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童年最后悔的两件事

小时候，我跟村里的一些娃娃，特别喜欢捉弄一个瘸子，我们叫他瘸拐大，他是《西夏咒》里瘸拐大的原型之一，但他更多的是提供了这样一个形象，很多细节，如杀母、剥皮啥的，都跟他没啥关系。在我的娃娃时代，他跟一个叫马二的老头一起，守着大队里的果园。那果园，本来是地主家的，合作社时期，就成了大队的财产。于是，瘸拐大就守着大队里的果园，呵斥我们这些偷果子吃的娃儿。我们这些娃儿，闲来没事，也喜欢寻他开心。娃娃没有任何分别心，也没有尊重和不尊重的概念，娃娃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游戏。

对于那段天真无邪的岁月，《西夏咒》有如是记录：

一见他，娃儿们就叫：“瘸拐大！瘸拐大！”因为娃儿辈分大，娃儿们才尊他为“大”。“大”是叔叔的意思。结大、瘸拐大都是叔叔辈的族人。那时，瘸拐大就成了金刚家娃儿最大的乐趣。无聊的时候，娃儿们就一窝去瘸拐大家。他们先是屏息，要是见瘸拐大在家，他们就会齐了声喊：“瘸拐大！瘸拐大！”那瘸拐大就会一俯一仰地撵出来。娃儿们边喊“瘸拐大”，边一溜风远去。瘸拐大是撵不上他们的，但手中的疯土块却鸟一样飞了去，在他们身后炸出无数的土星。

在童年的记忆中，最令我后悔的，便是捉弄瘸拐大了。多年之后，我在河湾里遇到已经老了的瘸拐大，我向他表达了我的忏悔。我估计他认不出我的，没想到，他说，你不就是陈大年的儿子吗？他当然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名字叫雪漠。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依然是快乐的，我不会用别人的标准，去否认童年时的快乐，就像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明白，就去否定别人的人生一样。

虽然有时候，我会表达我的价值观、文学观、人生观和世界观，但这并不代表，在我心中，其他观点就是错误的。在我眼中，人生是一场戏，世界是一个戏台，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每一个当下，其实都在演戏，虽然这出戏有各种不同的显现，但很快都会过去。所以，没啥好在乎的。任何人，都可以有他的追求，可以有他的圆满，可以有他的快乐，可以有他的意义。他可以热爱土地，可以满足于当个牧羊人，可以满足于当个农民，也可以满足于坐在墙角晒太阳，或是闲时到街上去下下棋、打打麻将、聊聊天，不一定要像我那样生活的。因为，当你要求他这样做的时候，其实就是在用你所谓的明白，来挤压他的生命。

每一个看过我小说的人，都知道，我从不挤压任何一种存在，虽然在表达自己的思想时，有人也会觉得我偏激，但是，正是那种“偏激”，让我走到了今天。我的好多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希望听我说话的人说的。有人觉得，当我说出一些话的时候，他们或许会得到启迪，消除一点迷惑，变得更清醒一点，更积极一点。所以，想说时，我就说几句，提供另一种观点，给大家做个参考，也很好，就当是跟大家聊聊天，交换一下观点。

每个人，都不断在变，我也是一样。十岁前，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孩子，我喜欢像别的孩子那样，捉弄一下别人，也喜欢抓点小鱼啊、青蛙啊，掏些小麻雀啊之类，我还会用绳子绑住小麻雀，把它当成我的玩具。《西夏咒》就记录了我的那段童年记忆：

那时的夜里，我扛了个梯子，搭到草垛上。白日里，那进进出出的麻雀把自己的住宅暴露了。我颤巍巍上了梯子，悄悄伸出了手，探入柴草。那儿有个洞，洞不大，一股温馨正从里面渗出。那是麻雀一家在睡觉。没有呼噜，麻雀是不打呼噜的。但有呼吸，那呼吸是游弋于空中的丝绒，我能捕捉得到。顺那些丝绒，我渐渐摸了去。这时，麻雀妈妈就醒了，跟阿甲妈见到铁鹞子一样，她惊恐地叫几声。家人就四下里乱躲。但那手，已经攫住了它们的命，咋躲，它们也躲不出命去。带回去，扔进灶火，不一会儿，拣出蛋儿，撕去麻雀烧成块状的毛，就出现一团黄黄的肉。撕开黄肉，剔除肠肚，咬一口，带着焦味的肉香就溢满每一个毛孔。

那时，我没有思考过生命啊、平等啊之类的问题，我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但是现在，我变成了雪漠。这当中，有着一种必然性，因为我个性中的很多基因，比如习惯自省、有主见、喜欢思考等，都必然会导致我走上人格修炼这条路，只要我能一直坚持下去，懂得如何取舍，就可能成功。当然，我的取舍，是根据我的梦想而言的，很多人都可以有不同的取舍，只要他们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按照那目标去取舍，就很好。没必要所有人都去做同一件事，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同一件事的。每一个人，都只有在做自己真正想做，也能做好的那件事时，才最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不过，当我长大了，不再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回顾过去时，感到了一种疼痛。像捉小麻雀的那件事，小时候，我只觉得有趣、刺激，却不知道，自己在用一时的强大，去掠夺另一个生命。当我意识到，小麻雀定然也像我一样，很想改变命运，却逃不出死神的大手时，它当时的惊恐、无助和不甘心，才深深地刺痛了我，也让我明白了，自己曾扮演过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也知道，心决定了人的行为，蒙昧的心，是不可能有智慧之举的。我不可能用今天的智慧，去控制过去的自己，但是，我能改变当下的自己，也能改造自己的未来，所以，我通过信仰和读书等，终于改变了自己。现在的我，已不会做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了，还能影响一些人，让他们也明白，也升华，也向上。

我也教育我的孩子，叫他们要爱护小动物，不要欺负小动物，要珍惜它们的存在，要珍惜它们给自己的爱。

有一次，陈亦新出于善意把小狗关在笼子里，小狗拼命地叫，我就非常严厉地训斥了他，我说，你愿意被关在笼子里不？我的意思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一直是我做人的原则。我绝不会把自己不愿承担的事情强加在别人的身上，哪怕对方是动物。

其实，我知道陈亦新把小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怕小狗再做一些伤害身体的事情，就想给它一点教训。他对小狗其实很好，为了让小狗有更好的营养，他还找来营养配方，亲手做狗粮。但我仍然要训斥他，因为我希望他明白，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侵略另一个生命。对待另一个生命时，我们首先要尊重，然后，才谈得上其他。

陈亦新小时候，哪怕多么淘气，我也很少打他，只有在不打不行时，才打过两次。后来我再也没有打过他，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只会告诉他行为和结果之间的关系，然后让他自己选择。现在，很多人都说陈亦新非常优秀，非常成熟，也很自信，就是因为，我没有侵犯过他的尊严，给了他充分的选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