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玉的家世、生平与戏曲创作
在封建时代,作为儒家代表作的“六经”(包括《诗》、《书》、《礼》、《易》、《乐》、《春秋》),才被正统文人视作“天下之至文”(明·杨廉《答张天衢》,《杨文恪公文集》卷四六)。就是说,天下最好的文章乃是儒家的经典,至于诗,在传统文人那里是不屑一顾的,即所谓“诗,小技,不足为也”(《明史·杨士奇传》),诗尚如此,更遑论戏曲?缘此之故,古代一些剧作家、小说家,甘愿放弃著作权,隐姓埋名从事戏曲或小说创作。如此一来,什么笔花主人、云溪散人、湖上逸人、织花吟客、醉筠外史之类的化名,则俯拾皆是,给后世学者的研究带来了很大困难。又由于相关资料难以搜访,以致像李玉这样的戏曲创作大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时至晚清,古老的中国正饱受外国列强重创。在这一特定形势下,东、西方文化的冲突愈发明显,传统的价值观遭到严峻挑战,旧的文化秩序解体,亟待重构。身处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之中,许多有识之士痛定思痛,纷纷寻觅救国之道。他们在耽恋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尽量吸收外来之新文化”(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86页)。学术研究也有所转向,戏曲、小说受到一定程度重视。
周贻白《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书影
曲学大师吴梅,于1916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顾曲麈谈》中,就述及李玉及其戏曲创作,但篇幅较短。其1926年由大东书局出版的《中国戏曲概论》,则称李玉的剧作,“直可追步奉常(即汤显祖)”(《中国戏曲概论》,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180页),似乎在原有的基础上又作进一步思考。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吴梅高足卢前,应世界书局之约,完成了“全部中国戏剧的第一部”(卢前《〈中国戏剧概论〉序》)史书——《中国戏剧概论》,不仅指出“李玉是比较重要的一位作家”(《中国戏剧概论》,世界书局1936年版,第118页),还论及同籍贯的朱素臣、张大复、盛际时、朱云从、陈二白、陈子玉等剧作家及其作品。而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的《中国近世戏曲史》,虽说成书于1930年,但是北新书局所出版的郑震节译本,直至1933年才问世。1936年,商务印书馆又出版了王古鲁的译本。在该书的第十章“昆曲极盛时代(后期)之戏曲”中,他虽然对吴梅的“追步奉常”说表示质疑,但仍将李玉归入以汤显祖为代表的“玉茗堂派”。
直至1960年,周贻白的《中国戏剧史长编》出版,才对李玉及相关作家有一个总体的把握,称:“这一类作家,据今所知,有李玉、朱、朱佐朝、叶时章、邱园、毕魏、张大复等人,他们都是苏州或苏州附近的人,大多数都是没有赴过考试的布衣之士。他们虽然没有具体的组织,但彼此都有所往还,或共同撰作,或相互商讨,在这班作家中,以李玉的作品为最多。”(《中国戏剧史长编》,页)此后,苏宁的《李玉和〈清忠谱〉》(中华书局1980年版)、颜长珂等的《李玉评传》(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版)、康保成的《苏州剧派研究》(花城出版社1993年版)
等著述,又在这一研究的基础上,有不少发现与开拓。再后来,由陈古虞、陈多、马圣贵点校的《李玉戏曲集》,于2004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更为走近李玉、了解李玉、研究李玉提供了莫大方便。下面,根据相关文献及有关研究成果,对李玉的生平事迹作一个大致描述。
在古代,有地位、有身份的读书人,往往能进入正史的“列传”;次一些的,也能为地方志中的“人物志”所收录。而作为民间戏曲家的李玉,却因其出身卑微、功名不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370页)还称他们“于文词音律之审度外,渐知注重舞台效果、联系观众,不像以前那样徒知闭户造车”(《中国戏剧史长编》,第376页)。而周氏的另一部著作《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也基本沿用了这一说法。不过,他特别强调了“苏州这个地区,这时期以剧作家的身份而出现的,比任何一地为多”(《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46页)。
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吴新雷接连发表了《李玉生平、交游、作品考》(《江海学刊》1961年第12期)、《李玉逸曲访读记》(《江海学刊》1963年第9期)等系列论文,在详细考订作者行年及其交游的基础上,从创作能力、风格追求、相互关系等层面展开深入论述,明确指出:“在明清之际的戏剧界,的确形成了别树一帜的艺术流派,可以称之为苏州派”,李玉“无疑是苏州派戏曲作家中的领袖,是这一戏剧流派的开道者和总的代表者。”
(《中国戏曲史论》,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41显,史书自然不可能给他留有位置,方志对他事迹的载述也十分简略。如《(民国)吴县志》卷七五上“列传·艺术一”载曰:
李玉,字玄玉,吴县人。明崇祯间举于乡,入清不再上公车。著有《北词广正谱》,取华亭徐于室原稿改编,吴伟业为作序。淹雅博洽,回出原书上。又著传奇三十二种,最著者曰《一》、《人》、《永》、《占》,谓《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也。
民国《吴县志》书影
以上引文中的“廻(回)”,疑为“冋”(读作jiǒng)字之误。“冋”与“迥”音、义同。迥,《增韵》:寥远之意。此处作“远”讲,意谓李玉所撰《北词广正谱》,虽说改编自徐于室原稿,但质量远远超出原书。这段文字,给我们提供了三方面信息:一是李玉的籍贯,是江苏吴县。二是他明崇祯年间曾中举,入清以后不再进取功名。
“公车”,即官车。在汉代,有时用公家的马车接送应举的人,后来,借用“公车”指称举人入京考试。三是注明其作品名称及数量。
而清人焦循《剧说》卷四则谓:
元(玄)玉系申相国家人,为孙(一作申)公子所抑,不得应科试,因著传奇,以抒其愤。而《一》、《人》、《永》、《占》,尤盛传于时。其《一捧雪》极为奴婢吐气,而开首即云“裘马豪华,耻争呼贵家子”,意固有在也!
