方的本性,自己是开不了的。

经过了几十年后,终于在我的旅行团中认识了一对年轻夫妇,叫王力加和李品熹,先是谈得来,后觉理念一致,追求完美的细节也一样的,他们很有开餐厅的知识,自己旗下已有两百多家,到他们两层楼几百个员工的公司参观一下,发现聘请的都是管理人才,组织力是不容置疑的。

一天,在日本旅行中,他们向我说有开越南牛肉河粉的意图,我问为什么,原来他们研究之下,知道时下的饮食趋向,是健康路线,而最符合健康的,当然是越南河粉了。

从此我们到各国的越南牛肉河粉名餐厅走了一趟,大家同意还是“勇记”的最好。我和“勇记”有数十年的交情,得到他们的信任,再加上重金,把他们请了过来。先在深圳建立一个约四百四十四平方米的实验厨房,牛肉牛骨一锅锅近百公斤熬汤。我试一口,不行,全部倒掉,也不知倒了多少锅,看得大家心痛时,做出来的试了,还是不行。为什么?原来为了节省,用同样的比例,但熬出的小锅汤来,当然不行了,也当然都倒掉了。

究竟不是什么高科技,我们的实验到了最后还是成功了。接下来是粉,一般专门店是用干粉再泡出,这是我们绝对不能接受的。从制面厂进的货,也就都差那么一点点。到最后决定设计一架制粉机,从磨米浆到蒸熟切条,都在客人面前做出来,你可以说没有别家好吃,但不能说我们的粉不新鲜。

做好的机器,放在租金最贵的中环店里,以占的面积来算,一个月就要花三万块港币,还不算可以腾出来摆两张餐桌的收入。不过,当“勇记”老板看到时,也说这一点比他们好。

店里的各个细节都请专人来做,室内设计由著名的日本空间设计师长坂常主理,到了晚上一打开外墙,就是广大的大排档式的经营,这一点不得不佩服他们。其他的一切以简约取胜,不用花花绿绿的传统越南式,制服、餐具、灯光,连播放什么音乐,完全是专业人士指导,一点也不苟且。王力加、李品熹和我,都说:“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才能对得起客人。”

食物方面,除了越南河当主角之外,我们还有越南法棍、香茅烤猪颈肉、红油酸辣汤檬或干檬,我们的春卷,也与众不同,另有黄金虾扒、越式羔粉卷、香杧鱼米纸卷、金柚色拉和虾酱炒通心菜等,颗颗都是明星。

甜点把泰国的三色冰,改为多色冰,椰汁极香浓,当然有越南咖啡、话梅青柠苏打和各种饮料及酒水。雪糕方面,我们做不过“泰地道”的好吃,我从他们店里引进了榴梿雪糕、椰汁雪糕和很有特色的泰国红茶雪糕。自己做的,有拿手的青柠香芋冰,请各位一试。

铺在桌面的餐纸,请苏美璐画了一张我漉越南粉的画,这次穿了绿色衣服,以示环保,另一张是她画的各种吃越南粉加的香料的画和名称,大家在等位时可以研究研究,才不觉闷。

至于打包,我们也请专家设计了一个纸盒,里面有两格大小碗上下叠,固定了食物不会流出来,我最不喜欢倒泻得一塌糊涂的外卖。附近的食客可以直接倒汤在盒中,远一点的,我们用一个Stanley(史丹利)保热壶,是美军指定制品,保热壶中的劳斯莱斯,免费借各位用,当然要收订金,用完了还给我们即退回,这点请原谅。

一定还有很多可以改善的地方,请大家给我们宝贵的意见,慢慢地改。这一间是旗舰店,一切的设计已有定案,下一家做起来就能照抄了。深圳的店,将在这个月底开业,其他的,慢慢来,完善了才开。

开业那天,热闹得很,各位好友都来捧场,在请柬上已说明为了环保恳辞花篮的,但来宾们还是照送,我只好照收,心中嘀咕,花儿即凋谢,折现多好!

心灵的慰藉很重要

我一直强调人生只有吃吃喝喝,这当然是开开玩笑,其实,心灵的慰藉很重要。

经常鼓励年轻人多看书,多旅行,这都是精神食粮,这是年老后的本钱,可以用来回忆。

有一本书叫《死前必游的一千个地方》,京都是其中之一,但看它的介绍,不过是跑跑金阁寺而已,从来不提三岛由纪夫有一本书以它为背景,话说一个青年看那么美的庙看到发痴,最后要放火把它烧掉的故事。

京都的吃吃喝喝不是每一个外国人都能欣赏,最著名的餐厅叫吉兆,但奉上的怀石料理有些人会说好看不好吃,而且吃不饱。我们这回去,做个折中,在吉兆吃牛肉锄烧,相信团友们会满意。

在庙边吃豆腐,颇有禅意,但上桌时一看,只是一个砂锅,下面生着火,砂锅底铺着一片昆布,昆布上有几块豆腐,让汤慢慢滚,滚出海带味和豆腐一块吃,就此而已,第一次尝试的人一定呱呱大叫。吃豆腐也得来个豆腐大餐,至少有七八品不同的吃法才不会闷,但也不能贪心,要是点过十品,之后有几个月不敢去碰。

我们在京都,其他大餐还有黑豚锅和京都式的中华料理,和一般的有很大的分别。但京都人始终注重穿不注重吃,两天之后还是移师大阪,去有马温泉浸个饱,到神户去吃最好的三田牛,返港之前再来一顿丰盛的螃蟹宴。

我们也会到京都的艺伎街散散步,买些吸油的化妆纸,再到一条充满食物的街道,让大家带些干货当手信。

此行最少可有抄经经验的收获,《心经》不必每句都懂,先入门,先记一记,今后慢慢了解体会。回来照庙里的方法抄经,能抄多少句是多少句,不必急着抄完。这时你会发现一切烦恼扫空,那种宁静,是《心经》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珍之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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