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戎马书生”

人间鲁迅 作者:林贤治 著


二 “戎马书生”

南京成了人生的第一个驿站。

不是人选择道路,就是道路选择人。选择的结果,他学开矿而开掘了人类的灵魂,想当兵而成长为别种类型的战士。

11 水兵之梦

一个虎踞龙盘的古都。一个矮小憔悴的少年。在同一度空间里,两者的分量,显得何等的不相称!然而,彼此都无法预料:若干年后,由于各自成为不同的社会势力的代表,而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殊死的对抗。

凤仪门。

少年放慢了脚步,背上的铺盖卷和手中的网篮仿佛顿时变得沉重了许多。他拧起眉毛,打量面前的由丘陵、墙垣和佛寺组成的庞然大物。正是在这里,清政府与英人签订了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江宁条约”。走向社会的第一个驿站,命运,便为他选定了这样一个家庭与民族的屈辱的连结点。

直到望见水师学堂的桅杆,他才从梦魇似的沉思中清醒过来。桅杆,高高的桅杆!他吁了一口气:桅顶那天空多么的蓝呵,简直像大海!对了,大海!大海就这么辽阔地展开,连白云也哗哗地淌出水声了……心,突然跳得厉害。蓝色一下子把他抛到另外一个梦境中去。海之梦。轮船。战旗。火与浪花……

这个生性敏感,容易激动,且又具有一种坚忍气质的少年,在周椒生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可悲悯的孩子。虽然他在这个学堂里任职,却并不怎么看重它,甚至以为它所收受的无非是一群失意者、低能儿;他们只因为绝望于仕途,才来这里找一个饭碗的。自然,有一个正当的职业,要比那些“破脚骨”终日闲荡和鬼混好得多。

几天过后,他来到后房,郑重地对少年说:“豫才,把名字改掉罢!”

“为什么?”少年惊呆了。

“水师学堂本是当兵的去处,而你,正好走到读书人的末路上来了,”周椒生缓缓说道,“新台门周家乃书香门第,若用宗谱上的名号,那是要辱没祖先令誉的。”

他是个举人,一贯以小小功名自诩。分明知道人们都熟识新台门周家,每次写信,都得在封套上写明“文魁第周宅”。确实,他是以这个大家族的当然继承人自居的。

旧小说里不是常常写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么?使周椒生大感意外的是,樟寿竟爽然答应了。

不错。周椒生点点头,然后,摆了摆肥大的衣袖,伸出一根指头说:“古语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唔,我看就叫‘树人’。”

在名与实之间,他从来看重实。且不必说后来不断改换名字,成为全世界笔名最多的一位作家,即以此时而言,名字这东西,尚能唤起某种依恋者,也无非是由此而想及在辞海里寻到它,在生活中呼唤它,在过往的岁月以无限的温存庇佑它的家人罢了。祖父,祖母,母亲,还有父亲……然而,既然走异乡,逃异地,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异名的使用呢?几年来受驱逐,受凌辱,受谣诼,简直把自己作为人而活着的事情都给忘了!从今开始,那么就让自己认认真真地做一回人罢……

考试是极容易通过的。做过试题《武有七德论》,录取的试习生里,就有了这样一个新的名字:周树人。

当了洋学生以后,才知道这所学校完全移用官场的一套,糟糕到了绝顶。譬如编级办法,就是仿照官阶拟订的。它规定,遇缺才能补入高一级的班次。周树人“试习”的三个月,事实上等于候补;正式补班时,由于二班没有缺额,这才补了三班。

试习期间,零用钱只有五百文,候补期满,便可以递增到每月二两银子。至于其他方面的待遇,低班生与高班生也相去甚远。当一个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了,桌凳足足增加两倍,床板也多到三块。开早饭的号声一响,低班生就得立刻奔到饭厅里去,而高班生则仍然高卧不起,因为厨房里自会有人托着长方形的木盘,把稀饭和一碟腌萝卜或酱莴苣送上门来。午饭和晚饭,本来是八人一桌的,而高班生每桌至多只坐六人,并且座位都有一定,席间可以从容谈笑,不必互相抢夺,狼吞虎咽。低班生可狼狈了,一到饭厅,急急地到处乱钻,只要在桌间见到一个空位,便赶紧坐下,有时好容易找到了位置,而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片肥肉早已不翼而飞了。

等级化制度培养了高班生的优越感。他们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大而且厚的洋书,昂昂然使低班生不敢正视;就算空着手,也一定要将肘弯撑开,大摇大摆地走,像螃蟹似的。这时,低班生只好忍住气,跟着屁股慢慢位移,很少有人敢于僭越。