文中所称申相国,即籍贯同为吴县的明代首席大学士申时行。申时行(1535—1614),字汝默,号瑶泉,嘉靖壬戌(四十一年,1562)状元,授修撰。万历六年(1578)三月,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后升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累官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任首辅达九年之久。万历十九年(1591)归里闲居,四十二年(1614)卒,年八十。谥文定。
申时行进退雍容,较有气度,也善于识人,他对青年后生朱国祚的赏拔即是一例。朱国祚(1559—1624),字兆隆,号养淳,秀水(今浙江嘉兴)人,乃清代大文学家朱彝尊的曾祖父。他九岁时就为申时行所赏识,留在申府中读书。一日,随师出游,国祚脚陷入污泥,时行命书僮回去取鞋,童子误将时行朝靴取来,国祚不敢穿。时行笑道:“穿上吧,你将来肯定会像我这样。”后来,国祚举顺天乡试,曾有人怀疑其才能,时行断言其必大魁于天下。次年,国祚果然高中状元,后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申时行以当朝宰辅,优游林下二十余年,经常出入吴趋委巷、歌楼僧舍,唱酬赋诗,与少年词人争强角胜。又拥有园林馆榭之胜,有条件欣赏歌舞,故遍征梨园,广蓄声伎。据清褚人获《坚瓠集》十集卷一所辑郑桐庵《周铁墩传》记载,“吴中故相国申文定公家,所习梨园为江南称首。”
焦循称“元(玄)玉系申相国家人”。
申时行画像
江苏古籍出版社版顾公燮《丹午笔记》书影
“家人”,古代常以此指称仆役。《史记》中的“栾布传”、“辕固传”,已出现“家人”一词,往往用来泛称僮仆。吴新雷、康保成等学者,根据李玉同时代作家吴绮【满江红】〈次楚畹韵赠元玉〉词中“世事漫须真实相,家传自擅清平调”推论,李玉当出身于梨园世家。其父祖辈,以伎艺表演或撰写新曲见长,故有“家传”之说。所以,此处之“家人”,可能与申相府中所蓄养家班有一定联系。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清人往往将这类艺人称作“家伎”或“家伶”,如李雯《高堂行》诗题下小注“时亦大招饮,观储氏家伎”(《蓼斋集》卷一八)、方文《刘旋九招集韦园观家伎》(《嵞山集》卷六)、《闻李宗伯家伎并遣伤之》(《嵞山集》再续集卷一)、钱澄之《彦林家伶散为健儿,因予强奏数阕》(《藏山阁集》诗存卷二《过江集》)、龚鼎孳《九日鲁挹庵总戎招饮岀家伶度曲》(《定山堂诗集》卷二四)、《春日观胡氏家伎席中作》(《定山堂诗集》卷四一)。也有称“家姬”、“家剧”者,如余怀《李笠翁招饮出家姬演新剧,即席分赋》(《味外轩诗辑》)、《鹧鸪天·王长安拙政园晏集观家姬演剧》(《玉琴斋词》)、吴绮《留村尚书招饮观家剧,即席纪事》(《林蕙堂全集》卷一九)、顾景星《李益三梧桐树下家僮度曲图》(《白茅堂集》卷二一)。还有称某氏小史、某氏歌者、某氏小奚者。“小史”,即随侍左右的书僮。“小奚”,年龄小的僮仆。由此看来,既称为“家人”,大概还不是纯粹的家班中的演职人员。他的父辈或为家人而习为戏曲演出活动者,否则,应该以“家伶”称之,而不是“家人”了。
