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怀念弟弟
在消失了的生活场面中,我很怀念的,还有一些关于抬水的记忆。
我住的村子有井水,所以叫井水地。距我们稍远些的没井的地方,叫山水地,靠天吃饭。他们吃的水,是从山上流下的雨水——下雨的时候,山水就一直流下来,汇在一个低矮的洼处,我们叫涝坝。我在《大漠祭》中写过它:
土岭这边,是一个涝坝,几十丈方圆,蓄一池水,够人呀畜呀用一两个月的。日光照久了,水就没了淋漓,入口,绵绵的,多了黏度和那种被称为日腥气的味儿。
四下里奇异地旱。青蛙之类喜水的动物便索性把家安到涝坝中了。一入夜,咯哇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花球说这是娃们在向恋蛙表白爱情呢——没了计划生育的管束,蛙们尽兴炫耀自己的生殖能力。涝坝水面便布满了被村里人称为“裔”的东西,黑黑的,丝一样,随水波游迤颠荡。不几日,便荡出一种叫蛤蟆蛄蚪儿的玩意儿,状若鲸鱼,缩小万倍,晃个长尾巴,在水中游呀游的,闹嚷嚷,黑。村里来挑水的人只好带个筛子,放在桶上,用以滤尽那睁个贼眼瞅空就要往舀水的马勺里钻的蛤蟆蝌蚪儿。
小时候,我去亲戚家时,常喝那涝坝水,至今我仍记得,那水里,有一股浓浓的土腥气。相对来说,我们那儿的吃水要好一些。
我和弟弟小时候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到附近的井里抬水。那口井,我记得它很深,我跟弟弟费上吃奶的力,才能将桶子抬上通往井口的大坡。有时,水桶也会滑下来,就会砸倒后面的我,将我弄得一身泥水。夏天倒没啥,冬天要是来这么一下,就得待在炕上许久,因为我只有那一套棉衣棉裤。那时是没有内衣的,虽然穿了棉衣,但寒风总是会灌进衣服,当地人好一些的,就会弄个系腰,将棉衣一扎,就会暖和很多,但我们小孩子是没这种待遇的。
那时节,我们兄弟两人抬着一个大铁桶,那铁桶老是漏着,地面上总是淋漓着一线长长的水迹。两个瘦小的孩子摇摇晃晃,抬着我们眼中山一样重的水桶,走几步,缓一阵,肩膀总是叫扁担压得死疼。我老跟弟弟因抬水的事争吵,因为我希望水桶放到那杠子——一截很重的青杠木扁担——中间,而弟弟,总是要求那水桶尽量靠近我这边,于是,我总是骗他:刚开始,我会让水桶往后些——我高些,总在后面——待他抬起时,我就把水桶悄悄移到了中间。
其实,我也不想骗他,可我也力不从心。从小,弟弟干活就比我强,他跟所有的村里人一样,老是骂我“白肋巴”,意思是不常在太阳下干活的懒汉,肋巴都没有晒黑——凉州人管肋条叫肋巴——我懒倒是不懒,但我的干不动活儿,是村里有名的。从小,我就怕晒太阳,不喜欢在外面干活,只喜欢读书。这一喜好,让我跟父辈和弟妹们的人生有了一道明显的分水岭。
至今,不爱读书的弟妹们还在乡下生活着。除了那个叫陈开禄的弟弟,成了我的小说《大漠祭》中憨头的原型外,其他弟妹,都没有进入我的作品。陈开禄能走进我的作品,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感情很好,他又过早地去世了,也是因为他的心。
我死去的二弟陈开禄也爱读书,在原武威金属厂上班时,他的床头总有一些破书,没皮儿了,多是杂志,像《花城》之类,早叫弟弟翻烂了。一天,弟弟忽然说,哥,我也想写小说。我说,好。他就兴奋地谈了他的构思,只是他读书不多,那构思只是《三言二拍》的翻版。我听了,心里虽疼,却笑着说,不要紧,想写就写,写久了,就会写了。但弟弟直到死前,也没写出什么小说来。倒是他去新疆前写的那几篇日记,一直打动着我。那日记的内容是,他在山丹小城里,百无聊赖地等待新疆的消息。那时,他结婚刚一年,刚生下女儿,却为了生活,要到新疆去打工了。他在日记中说:“太阳照着山丹小城,城里人都各忙各的,我却要离开生下不足一个月的女儿,到新疆去谋生计了。”那日记里渗出一种无奈和苍凉。我发现,他要是有时间训练,是能写出好东西的,但他每天要干很苦的活儿。
当时,他在原武威金属厂当合同工,干铸工,铸炉子。他一般是早上做模具,下午就端了铁水,往那模具里浇,很是辛苦,每次下班,衣服都叫汗水浸透了。但是,我初到教委时,他中午和下午下班后,还是会给我做饭。
那时,陈亦新和他妈妈鲁新云都在乡下,就我一个人在城里,弟弟怕我在饮食上为难自己,也知道我不会做饭,就说,哥,你还是到我这儿来吃饭吧。我答应了。每天中午和下午,一下班,我就去金属厂。有时,我会忘了时间,迟个把小时,弟弟就把煤油炉的火苗儿拧上很小,一直等着我。见我一到,他就拧大火苗,给我下面条。
至今,跟弟弟相处的许多画面,我还是会经常想起,每次想起,都会觉得温暖,也会觉得心酸——我会想,要是他活着,能看到我成功,该有多好。
