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复州的沧桑
在旧时文人的笔下,曾看到过几许关于复州的文字。
比如,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讲过复州的鬼故事,这可能是文人最早涉及复州的写作。又比如,鲁迅在《中国地质略论》里也把笔触伸进了复州,那是因为复州及金州的矿藏被俄夷抢夺了,他不得不说给中国人听。再比如,梁启超写过章回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他在写近代中国铁路时牵扯到了复州。
然而,据我所知,这几位大文人从未来过复州,他们只在文字里远远地遥望到了复州。他们眼中的复州,其实是复州地区,而不是复州城。我倒是在《复县志略》里,读到了一些出自复州本土文人之手的诗句,虽然是咏赞复州八景之类,不关多少痛痒,却让我感到一丝亲近。
去复州城那天,遇上了难得的小雨。走在街上,我没有打伞,雨很小,似有似无,并不影响我看什么。只是复州城已变得十分陌生,那条笔直宽敞的中心大街,大街两边砖木结构的出檐瓦屋,屋后一条条狭长而神秘的胡同,早就悄然而逝,不知所终。
我知道,这在当今的中国属于正常。中国大地上许多著名的古城都被建筑队拆除掉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复州城呢。可是,在小雨中,我还是不依不饶地到处寻找着,想看见我记忆中的那个复州城。这种阴湿的天气,让我格外地怀旧。
在我的记忆里,复州城是距我老家最近最繁华的一座城。我很小就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谈论它。有的是很早以前去过,有的是最近刚刚去过,去也不是做什么大买卖,无非是挑一担干烟叶子卖,或者去骡马市买一头纯种的复州牛回来。然而,老人们聚在一起说复州城的时候,就像现在的人说去了趟北京,或出了趟国,有一种夸耀的意思。
比如,他们说复州城与别的州城不一样,只有南、北、东三个城门,没有西门。主要是城西有一座骆驼山,传说山上有鬼,一是阴气重,二怕鬼叫门。也有人说山上有胡子,怕他们下山来抢城里的财宝。无论什么原因,反正是只有三个门。东门叫通明,南门叫迎恩,北门叫镇海。
再比如,他们说复州城外有一座永丰塔,塔下有一座永丰寺,寺本来是个清净之地,可前面却是一个杀人场。民国的时候,二十多个反袁世凯的革命党人在那里被杀了;国共拉锯的时候,还有一个共产党的区长也在那里被杀了。
还比如,他们说早年的时候,复州城的衙门管辖的地盘很大,都管到海对面的山东了。后来复州城却越变越小了,以至于变成了一个公社,包括我老家在内的许多村子也都不归它管了,等等。
在乡下,老人的嘴就是教科书。然而,复州城毕竟是一座城。对于生活在城周围的乡下人而言,它是个话语中心,乡下人的心情,乡下的生活,都跟着它转,就像太阳和葵花的关系。
第一次走进复州城是1973年深秋。复县文化馆与旅大市群众艺术馆联合举办一个农村歌曲创作班。办班地点选在复州城。那一年我十八岁,在我仅有的游历里,还从未见过这样古色古香的一座城。它不像得利寺、松树、万家岭、许家屯那种铁路沿线的小镇,它也不像瓦房店那样具有现代工业气息的县城。小镇和县城都有一点儿喧闹,这里却是梦一样地寂静。它的寂静好像是被四周那厚厚的城墙给围出来的,被那一条条胡同小巷给裹缠和深藏起来的。它的寂静也许还与那个不讲商业的年代有关,城里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大大小小的店铺,除了居民住宅,就是公家机关,城内气氛一点儿也不复杂。