然而,也有例外。《丹午笔记》“李佛公子”条记载说:康熙三十一年(1692),李煦任苏州织造,管理浒墅关税务兼管扬州盐政,口碑较好,人称“李佛”。其儿子“性奢华,好串戏。延名师以教习梨园,演《长生殿》传奇,衣装费至数万。以致亏空若干万。吴民深感公之德,惜其子之不类也”。此句下注曰:“李公家人有汤、钱、瞿、郭四姓,皆巨富,在苏置宅,各值万金有余。”顾丹午即顾公燮,丹午是其字,乃吴郡的一位秀才,生活在清乾隆年间,与焦循(1763—1820)大致为同时代人,在话语表述上也当近似。可此处之“家人”,乃紧承上述“延名师以教习梨园”以致家产破败而来,所以,这里的汤、钱、瞿、郭四姓家人,或是指家中厮养之戏曲艺人。按照封建时代之律令,良人一旦卖身为奴,任凭主人更姓换名,“终身不敢雁行立”,不敢失尺寸。而上述四姓,却各置房产,成了家有万金的巨富。若不过是奴仆,恐难以达到这一地步。从这一层面来看,这里所说的“家人”,也许指的是家中所养艺人。因其身份卑微,而视同“家人”,故以“家人”称之。否则,这一注释则与前面内容有脱节之嫌。当然,若想将这一问题弄清楚,还须作进一步考证。
李玉正因为出身卑微,才会被称作“家人”,以致“连厄于有司”(清·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接连为主试的官吏所摈弃,直至晚年,才仅仅“中副车”(清·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副车”,即副榜举人。所谓“副榜”,其实与后世之备取近似,“凡乡试文理优长、备中之卷,因限于定额未取中者,填入副榜”(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6页)。副榜举人,可以送监读书,但是待遇自然与正额录取者有很大不同。
李玉《北词广正谱》书影
《鲛绡记·写状》曲谱
也正因为李玉是申府家人,才会为“孙公子所抑”。“孙”,有的版本作“申”。据史籍文献记载,申时行有三子:一为用懋(1560—1638),字敬中,号元渚,乃明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曾以右佥都御史巡抚顺天,官拜尚书之职。崇祯间,致仕回乡。一为用嘉(1563—1643),字美中,号经峪,晚号念先,明万历十年(1582)举人,历官广西参政。一为兆虬,早卒。孙辈人数众多,有申承鼎、申联璧、申承芳、申传芳、申腾芳、申廷芳、申济芳、申继揆、申绍芳、申演芳、申宏祚、申绪隆、申绳武等。其中较著者如用嘉子绍芳,字青门,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曾任山东按察副使,累官户部右侍郎。用懋子传芳,字维习,内行纯洁,荫补尚宝司丞。余如申济芳,字维宁,自号遵渚,官生,明末官工部主事。申继揆,字维志,号朂庵,明末官刑部郎中,著有《申比部诗集》六卷。申演芳,字孝观,著有《玄间阁诗草》。
他没有取得功名,被推恩赐予中书科中书舍人一职。申承芳,亦荫中书舍人。申腾芳,官生,清顺治六年(1649)任职浒墅钞关。李玉作为“家人”所生子,却能学得才学满腹,“足以上下千载”、“囊括艺林”(清·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这自然容易引起功名失意的贵胄公子的妒忌。所以,千方百计予以压抑,或为可能之事。
《剧说》所指称的“孙公子”,很可能指的是申时行孙辈中功名不显的某一人物。再说,即使这类贵公子功名得意,恐怕内心深处也多半不愿意看到“家人”之子平步青云,一朝与小主人身份等同,平起平坐,这岂不乱了伦理秩序?既然有苗头出现,他们又岂能不再三打压,以防患于未然?