学生共分驾驶和管轮两科,互相之间相当隔膜。驾驶科毕业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轮的前途顶多也只配做一个“大伡”,终归是船主的下属。这种近于宿命的安排,便别立了一种界标,使学生各自显示出自卑或是倨傲的态度来。

这所为福建人所垄断的学校,如果不是同籍,或是同当局有点关系的,是不可能分配到驾驶班的;只要不在驾驶班,就永远别想上舱面去。周树人当然分在管轮科。水兵的梦是幻灭了。

即使不去考虑未来的去向,而专注于眼前的功课罢,那课程的刻板和单调,也不免令人气短。一个星期中,几乎有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rat?”一整天是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光看这题目,就够稀奇古怪了,怎么可能提起学习的兴致?

由于“中体西用”体现了近期官方的精神,教育方面,当然要求读经与外文并重。不过,既是“水师”,除了功课以外,总需有一点与“水”相关的实习的。奇怪的是,学生无须乎谙习水性;说到专业训练,只有爬桅杆一项而已。

桅杆是可爱的。如果爬到桅顶,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是,这样驰目骋怀的机会并不多。人不能整天悬在空中,最后仍得降落到地面上。

那桅杆下面,据说原来有一个大池,专供学生学游泳。由于曾经淹死两个年幼的学生,才把池给填平,上面再建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有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上方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也许是怜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水池,难讨替代,或是别的莫名其妙的原因,每年七月十五,还特地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由其中的一个红鼻子的肥胖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一串无人能解的咒语:“回资罗,普弥耶吽!唵耶吽!耶!吽!!!”……终年被关圣帝君镇压着,算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得到一点好处,真足令人寒心。周树人偶尔也会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其实,呆在这样的地方,小心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况且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害怕烧伤小指头的人。

有一天,他果然玩火了。

学校来了一名新教员,势派很大,目空一切,不幸的是在班上点名时把“沈钊”读成了“沈钧”。于是,周树人和别的一些同学就把这名教员直呼为“沈钧”了。历来师道尊严,像这般肆意侮辱师长,怎么了得?学校当局随即给他们记了两大过两小过,只需再记小过一次就要被开除。

官办的学校,必然具备官府式的威严。在这里,学堂总办是由候补充任的,担任总办也等于补了道台。监督则用州县级官吏,周椒生虽然有候补知县的资格,也得通过一位妻族长亲的幕后外交才占上这个位置。由官吏执掌的学校当局,不但迷信鬼神,重要的是迷信在握的权力。大堂上,就陈列着“令箭”,只要学生违犯“军令”,插上一支,那么被割下脑袋也不是什么可骇怪的大事情。

这样乌烟瘴气的学校,难道还能呆下去么?

回想初来时,抄写《水学入门》讲义真是太认真了。水,水,当一名水兵的念头曾经怎样地唤起无边的幻想呵!校门的柱对,居然还写什么“中流砥柱,大雅扶轮”!战战兢兢地读经拜鬼,何敢奢求那般独立支持的大气魄?至今,自己连一个支点也还没有找到呢!

周树人常常望着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发呆。那周围,什么也未曾改变,却依然在一个劲儿地蓝……

12 县考:第一次妥协

少时放过风筝。那些纸糊的玩物,扶摇直上,全凭牵引和提举。不能自主的飞翔是悲哀的飞翔。一个人,难道就不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去选择道路吗?周树人决心作一次尝试。这时候,他仿佛已经感觉到翅膀的活力了。

要求变法维新的浪潮不可遏止。紫禁城的朱墙,不可能隔绝近代文明的冲击和可怖的回声。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背着幕后的慈禧,召见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维新派的头面人物,决定实行变法。于是,各种新政诏书和谕令陆续颁行:废除八股,改革科举,裁汰冗员,设办学堂,筑路开矿,派人留学,等等;整个社会的轮轴开始变得松动起来。

一股生气勃勃的新思潮一旦找到了它的物质形式,便构成了对于既存制度的致命的威胁,因此,遭到顽固势力的抵抗是必不可免的。9月21日,当慈禧再出“训政”,光绪随即被幽禁深宫,康、梁流亡国外,谭嗣同等“六君子”则以殷殷血迹,在菜市口写下历史上醒目的一页:“百日维新。”

悲剧的结束,也就是正剧的起始。“西学”的影响,变革的思潮,经过血的洗礼,而日益扩展开来。扩展的结果,致使把握最高权柄的反对派也不得不敛容迁就。洋务派官僚两江总督刘坤一听说青龙山煤矿潜力很大,便呈请在陆师学堂内增设矿务铁路学堂。这时,正值政变过后不久,慈禧为了粉刷自己的面目,不出半个月就下诏批准了。