记得,弟弟一直很羡慕我,他也想像我那样,凭借文学改变命运。他本名开绿,我开红,三弟开青,兄弟三人都是颜色。可后来,有人叫弟弟改名,将“绿”改成“禄”,希望他能像我一样,吃到禄粮,月月有个麦儿黄,但后来才发现,那改名,也没让他改了命。他不得不牛一样苦,每天苦下来,他连翻书的力气也没了。后来,他离开了金属厂,想找个轻一些的工作,但这时,病魔已找到了他。他告诉我自己的身体好像出了问题时,我曾安慰他,说我看了他的手相,命长得很——这倒是真的,弟弟的生命线又粗又长,没有一点不祥的信息。记得那时,弟弟笑了,他说,就是要紧也没啥,三岁也是死,八十也是死,谁也躲不过去的。
他说这话时,距他的死,只有三个多月时间。
其实,二弟也有一种智慧。要是他能像我那样读书和写作,是很有可能会改变命运的。因为,改变命运,最主要的,就是一颗想要改变命运、也肯付出行动的心,而不是别的。但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有作家理想的弟弟,还没写成一篇小说,就死了。
弟弟临死前,叫我陪着走了一趟文庙,那时的细节,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后来,我把它写进了《大漠祭》。
这世上,或许有过很多陈开禄,他们都有过梦想,都有过追求,但生活把一切都撞碎了。有个学生说,面对这些人时,他心里总有愧疚,他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他得到的一切,都跟他付出的东西不成正比,这让他有了一种负罪感。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成功,如果不进步,就对不起他的幸运,也对不起那些不幸的人。
他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幸和不幸,其实是他自己的标准,别人在自己的标准中,或许也觉得自己挺幸福的。很多人虽然放弃了梦想,但生活过得很滋润,他们可能有幸福的家庭,可能有可爱的孩子。在他们的眼里,可能我那学生自己,才是一个不幸的人呢。
十多年前,《大漠祭》出版了,引起了一阵轰动,好多记者都来采访我,都对我童年的生活抱以同情,但他们的同情,让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童年很幸福,反而觉得现在的很多孩子很不幸。他们在应该玩耍、应该在大自然里奔跑的年纪,却被父母关在家里学习,为父母口中的未来和父母自己的某些概念,失去了孩子该有的天真和烂漫,多的是过早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的功利。这让我很心疼。如果一个孩子没有温暖和自由的童年,他长大后,心灵就肯定会出现某种缺憾的。这一点,却被父母们忽略了。
比起有些人,开禄也许是相对幸运的,因为他的生命虽然很短暂,只有二十六年,却有一个会写书的哥哥,把他留在了作品里。好些人的一生,就像阳光下的露水,早在别人发现他之前,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在死亡的那一刻,觉得自己没留下一点遗憾,觉得自己活好了的人,其实很少。
有多少人希望自己死后,人们能像尊重君子那样尊重他,能像悼念君子那样悼念他,能真心地说上一句:“你来过,真好。”但他不一定做得到,因为他不一定有君子那样的心,也不一定有君子那样的行为,所以,他就不一定会有君子的命运。心和行为,决定了他的命运。
世界就是这样。日月两盏灯,天地一台戏。你我演千年,谁解其中意?
后来,我就对弟弟留下的儿子陈建新说,你一定要当个作家,你爹爹想当,没当成,你要当成,完成他的心愿。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培养他的想象力,教他读书,教他写作,因为我一直会想起弟弟的梦想。不过,虽然我尽了很大的心力,但我明白,我仅仅是个指路人,愿不愿意走路,还要靠他自己。我能改变的,是我自己,和那些愿意实践我的指点的人。
这次请东客,我请了开禄的朋友陆泰昌,他和开禄是同学。开禄生病住院时,陆泰昌借给他五百元钱,这种情分,也很难得。要知道,那时节,为了凑弟弟的住院钱,舅舅畅国喜召集了一些亲戚开会,其艰难程度,大家可以从《大漠祭》中憨头患病后看出一点。很多人都不愿借钱,因为弟弟得的是癌症——那时他又分家了,债务要独自承担——在很多人眼里,这是人财两空的事,他们怕借出去,要不回来。这个时代,遇到事能张开口借钱,并能借到钱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我一直很感激陆泰昌。弟弟死后,我就替他还了那五百元的借款。
许多次,妈一见陆泰昌,就会流泪。这次请他时,我也想起了弟弟。我想,要是弟弟活着,他见侄儿结婚,该是多么高兴呀!因为他活着时,比我还关心陈亦新,老给他买小玩具,老是把他扛在肩膀上,逗他玩。侄儿大了,要结婚,他当然很开心的。当然,他更开心的,是他的儿子也大了。他死时,儿子只有一个月,现在,陈建新也能当东家了,而且承担了很多主要的活。开禄若是在天有灵,定然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