创作班其实没住在复州城内,而是在城南的五七干校。每天吃过晚饭,全班的人都要出去散步。所谓散步,就是从苗圃干校的院子里出来,沿着一条柏油路往北走,一直能走到古城南门。城门外有一条护城河,河两边住着人家,过了河,沿着人家门前的一条小道,就可以走进城了。
几次散步下来,城里的各个角落就被我们走遍了。一条南北大街,一条东西大街,在城内画了一个十字。南北大街两边,排列着一条条小胡同,把古城装扮得像一个穿中式布衫的老人,中间的大街是前胸的开襟,两边的胡同则是开襟上的布纽扣,根本不用担心会走迷了路。有一天傍晚,我钻进了东大街南角的一条胡同,这条胡同叫王弄,复州城里的胡同,都叫什么什么弄。我姓王,所以在王弄里转了半天,像要认亲似的。记得王弄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四方小院,一个造型古朴而又讲究的院门。因为天晚了,各家的院门都严严地关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转到最后,也没有去敲谁家的门。
创作班办了长达一个月。班里有专门写词的,有专门谱曲的。我写完了词,市群众艺术馆的高老师就在班里找人给配曲,词和曲都完成了,我和曲作者就放开嗓门试唱自己写的歌。这是创作班白天的生活。到了傍晚,大家吃完了饭,马上就像出笼的鸟,一边唱自己写的歌,一边向南城门走去。进了古城,大家自动就闭上了嘴。因为天已经黑了,城里的街巷胡同太窄了,有一点儿声响就会传到两边人家的院子。所以,只要进了城,大家就像鬼子进村一样,悄悄地进去,再悄悄地出来。以至于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仿佛又在那种熟悉而古怪的寂静里重新走了一回。
这一次来复州城,我看见的却是古城即将隐遁的背影。
城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我用自带的小相机,首先照下了那座残存的东城门。不知为什么,当年拆城的人拆到这儿停下了手中的铁铲,给古城单单留下了一个东城门。门是城的眼睛。它仿佛是在告诉我,城的这颗心还在跳。
所谓的东城门,其实只留下了一个门洞,如今有人在门洞内设了一家小卖部,我去的时候,有几个男人正在里面玩扑克牌。门洞剩下的地方刚好够走我一个人。从门洞走出去,外面是个瓮城。瓮城的城圈虽残犹在,朝南的出口已被堵上了,整个瓮城内只住了一户人家。一问,原来这家人祖上就是看护东城门的,由于世世代代守着东城门,这家人也就世世代代地住在瓮城里,即使改朝换代了也没搬出去。过去的房子太小,又属于公家,如今翻盖成了大房子,只这一个大房子,就把瓮城差不多塞满了。也许就因为城门与瓮城是连着的,瓮城与守城人的房子也是连着的,拆城门就等于拆这家人的老宅,于是就拆不动了。此后,这家人的日子便过得十分安稳,过去的东城门通向一条走人马车辆的官道,如今只走他们一家人。他们是古城的典故,是古城的新话本。看着这家人,我在心里笑作一团。
自东城门内一条小街向北走不远,我看见了一截百多米长的旧城墙。墙上的砖,墙基的石,仍能让人感觉出它当初的高大和雄壮。我问一位老者,它为什么没拆呢?老者指了指城墙上另建的小房子,说,不叫这个水塔,你以为还能留着它呀!