周树人参加了矿路学堂的考试,很快就被录取了。好梦也罢,噩梦也罢,随着当兵计划的幻灭,事情总算有了一个成功的过渡。

这时候,他想家了。

其实他是常常想家的,惟此际的乡思愈加纷乱,不可收拾罢了。故乡,一个曾经诀袂径去的地方,为什么值得如此频频回首,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由于外国教员尚未到校,不得不推迟上课时间,这样正好留下一个可以回家的间隙。

到了下关码头,树人快步走上“长江船”。不料,统舱的床位,全被担杆、绳子、破衣服之类占据了。

他早就听说过客船上这类事情:只要占了空铺,就可以恃强发卖。如果有谁要卧下休息,除了船票以外,必须另外掏钱把“铺位”买下来。简直是强盗!他搁下行李卷,干脆一屁股坐在上面,呼呼地假装打起盹来。他那般坚执,像一个小无赖,任随强人从旁怎么吆喝,也一动不动,从不松一松眼皮儿。

“当!”铜锣一响,轮船将开了。那些临时主人不得已,只好放弃地盘,抓起搁放的东西愤愤而去。直到这时,树人才从容地站起身,觑一眼岸上的背影,然后把铺盖慢慢打开来……

游子滞留异地,总想望回到故乡;而一旦来归,却又怕见家中的寥落。自从父亲去后,什么天伦之乐,都成了永远无可填补的欠缺了。

岁月不居,带走那么多,带来也那么多。祖母突然变得这般苍老。见面的话分明少了,虽然依旧亲切,已不复如从前的风趣。母亲的宽脸膛,再也寻不到往日的笑容,大半年间,倒添织了不少细密的皱襞。她那么仔细,乍一见面,就从儿子的身上看出了破绽。

“阿樟,你过来。”

她伸手在树人的两肩摸了摸,立即掉过头去。原来,黑棉袄早就穿破了。谨防棉絮从破洞里探首而出,树人裁了一张白纸,用墨汁涂成一个颜色糊在上面。

良久,母亲才叮嘱道:“晚上,你脱下来补一补吧……”

尽管有一些亲人和同学前来看望和交谈,也有二弟不时说些书里和城里的新旧掌故,树人还是郁郁寡欢。他知道自己在家庭中所占的位置。当初离家时,以为把灵魂卖给鬼子,不失为一条可行的道路;结果呢?收买灵魂的,仍然长着同绍兴人一样的面孔和心肝。至于即将就读的矿路学堂,谁知道是不是同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处所?二弟聪明,读书也不少,三弟也进县学堂了,他们将来都得跟随自己走异端的道路么?世人的冷眼,对于自己来说还算不了什么,可母亲怎么能长此承受下去呢?

十一月初六,是县考的日子。

个别好心肠的亲人,便自动上门当说客了。他们劝说鲁瑞,说树人兄弟学识不浅,应当让他们俩前去应试。命中怕也未必注定穷落,由此一改从前的窘状也说不定的。櫆寿早就抱有这种想法,于是也极力撺掇着,让大哥相陪同去。

对于县试,树人未尝没有心动过。他想初试锋芒,吐一口气,但又随即为自己感到羞耻。祖父,父亲,那么多热心科举的先辈,其结局还不够悲惨吗?即使在考场上做一个战胜者,又有什么意义?但是,他终于去了。他可以抵抗各种的压力和诱惑,却经不住母亲的劝说。

晚上,树人兄弟同伯文、仲翔一起应试回来了。

櫆寿一进门,就告诉母亲说,在考场怎样碰到阮家、郦家、鲁家的表兄,又说上辈连襟相逢在杭州考场,现在晚辈又在绍兴考场巧遇,诸如此类,絮絮不休。

树人看过卧病的四弟,就从里屋出来了。二弟的诉说,使他感到十分烦躁……

入夜,椿寿喘促着,翻来覆去老是睡不安稳。树人挨近母亲在床沿坐着,不时摸他的额角,发觉手烫得厉害。

母子俩一夜没睡,但也无法可想,城里并没有专看儿科的医生。好容易熬到天亮,鲁瑞便差櫆寿坐了小船,赶到小皋埠把做医生的大舅父怡堂请来。

静静地把脉。树人的目光,不时地从大舅父的手指头移到四弟有点发青的脸上,那鼻翼一扇一扇地,使他顿然想起父亲当年去世的情景,不由得全身紧张起来。

“怎么样?”

