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熔炼与升华的“纯诗”
巴赫
初听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会产生仿佛在听维瓦尔第作品的错觉。从乐曲的起句到线条,都有相似性。但反复听来,则发现两位大师的区别:维瓦尔第的戏剧性与装饰过多的特点,是巴赫作品里没有的,尽管里边都充满意大利风味。1717—1723年间巴赫担任宫廷乐队队长时期写就的三部协奏曲,分别为编号为1041与1042号的A小调和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1043号两把小提琴的D小调协奏曲。三部作品的演奏时长均在15分钟左右,唱片公司往往搭上一部巴赫的其他协奏曲,录制成一张唱片。
由于可听性强,不那么抽象,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名版很多。我所听的唱片由小提琴大师阿瑟·葛罗米欧领衔,新爱乐乐团协奏,飞利浦公司1970年与1978年两次录制,当时的联邦德国发行。尽管格罗米欧的大名更多建立在对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的演绎上,但对巴赫的解读不遑多让,情绪饱满,线条清晰,舞蹈感十足。有乐评说,格罗米欧的演奏有一种表情上的庄严与严谨,进入状态快,琴声尽在作品原有的精神高度上流动。
我虽然十分喜欢此片的录音,格罗米欧力道十足的琴声,但还是觉得他把关注抽象结构、感情十分内在的巴赫,演绎得太“火热”了。就巴赫而言,他深受维瓦尔第与意大利当时的音乐文化影响,而在精神上则是冷峻的北方德国的产物,有意滤除过于感官化的南部欧洲的音乐文化。不过度铺张,剔除语句与结构的装饰,尽量浓缩并回归一个强大的中心,是巴赫在形式上的追求。巴赫比维瓦尔第严谨,不要作品里出现戏剧性,尽管他也表达神学的喜悦。
舒曼说过,巴赫于音乐有如创教者之于宗教。他还说,相对于巴赫,任何作曲家都是蹩脚的。舒曼此解,即是说巴赫能够超越尘世的情感与庸常的人性,而作品又惊人的朴素,上天与入地几乎是同一回事。这等本事他望尘莫及。言及根本,是巴赫之外的其他表达者都难以处理好感情与人性,不能轻易让尘的归尘,神的归神。舒曼深受感情之苦,而把这种烦忧净化为精确的形式,太难了。
1930年代,法语诗人瓦雷里写了一系列文章,倡导滤去简单情感与人性的“纯诗”理论。他认为,抽象才是现代诗歌发展的正途。那些年,瓦雷里探究形式,写了若干卷至今也难让人读解的札记,研究精神与灵魂的奥秘。1933年,在一次关于恩师马拉美的讲座上,瓦雷里借用巴赫作为“纯诗”理论的证明:“一部绝对真纯的音乐作品,例如巴赫的一部作品,毫不外借于感情,而是建造一种没有先例的感情,而它的全部的美存在于它的结构之中,存在于对分散的直觉秩序的建筑之中,它是一种不可估量的收获,是从雇主手中提取的一种巨大的价值。”
这是瓦雷里的困惑。那时他发现了巴赫音乐的永恒性:声音作为抽象形式,比语言更纯粹。他想打开创造的奥秘,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巴赫之为巴赫,最让人感到神秘的,是既抽象又具体。他的作品其实“外借于感情”,但“没有先例”。格伦·古尔德擅于弹巴赫,曾写有赋格作品。他在技术上可以向巴赫学习,但情感与心灵却学不来。他写下来的那些赋格,只是私人作品,难以感动他人。巴赫的情感高度直入星空,但有时听下来又像儿童在地上的单纯游戏。他的天与地,轻与重,大与小,彼与此,不可复制,是今天所谓的人工智能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技术相对于创造,是辅助手段;但在人人盲信技术的当下,巴赫的超越性让人望洋兴叹。
其实我们的心是大神秘。聆听巴赫感到的哪个好,那种准确与严密,与瓦雷里是一样的。巴赫的作品,不会是天外飞仙,也不是能飞出了大气层的航天器。他的每个音符,是此地与此情此境下的微观存在,却又像头顶的万千星宿。听完巴赫的协奏曲,再去听维瓦尔第的,会觉得后者的抽象性明显不足,味道偏甜,戏剧性没有滤净,即瓦雷里说的太多的“分散的直觉”。
泛资讯时代,一切都开始失焦,难以在瓦解后聚合。但听巴赫可以得到聚合。那是“一种不可估量的收获”。而收获多少,则取决于内心专注的程度。
巴赫-平均律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