雨还在淅淅地下,从城墙的砖缝里生长出的几丛灌木,在小雨中显得格外生动。时间已是中午,几个放学的男孩子把自行车一扔,不管雨不雨,比赛似的往墙上爬,释放那些无处使用的力气。
在南北大街,我已经看不到往日那两排布纽扣似的胡同。它们都被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鲜艳的大楼商厦。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结果在边边角角找到最多的是回民家的老院子。也许因为它们与城中心还有一段距离,也许因为他们的回民身份,让这些院子留下来了。我看见,每座院门的上方,仍嵌着那个写有哲合忍耶文字的牌子,大概因为它们像一幅幅神秘的图腾,让拆迁者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在这些院落里进进出出,我也揣着十分的小心。后来,我去了甜水井巷四十五号,终于在这里看到一幢前出檐后出厦的老房子。它在一个大院子里,没有大门,只在朝街东的方向开了一个小耳门。院子里有几棵老枣树,房子看上去很破败,也许很快就要拆了。这家的男主人会唱花旦,八十多岁了,每年春节都上台,最拿手的是唱《霸王别姬》。见我要采访他,忙去里屋拿出戏装行头,跟我说话动不动就翘起了兰花指,惹得老伴儿直用眼睛挖他。我想,他就应该住在这样的院子里,翘着兰花指,唱着虞姬,咿咿呀呀地为古城配着销魂的曲子。
至于东西大街,它可能是最有古意的一条街了。因为西大街有一座横山书院,还有一座清真寺,东大街有一座基督教堂,还有一家胜利皮铺。我在这里故意放慢了脚步。横山书院,我将在另一篇文字里专门写它,这里暂且不提。由于不是礼拜日,清真寺和教堂的门都关着。所以,我只好走进了皮铺。
它看来是古城所剩无多的老字号,门口挂着一个用皮条做的幌子,那种油乎乎的旧,不知它有多少年月了。那天,皮铺的主人正在给儿子办喜事,门上还挂着两匹红。挂红原是乡村的习俗,不光是娶媳妇,生孩子、房子上梁,也都要挂红。很久没见过这种场面了,如今它却飘扬在复州城里。我忍不住就走进去看稀罕,却见家里只是一些刚吃完酒席的老亲少友,新郎和新娘坐车拍婚纱照去了。站在堂屋地上,我发现正对着门口有一个红漆斑驳的老式柜台,以前只在《林家铺子》那类老电影里见过,原以为它只属于商铺荟萃的江南古镇,冷不丁在复州城里见到它,还有一点儿不适应。其实,城和镇都是商业的产物。皮铺的老式柜台,不过是给古城曾有过的繁荣做个注脚。
最后去了南街。因为这里有一座没被拆除的复州衙。虽然已不是州衙的全貌,却可以看出是清代的州衙。它现在所占的面积只有三千平方米,原是一座清代风格的硬山式建筑,由正门、前堂、后堂、东西院街舍等组成。
坐在院内的石凳上,我想起了一件事。小时候曾听伯父说,清朝末年,我家祖上曾有人在复州衙里做税官。有一次,本家的一个人去复州城卖烟叶子,被横行城里的地痞敲了竹杠,于是就去衙门里找税官告状,税官果真就替这个本家出了口恶气,以后再进城就没有人敢欺负他了。据说,做税官的这一支人,一直就住在复州城里,不知是否就住在我当年转过的王弄。前几年,老家的族人张罗着修编祖谱,便想到了复州城里这一支人,就叫几个小年轻的去城里认亲,想不到还真就给他们找到了。论一论支,排一排辈,在宗谱里都各自找到了归属。后来,我在大连给母亲过八十岁生日,复州城这一支人还派代表来喝了老太太的寿酒。
也许因为自家曾有人在这个州衙里当差,那天我在石凳上坐了很久……
在来复州城之前,我曾在史书里翻找有关它的记载。史书上说,汉代曾在辽东设置十八县,其中辽东半岛有两个县,一个是沓氏县,一个是汶县。沓氏县在半岛南境的金州,汶县则在半岛北境的复州。复州之名,源于辽代。一千多年前,地处大东北的渤海国曾经是大唐版图上的一个方国,当年曾被称为海东盛国。公元907年唐朝灭亡,渤海国紧接着就被契丹取代。那是公元926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灭渤海国之后,为绝后患,将其强宗大姓数千户移至辽阳南部,以分其势,使之不得相通。于是,大批的政治移民就从渤海国的扶余城被强行迁至今瓦房店境内,并设治扶州。这样做还觉得不够,为了让渤海人忘却故乡,公元938年,辽太宗以同音字“复”代替“扶”,改扶州为复州。