鲁怡堂没有回答妹子,起身走到廊下,才回头说:“我看没有办法了。”说完,低着头出了房门。

听得没有办法,鲁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身子摇晃了一下,松寿急忙把她扶住,送到小堂前坐下。这时,祖母、长妈妈和宝姑也都陆续来到。看到大舅父没有留下药方,她们都很伤心,知道椿寿快不行了。

鲁瑞定了定神,把所有人都打发去睡觉,只留树人一个人陪着她。

过了好些时候,椿寿才慢慢睁开眼睛,对母亲说:“娘,我难受呀!”

鲁瑞握紧他的手,凑近脸说:“阿囝,你难受,阿娘知道……”

长妈妈进来,见椿寿喘得厉害,便抱了起来,让他伏在自己的膝上,抚摸他的背部。突然,他喉咙里“咯”的一声,就透大气了。

“四阿官!”长妈妈叫唤道。

此刻,椿寿已经不会答应,接着是一片凄凉的哭声……

把四弟收殓完毕,树人便走了。本来,距府试不满一个月,且看大案出来,如果榜上有名,应了府试再回南京读书也并不晚的。而且,才失了四弟,母亲也很需要他的慰藉。但是,无论多少人的苦心规劝,也终于挽留不住。他走了,像受了驱赶似的,那么匆匆,简直是逃跑。

13 《天演论》·真理的第一道台阶

矿路学堂位置在三牌楼,离水师不远,坐北朝南,面临妙耳山。有两座高耸的建筑物,那是总办的办公楼和德国教员居住的小洋楼。其余校舍都是平房,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显示着一种应有的秩序。

学生宿舍东西两厢各有四幢,矿路学堂的学生住在西面第一幢,周树人是宿舍总门右首第一间的主人。这所十四平方米左右的狭长居室,开着一个宽大的木窗子,每天,它最先迎来东方的晨光,每当夜色阑珊,却是最后一个抹去那橘黄色的灯影。

树人不爱游玩,不爱交际,不爱说话,他把几乎整个的夜晚都揉进保险灯的小光圈里。精神危机已经过去。此时,他是那般亢奋,勤勉,精力充沛。

最使他满意的是新学校的平等空气。不多不少,他也分得了半个房子,一张木架棕棚床,一台双斗小木桌,一张黑漆小凳和一只小书架。虽然学的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外加一点也无非是《小学集注》,论文题目也是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之类,但毕竟来到了一个可以读书的地方。况且,还有不少科目: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都是过去所未曾学习过的。还有德语。至于生理学,虽然并不讲授,却可以看到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比较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他已经悟到,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罢了。想起已故的父亲、康姑、四弟,还有那么多被骗的病人和家属,他的心中充满了怜悯。

他以非常浓厚的兴致,学习这些课程,尤其是地质学和矿物学。一本英国赖耶尔的《地学浅说》,就不知给了他多少惊奇和喜悦。无论在课堂还是在课后,他的讲义,都用毛笔抄写得十分细致和工整,插图则用铅笔绘制,也一样的精密。由于平素喜欢整洁,讲义全用毛边纸,对开折叠,再用纸捻装订;而且封面也取一例的格式:在左上角竖写讲义名称,右下角署名“周树人”。

凡是新课程,都得使用洋课本,这些课本对于中国的情况是无从顾及的。为此,他常常联系对比中国矿冶的实际,在《金石识别》一类的边页上写下批注,补订其中的纰漏和错误。纸上谈兵,照抄照搬,无论如何是不能令他满足的。他特别喜欢采集矿石标本,不但因为标本可以加深对矿物知识的理解,而且喜欢那嶙峋而不规则的形体本身,它们以最质朴的方式,在荒无人迹的旷野间显示自己的存在。

他于物质生活无所求,穿一条夹裤,吃吃辣椒,照样过长长的冬天;而精神生活却是充实的,他的心灵,似乎长驻着一个火热的季节。坐在桌子旁边,每当功课复习完了,笔记抄得久了,他便从中脱身出来,从书架上检取一部《红楼梦》,或是《西厢记》,或是别的小说杂书,徉徜于人类历史的原野和心灵的幽洞之中。那里,是无法窥觅的又一个奇妙的世界。

知识之火既然点燃起来,他就不会围着炉子取暖。比起周围的同学,他越来越热心于阅读课外的书籍。他愿意像篝火那样,在无遮的天幕下作野性的燃烧……

第二年,总办换了一个新党人物俞明震。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鼓吹维新的《时务报》。考汉文由自己出题目,跟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弄得汉文教员也得惴惴地向学生打听:“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学校变得相当自由化,看新书的风气也流行起来了。校内设立了一个阅报处,除了《时务报》,还有《译学汇编》,那封面的四个字,在树人看来,就蓝得非常可爱。这时候,听说《天演论》出版了,他特地趁星期天跑到城南书店去,花五百文钱买了回来。这白纸石印的厚厚的一本,只要一翻开,就使他坐不住了: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籍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

