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消失的河流

虽然为了水和地盘，陈儿村和温台沟都拼了命，流了血，但那水，还是没了。这一点，有点像《猎原》中的猪肚井。自打凉州修了西营水库后，就截住了从祁连山上流下的雪水。水渐渐没了，泉也渐渐干了，草都不见了，树也死了。现在，昔日的战场——河湾已成了戈壁滩。后来，因为同样的原因，下游民勤县的绿洲也没了，中央急了，温家宝说：“绝不能叫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但干了的河，很难再有水了。

没有了泉水的温台沟人再也不来挑泉了，村里人便放心大胆地开始平那河湾，最初是平了当麦场的，后来有人也种了地。爹也在河湾里平了几分地。于是，过去的夹河，就消失了，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以后，可能就只有我的《白虎关》了。

《白虎关》里的大沙河，就是我记忆中的夹河。这些场面，都是我小时候的体验。

那时节，夹河的河滩上有一座芦苇荡，里面藏了好些动物，有狐狸啦，有兔子啦，还有狼。树也很多，有成片的红柳，红柳的韧性极好，将枝条们拴在一起，就成了舒服的吊床。河里都是草皮，记得小时候，我们拿个小铲儿一掏，要不了一尺，水就会冒出来。河里的草也很高，超过一米。在闷热的夏天，我就像书里的兰兰那样，常到泉沟里玩水，我仔细地观察泉水涌出时的情景，看到一晕晕的细沙在水中打旋，细细的，柔柔的，美到了极致。看不了多久，我的心也就化了。新出的泉水很清冽，喝一口，透心凉。那泉水从地中冒出，一晕一晕，汇成一股，渐渐就汪洋了。那画面，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很享受那些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有了那感觉，家乡的味儿就在。所以，很多时候，当我们回忆起家乡，实际上就是在回味一种感觉。至于那个物质性的存在，已经变过了无数次。家乡的一些土房子没了，那种暖暖的人情味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功利。家乡最温暖人心的画面，只留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我的记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要是陈儿村没有一个叫雪漠的人，要是雪漠没有一个定格时代的梦想，或者他有了这个梦想但不去实践……总之，有太多的可能性，都会让过去的一切留不下一点痕迹。不过，因为有了我，家乡的好些东西最终留在了文字里。留下就好。

以后，我可以拿出“大漠三部曲”，告诉我的孙女清如：这就是你的老家，这就是你爸爸的家乡。你的爷爷、奶奶们，你爷爷的爹妈，就是书里写的这样活着的。

要是没有了这些书，我该怎么告诉长大后的清如，是什么样的土地，养育了她的爷爷奶奶呢？到了她长大的时候，洪祥镇会是什么样子呢？说不清。说不定也像广州的一些村子那样，被城市吞没了。世界在哗哗地变化着。这次回凉州，凉州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五年后，十年后，可能再也找不到过去的一点点痕迹了吧。二十年后，又是怎样的世界呢？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意识到，他们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其实不断在发生着变化，他们小时候的生活场面，跟现在肯定不一样，甚至就连二十年前，跟现在也肯定不一样的，但是，留下了这一切的人又有多少呢？这些曾经的存在中，又有多少被留下了呢？

我听一些学生说，广州有一种特殊的农村，它跟城市融为一体了，叫城中村。它是一个小世界，里面有发廊、饭馆、超市、菜市场等生活必需的场所。你可以在那块小天地中，解决基本的生活需要。城中村的农民，已不靠种地赚钱了，他们靠收房租，养活一家老小，因为有房子出租，有些年轻人也不学习了，就在家当起了小房东，倒也优哉游哉。但是，这样的日子流水般过去了，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到了近些年，广州城里响起了改造城中村的声音，于是，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就开始消失了，农民们想尽办法多拿些补偿，住上了新楼房，接下来又该怎么办？补偿用完后，该怎么办？那些习惯了在家玩游戏的年轻人，和习惯了收租度日的老人们，也不得不开始适应新的生活了。

世界就像是万花筒，有时，没等你反应过来，很多你熟悉了的东西，就接二连三地消失了。但是，因为好多人都在关注自己的生活需求，心就变得迟钝了，看不到别人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也看不见别人心里的风暴，更看不见，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存在正在走向死亡。

我的一个学生说，有个朋友去世后，他很后悔，因为那朋友的身上，有太多值得留下的东西，他的很多思考和经历，都可以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种反思。但是，在他真正地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个朋友已经去世了，很多东西都来不及了。他因此也发现，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像小河一样川流不息，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其实，他不用感到无力的，因为变化是世界的必然，这个世界是必然会变化的。不变化的世界，只存在于颠倒的思维里面。我们只能尽力留住一些东西，但最后能不能留住，这是因缘决定的，不一定能随顺我们的主观愿望。我们所做的，只能是在来得及的时候，尽自己的一点心力。而我们的尽心力，也是在演一场戏。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一场戏，来不及是一场戏，来得及是一场戏，每一场戏，都有它自己的意义，都在述说它自己的道理。整个世界，就是一场大幻化的戏，真的不用太过于在乎的。尽心做事，享受做事，已经够了。因为你管不了太多的，那么就不要管了。享受吧。生命很快就流逝了，每一段记忆也都很快流逝了，一切都像流水一样，你是留不住的。

我很爱家乡的小河，但我留不住它。我留不住小河边上那些美丽的回忆。我还没老，小河却死了，如今，那河沟总像瞎仙的眼睛，没了水亮，只是深枯枯地望我。我们小时候，红柳丛还在。我们可以在红柳丛里做游戏，把红柳的枝条编成吊床，睡在上面，到了陈亦新这一辈，红柳丛也没了。现在，农村的孩子们还能爬上屋顶，看一晃一晃的星星，但这享受，又能维持多久呢？当西部的农村，像南方的农村那样，被城市一点一点吞没，最终消失的时候，西部的孩子就看不到明晃晃的星星了。西部的天空，或许也会布满了发达城市那样的雾霾。

城市化带来了便利的生活，但也改变了一些不该改变的东西。当然，那不是小河，不是红柳丛，也不是家乡的土房房，而是这些东西背后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