与扶余城同一种命运的还有南苏城,住在南苏城的渤海人也做了亡国奴,被迁至今金州境内,设治苏州。公元1116年,女真人占据了辽东,改设东京路辽阳府,将苏、复二州合并为复州,原苏州降为复州所辖的化成县。所谓的渤海人,就是肃慎氏后裔靺鞨人,也就是女真人的祖先,女真人灭辽之后,实际上是为自己的祖宗出了一口恶气。公元1216年5月,化成县从复州辖下独立出来,改叫金州。以此看来,金州这个名字,比复州晚叫了二百年。
复州城最初是一座土城,修筑于辽兴宗(1031—1055年)年间,至今已有近千年历史。辽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建城,大概因为此前已有一座唐代建的永丰寺。永丰寺在城的东门外,为了与寺有个照应,在寺旁建起了一座塔,塔随寺而取名,叫永丰塔。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因受倭寇袭扰,朝廷在辽东建置卫所,于是重新修筑复州卫土城,使它更坚固一些。此时,州、卫并存,皆驻复州城内。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辽东军情越来越紧迫,于是就下了一道废州存卫的谕旨,由卫所兼管民政。明永乐年间,复州土城改成石城,将石城改为砖城,则是在清乾隆时代。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复州城石改砖工程告竣,知州陈铨喜不自禁,写诗一首,以作纪念。这首诗在当时就被镌刻在一方石碑上,如今仍镶嵌在州衙的墙壁内。现在,它成了复州古城的镇城之宝。
面对即将消失的古城,人们能想到的补救办法,就是做个还原式的沙盘。在复州镇政府大楼里,我看到了它。主持制作这个沙盘的人,叫金延年,当时是镇文化馆馆长。他在城里召集了十几个年近百岁的老人,让他们坐在一起回忆复州古城旧时的模样。王弄,高弄,衙门弄,甜水井弄,就是这些老人靠着记忆,一一地给排列了出来。听金馆长说,连一口井、一畦菜的位置都准确无误。沙盘上最显眼的标志是寺庙,方圆不大的古城,竟有大大小小三十多座。关帝庙,三官庙,二郎庙,药王庙,天齐庙,文庙……多得数不过来。这并不是全部,在古城墙外,还有玉皇阁和龙王庙,可见当初香火之盛,人气之旺。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太平,将它添得如此丰满。在那些庙之间,还有一座大宅门,叫晏公府。我问晏公是何许人也,金馆长就回答不上来了,只说反正看样子他在复州城里地位很显赫,也许是一门望族,也许是一个贤士,这只是个猜测吧。
金先生告诉我,复州城四周的城墙始拆于公元1976年。那个下令拆城墙的人,对这块乡土一无所知。他那次是从省里下来视察农业,进城吃午饭的时候,车子在石板路上颠簸了几下,向外面一看,居然是古城作的怪,就说,这怎么像走进阴曹地府了?于是乎,在他走后的第二年,即“文革”结束之前,复州城终未能躲过这一劫。金先生说,复州城人,现在想起来就骂,就后悔。也是,如果当初能顶住,能不参与那场拆城运动,能把古城一直留到今天,复州城可就值大钱了。
但是,一切俱晚矣。在那样的年代,拆掉复州城是正常的,保留复州城却是匪夷所思的。复州城能苟延这么长时间,也是因为它由中心变为边缘。民国二年(1913年),复州改为复县。民国十四年(1925年),仍在州衙内办公的复县公署,由复州城迁到瓦房店。这都因为上个世纪初南满铁路通车了,处于铁路沿线的瓦房店已经从一个简陋的大车店,迅速膨胀成一个大城镇,进而成为县治所在地。此后,复州城则因偏离铁路而成了角落。这对它安知不是件好事呢,与它并存的金州古城因为在铁路线上,后来就被拆得面目全非了。
如今,复州古城的大街上虽也盖起了现代的或仿古的楼房,各色牌匾和广告条幅虽也横横竖竖,花花绿绿,可古城里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拥挤和混乱。我在那些楼的门口走过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强拉我买东西,或者把直销宣传单往我手里送。给我的感觉,这里毕竟做过州衙,所以,在古城人的身上,仍保存了一种难得的高贵和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