多么优美的文字!多么恢弘的气魄!多么新颖的思想!一口气读下去,苏格拉底出来了,柏拉图出来了,斯多噶派也出来了。这些人物,各各带着自己的思想,走向纵深的历史。思想超乎一切,甚至比创造它的思想者更崇高!“物竞天择”呵,“适者生存”呵,“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呵,“保群进化,与天争胜”呵……他觉得,“天演”的思想,无不与矿石、动植,以及自己周围的物质世界息息相关,但显然有着更为炫目的光耀。他读得那么贪婪,一遍又一遍,《察变》和另外的好些章节,他都熟络得能够背出来了。

《天演论》风靡一时而成为知识界的“通币”,绝不是偶然的。时代需要思想。一连串失败的事实,把一批又一批民族出路的探索者投入更高层次的思考。从本国到西方,从科技到体制,从经济到政治,历史规定了这个有序的演变过程。如果不从价值观念、思想方法乃至民族心态方面实行全面更新,很难设想,改革将把一个积弱挨打的民族导向何处。但是,从林则徐到洪秀全,从张謇到康有为,不管他们变换怎样的角度锲入思考,都不得不借用中国传统思想的衣钵,因而也都一例无力擎起一代思想的火炬。新时代的思想,不可能从封闭落后的小生产的土地上产生,它只能是近代工业和科学的产儿。于是,中国呼唤“盗火者”。随着戊戌政变的失败,当自立军和革命党在一片浸渍着血迹的沼泽地上先后行进的时候,严复裹挟他的译著《天演论》,乃从另一条战线冲杀而出,成为完整地引进西方哲学和科学方法,实行中国近代思想革命的开山。

《天演论》是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达尔文的一头猛犬”赫胥黎于1893年在牛津大学做的演讲,原题为《进化论与伦理学》。1894年,他加写了导论,并与其他三篇论文合编成集。他坚持了达尔文学说内在的真理性,把关于生物学的理论应用于社会历史领域,从而开拓了近代科学思想的新课题。严复,这个同样曾经就学于传授驾船技能学校的人,将其中的导论及前半部意译出来,结合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天行人治,同归天演”的思想,淋漓酣畅地发挥了自己的观点。由于严复立足于民族存亡的基点,以最富于说服力的科学事实和最富于煽动性的文学语言,阐述“取法于人”的中心思想,得出“非最宜不能独存独盛”的结论,因此,《天演论》在中国的出版,首先引起的就不是自然科学的革命,而是整个思想界的“一种当头棒喝”。

每读到澳洲土蜂的沦灭,美洲红人和澳洲黑种的耗减,周树人就明显地感觉着一种危机感在压迫着自己。民族的危机。家庭的危机。个人的危机。危机感使人意识到生命的力。自力,自强,自立,自主,这就是一切。正是由于这被唤起的人类的自觉意识,推动着他奔向民族解放和民主运动的前沿。

当一个受创的灵魂沉浸而且震颤于《天演论》的时候,事情让周椒生知道了。

周椒生对新学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有一回看见櫆寿的来信,外面只写公历日期,他便说是“无君无父”,训斥了一大通。在水师时,他就教训树人说:“康有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为;有者,‘富有天下’,为者,‘贵为天子’也。非图谋不轨而何?”倘看新书报,自然要入康党一流了。

他把树人叫了来,问过话,便沉着脸道:“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那样的东西怎么能看的?要知道,那是祸根。”

树人觉得好笑,只是不说话。

“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叔祖说罢,立即递过一张报纸来。树人一看,上边写的是:“臣许应骙跪奏……”原来是一个参康有为的奏折。

树人自然不抄也不看,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要有空,就照例嚼他的侉饼、花生米和辣椒,看那看不得的《天演论》。

这个重精神而轻物质的少年人,对于生命以物质形式寄存的躯体并不介意;加以平时多吃辣椒,胃痛便发生了。痛得剧烈时,他不吭一声,只是把肚子顶在抽屉角上。但书是不肯放手的,仿佛新书本身就是一包止痛剂。

对于功课,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用心温习了。即使这样,考试时,同学们还是看他第一个交卷出场,而且看他以优异的成绩站到班中的最前列。当时学堂规定作文每周一次,其他小考每月一次,优胜者发给三等银质奖章。按章程:四个三等章准许换一个二等的,又几个二等的换一个头等的,又几个头等的换一个金的。在全班中,得到这种金质奖章的,只有周树人一个人。

这个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却并不懂得爱惜荣誉,奖章到手就都变卖了。除了留一点钱给母亲,几乎都用来买严复和林纾的译著,以及其他新书报;再就是买点心和“摩尔顿”糖,邀几个要好的同学大嚼一通。

同学们发现:周树人并不只是具有处子般的沉静,他的豪侠和勇武之处,往往也是过人的。

他喜欢骑马。对于他,骑马与其说是为锻炼身体,无如说是为了锻炼意志。而今学的开矿,当兵固然是当不成了,但他仍然神往于战场上那血的驰骤与白刃的格斗。马和缰绳,可以带他去追逐那么一个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幻影。

最初,他曾经从马上坠落,直到皮破血流,也不间断练习,每天照例骑上一两个钟头。他常常对人说:“落马一次,就会增一次进步。”等到熟练一点的时候,便约同陆师学生一起租了马,跑到附近明故宫一带的旗营里去,同那些善于骑射的旗人子弟竞跑。有一次,在竞赛中他吃了旗人的暗算,差点儿被刮断腿脚。少年是圣战者。暗算又怎样呢?哪怕面迎旗人子弟恶毒的骂詈和纷飞的石块,他一样策马前往。穿一身黑绒镶边的酱紫色粗呢制服,快马轻鞍,风生蹄下,那是何等的英迈呀!

这期间,他刻过三枚图章:文章误我;戎马书生;戛剑生。

14 “英雄未必忘家”

又是黄昏。

一个影子在操场上徘徊。四周很静,只有一串若断若续的迟重的跫音。

周树人还不是那种绝无返顾的行者。他的负担太沉重了。就如一匹初上征程的马,正欲扬鬃远去,又不免顾影低回起来。倒不是因为恋栈,即使依恋,也不为自身的温暖;在家庭的围栅内,有的只是亲人的忧烦而已。他是一个善感的人。

现在,首先是个人出路都成了问题。

听说学堂快要裁撤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本来,矿路学堂就是因为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才给开办的;实际情况则不然。在煤矿方面,大约觉得开采并不难,又嫌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便辞退掉,另外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不到一年,竟连煤在哪里也闹不大清楚,结果掘得的煤,只够供烧矿坑里的那两架蒸汽抽水机,即是抽了水掘煤,掘了煤抽水,算是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无利可图,学堂自然也就无须开设了。从绍兴而南京,从水师而陆师,辗转之余,弄得连一个出卖灵魂的机会也没有。如果学堂真的裁撤了,那么自己将投寄何处?……

暮春天气,微飔乍起,遂使人遍身感觉着凉意。

两年来,除了一纸漂亮的成绩单,自己再也拿不出什么可以告慰母亲的了。家庭是如此暗淡。春假回家过年,虽然可以见到老亲弱弟,还有先生,还有运水,可以游长庆寺、应天塔,可以看社戏,可以在浓厚的情爱和恬静的自然中沉浸一些时,但毕竟无法逃避贫困的威逼。送灶那天,做过一首诗,有意跟灶君先生调侃一下。阔人家才怕他说坏话,自家还怕他什么?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坏的境况吗?可怜母亲典了衣物,还得买供神的香烛和饴糖——希望,千百年来捏就了多少愚人的偶像呵!同二弟作文祭书神,虽然尽可以啸傲笔海,淹留文冢,渎钱神而嘲钱奴,而临末写的“他年芹茂而樨香”,不也是类似的自我安慰是什么呢?……

一轮圆月正在东边慢慢地升了起来……

自从院试落第以后,櫆寿便显得相当消沉。他收了一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阿九做学生,其实并不像师生,倒常常在一起游荡淘气。什么书籍之类,已经无心闻问,有点兴致时才叫三弟帮助收拾整理,或者在院内种点花木。祖父怕他荒疏了学业,在狱中曾写信要他力求上进,投考求是书院;岁暮时,还特地把一本书院章程交给了他。莫名其妙的是,他全然不想到书院去,却跑到杭州服侍祖父去了。2月,祖父被释回家,他才表示无论如何也要从家里脱逃出来。一怕祖父平日的胡闹,二怕每天上街买菜的苦差事。他从小爱体面,上街就怕穿长衫,以为是一种无形的虐待。他简直经受不起一点小小的刺激,一有点小刺激就诉苦。也难怪,娇宠惯了。虽然家境贫寒,毕竟比自己年幼呀!连自己也不堪忍耐的事情,为什么非要他甘于忍耐不可呢?……

祖父也太糊涂了,经历了这样的大劫难还得骂人,难道就不可以安静一点吗?前些日子手抄过他的《家训》,明白其中的苦心孤诣,可他为什么偏偏不守自立的训诫?身处恶劣的境地,而要使暴躁的性格变得温和,确乎不是容易的事情。倘一旦完全改变过来,处处息事宁人,那也是一种悲哀呀!……

灯火疏疏落落地,月夜是无边的苍白……

他不自觉地逃避空旷了。

回到房内,上了灯,他便打开抽屉,取出二弟寄来的诗稿,重新铺在桌面上:

一片征帆逐雁驰,江干烟树已离离。

苍茫独立增惆怅,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酒入愁肠恨转加。

芍药不知离别苦,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

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昊天。

眼前波光粼粼,重现了兄弟俩执手言别的一瞬……

惭于家食,自是有出息的想法,可是,举目人间,哪里有一条可以任意驰骋的道路?“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而今,当兄弟伸手求援,自己却不敢把手递过去!……

他感到有一种黏糊糊的温热的东西涌上心来,于是抓过纸笔,写了三首诗:

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

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


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

树人喜欢按二弟的诗韵步和,希望二弟知道,他的呼唤不是没有一个切近的回声。

喃喃了两遍,觉得意犹未尽,又添了一段尾巴:

仲弟次予去春留别元韵三章,即以送别,并索和。予每把笔,辄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邮寄之。嗟乎!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手消魂,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羁人而增怨。此情此景,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

他放下笔,觉得胸口有些闷,于是走近窗前,把脸凑到柱子上——蓝色的月亮。

15 大海行

櫆寿为了脱逃,转弯抹角地想办法,最后仍然通过周椒生的渠道考进了水师。像他的大哥一样,原名也给改掉了,从此他以“作人”的名字进入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

矿路学堂这方面,一直拖延着没有裁撤。于是,兄弟俩经常借两个学堂之间的一条小路往返互访,一同阅读,一同倾谈,一同饱餐廉价的风景。就在命运给周氏兄弟着意安排的不到半年的聚会时间里,他们以彼此的唾沫和共同的志趣互相濡润着,画着好梦,将灰暗的日子涂出蔷薇的颜色……

人生真也匆匆。年底完了毕业大考,树人就要离开南京了。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着这一天;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茫然若失。树人自个检点了一下: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吗?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底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长,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这样浅薄的根柢能够干什么呢?为了充实自己,看来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现在,树人已经不比三味书屋时代的单纯了。每当考虑个人出路的时候,除了家庭,他总不免要连带想及自己的民族,一个不幸的民族。

在南京的大街上,他曾经看见新式陆军荷着枪,操步从面前经过。在疲惫的脚步的陪奏下,他们唱着军歌:“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其实,比起印度、波兰一样的国度,中国的境况并不见佳,有什么资格讽刺人家的奴性?当时,他觉得脸上和耳轮同时发热,背上渗出许多汗珠来。

他下过矿洞,亲眼看见过那种凄凉的情形。抽水机有气无力地转动,在几根松树圆木撑拄着的黑暗的洞窟里,积水半尺来深,上面仍然在渗水,几个矿工鬼一般地工作着……

维新派是失败了,洋务派又能有什么政绩?为了抗拒洋人的侵入,民间乃有“义和拳”兴起。他们是骁勇的,乃至到处都在谣传他们有着了不得的法术。一时间,家人也颇为之不安,弄得自己不得不去信纠正。那是怎样的一种愚昧的抵抗呵!有一次上街,看到一个大汉骑着马,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似的嚷道:“我有一支白蜡杆,可不是普通的白蜡杆呵,这是玄母娘娘赏赐的上方宝剑。只要我用力一挥——喳!鬼子的头就得统统落地了!叱……”听人们说,这个人就是“义和拳”。

可悲的中国!可悲的国民!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种备受奴役的境遇呢?而洋人,又凭什么赢得这般鱼肉异国的权利?“弱肉强食”,难道民族的优劣是先天命定的吗?经过《天演论》的一番敲打,他决心要去看看,去比较,去亲自找到真理的所在。

“必须到外国去!”他终于这么想。

康有为变法,义和团起事,那可能的结局都被历史省略了。圆明园的大火,使所有关于旧日的完好的幻想濒于毁灭。于是满朝官民又掀起了一个维新的热潮。按照老谱,照例派官员出洋考察,派学生出洋留学。经两江总督出面保送,矿路学堂也便决定派六名优秀学生,由总办俞明震率领到日本去。其中就有周树人的名字,毕业执照记录着他的成绩是:一等第三名。

面临出国,未尝没有牵挂,但已经不是初次离家时的那种忧怨了,自然也没有别的一些官费留学生那般亢奋。他,是在深沉的思索中选定这条道路的。

出国前,六名同学中间,有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结果不去了。剩下的都不知道:到异国去应该准备些什么?于是相约了一同跑去请教一个曾经游历过日本的前辈同学,那人教导说:“日本的袜是万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把钱带去,不如都换了他们的现银。”四个人都说遵命,于是,树人也便买了十双中国袜——白袜,准备带出去。

看过二弟,次日就匆匆回到了绍兴。

祖父出狱后第一次看到长孙,看到长孙执照上的成绩,心里颇感欣慰。树人告诉他说,要留学日本去;他点头“嗯”了一声,同意了。他认为能够留学就意味着获得了自立的能力,而自立,正是他一贯的人生主张。母亲见他考得好,自然十分欣喜,但听说要到比南京还要遥远千百倍的外国去,眉端不免要流露出一些忧戚来。

树人出洋的消息,一下子轰动了新台门。他依次到各个房族去告别,惊奇、惋惜、鄙视,各种各样的目光投落到他身上。

到了伯文叔那儿,还没把话说完,这位痛恨新党的叔祖便一掌将他推了过去。他猝不及防,打了一个趔趄,在背后的一堵墙上停定了。他想不到会在大家庭里演出这样一个场面。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他紧紧地贴在墙上,看这位叔祖恨恨地掉头走远……

大局已定。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束缚鼓动的双翼,也许,这一幕恶作剧更加坚定了振翮高飞的决心。半个月后,他草草收拾了书籍,便动身去南京了。

这回携带的书籍很多,除了预备出国阅读的十本《科学丛书》,两本《日本新政考》,一本《和文汉读法》以外,所有都是留交作人的,连同大衫,连同食物。

是最后一次给自己带书了。在远离乡土的南京,可以取暖的算只有大哥的温情。此后,海天相隔,茫茫间怎么好递一声柔弱的呼唤?大哥的离去,使作人顿然失去了依傍,心中有说不出的空虚和怅惘。

周椒生特意设了便宴,为树人饯行。

次日,天空作铅灰色,细雨纷纷扬扬飘落脸上,凉丝丝地,就像离愁般不可掸拂。

作人让叔子去找大哥,自己陪着坐车到了下关,看过太古怡和各个码头,都不见影子,心绪十分烦乱。返回后街,打了酒,本意在浇浇愁闷,结果喝不上半杯又坐不住了。最后,还是在顿船上找到了树人。

兄弟俩对坐着,许多要说的话,此刻都化作了沉默。

晚上,作人跑去看胡韵仙;仿佛能够看到大哥的好友,也算是一种慰藉似的。

刚进门,韵仙就抱住他问:“大哥走了吗?”

“还在下关等船呢。”

“我做了三首诗,你带去给他,算是我送行了。”胡韵仙说罢,掏出诗来朗声念道:

英雄大志总难侔,夸向东瀛作远游。

极目中原深暮色,回天责任在君流。


总角相逢忆昔年,羡君先着祖生鞭。

敢云附骥云泥判,临别江干独怆然。


乘风破浪气豪哉!上国文光异地开。

旧域江山几破碎,劝君更展济时才。

第二天上午,当作人遣人带去下关时,已找不到可读诗的人了。

大海。“大贞丸”号。树人靠船舷站着,脚底的波涛像心事一样翻腾不已……

真正的朋友,空间可以把他们随意割切,而相通的心灵却可以占据同一个时间。就在胡韵仙感怀赋诗的同时,周树人也想到这位挚友了。

在学堂,能够纵谈家国者,二三人而已。丁耀卿算一个,可惜死得太早。记得获悉他死的消息,曾经和二弟一同感叹过,还写过挽联。再就是胡韵仙,他有志向,能说话,善诗文,而且很有活动能力。在驾驶堂的宿舍里,他独自占了一间,将床板拆开,只留三张半桌子,放在房子中间,晚上便睡在上面;平时将衣服打成背包,背着绕桌子走。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回答道:中国这样下去非垮台不可,大家还是学习逃难要紧。听的人都说他是狂人,可没有谁知道,他正在暗暗地锻炼吃苦哩。然而这一回,他却不能同自己一块走了……

在彼岸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些什么人?一个什么世界?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

翻腾的大海。轮船,在海浪中颠簸得厉害。从前曾经去过镇塘殿,从一个缺口观潮,即使潮来如盖,那也不是大海呵!周树人向远方望去。远方,海面那么辽阔而平静;与天相接处,有一道银线正闪烁着神秘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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