吴伟业称李玉晚年始得中副榜举人,而录取“副车”的时间又是“崇祯间(1628—1644)”。据清人所编《续文献通考》卷三五“选举二”所载,明崇祯年间,礼部会试分别于元年(1628)、四年(1631)、七年(1634)、十年(1637)、十三年(1640)、十五年(1642)、十六年(1643)举行,凡七次。明代的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逢子、午、卯、酉年开考。如此看来,崇祯年间的乡试,大概分别是三年(庚午,1630)、六年(癸酉,1633)、九年(丙子,1636)、十二年(己卯,1639)、十五年(壬午,1642),特殊情况除外。假若说李玉于明崇祯十二年(1639)应乡试,中副榜,时年五十,那么,其生年或在明万历十九年(1591)前后。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李玉已二十五六岁,学有所成,才有可能给“孙公子”带来精神重压,以致屡屡被打压。至于其卒年,也约略可寻。明人凌濛初曾编有曲选《南音三籁》,袁于令侄儿袁园客对该书所录曲文之板眼再加考订后,欲付之梨枣,特请谙熟戏曲作法的李玉作序。李玉在《序》中说:“予于词曲,夙有痂癖。数奇不偶,寄兴声歌,作《花魁》、《捧雪》二十余种,演之氍毹,聊供喷饭。曲学精微,未窥半豹,不敢拒袁子之请,谨识数语以弁其首。”文下注明:“康熙六年五月望日,苏门啸侣元玉氏题于一笠庵之东篱小广。”若依上推论,清康熙六年(1667),他已是七十六岁高龄。自言作传奇二十余种,而据各家戏曲书目著录,李玉戏曲作品达三四十种之多。以一年创作两种计算,余下各种至少也需五、六年时间才能完成。据此看来,李玉起码活到八十三岁上下,至清康熙十二三年似仍在世。这一推论,大概距事实相去不远。(参看吴新雷《中国戏曲史论》,第133页)
李玉所生活的苏州一带,乃三吴歌舞之乡、胜国管弦之地。距此不远的昆山,乃传奇戏的主要声腔——昆山腔的发源地。妙解音律的吴江派代表人物沈璟,放情词曲,与同里顾道行并蓄声伎,时为香山洛社之游。所著《属玉堂传奇》及《南曲全谱》、《唱曲当知》、《南词韵选》,影响广远,被奉为“词林之哲匠,后学之师模”(明·王骥德《曲论》卷四)。在当地,戏曲的编演则蔚然成风,“年来俚儒之稍通音律者,伶人之稍习文墨者,动辄编一传奇”,以得沈宁庵“九宫正音之秘”而自许(明·沈德符《顾曲杂言·填词名手》)。而且,这一带,在明代中后期工商业发达,市井坊陌,茶楼酒肆,星罗棋布,且俗尚奢靡,家无斗储,而被服必求华鲜;席列数品,饮食必贪美味。婚丧嫁娶,重在排场,炫耀美观,竞夸富贵。而且,游乐成风,“少妇艳妆,抛头露面,绝无顾忌。或兜轿游山,或灯夕走月,甚至寺庙游观、烧香做会、跪听讲经,僧房道院,谈笑自如”。“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歌与市声相杂”。四时节令,春祈秋报,“每称神诞,灯彩演剧,陈设古玩希(稀)有之物,列桌十数张,技巧百戏,清歌十番,轮流叠进”,还“抬神游市,炉亭旗伞,备极鲜妍,台阁杂剧,极力装扮。今日某神出游,明日某庙胜会,男女奔赴,数十百里之内,人人若狂。一会之费,动以千计,一年之中,常至数会”(清·钱思元《吴门补乘》卷一《风俗补》)。举殡之时,设宴演剧,佛戏歌舞,彻夜不休。生病不求医药,以歌舞禳解。耕作、驶舟,也以讴歌自遣。僧道之流,还时常发帖邀请妇女举行各种形式的聚会,且将佛经编为戏剧,丝竹弹唱,甚至径入富豪之家吹弹唱经。这一风习,涵育出当地人们对戏曲文化的异常渴求与主动接受。种种现象足以说明,戏曲在这一地域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各种家班也应运而生。据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统计,苏州(包括吴县、吴江)一带的家班,仅明代就有徐有贞家班、王延喆家班、陆粲家班、马龙光家班、皇甫汸家班、申时行家班、顾大典家班、沈璟家班、范允临家班、曹尘客家班、吴锵家班、徐泰时家班、徐溶家班等二十余家。生活在这样一个戏曲编演皆很兴盛的江南水乡,岂能不受其感染?
再说,申时行明万历十九年(1591)还乡家居,一直寄情于戏曲。明·潘之恒《鸾啸小品》卷二就曾记载,申府之小班,以管舍的表演最为杰出。而范班(范长白家班)、徐班(徐仲元家班)则稍次之。
《一捧雪》人物图
由此可知申府伎乐之盛,可谓笙箫笛管,无有虚日。后来,小管做了申府家乐的领班,且以演出袁于令的《西楼记》而驰名。申氏家乐中其他著名优人,还有周铁墩、沈娘娘等人。沈娘娘后来加入常熟钱岱家班,教习女乐。《鲛绡记》也是申班擅演的剧目,与范氏家班所演《祝发记》齐名,故有“申《鲛绡》、范《祝发》”(《曲海总目提要》卷一三)之说。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申时行病逝,其子用懋、用嘉继其事。直至入清后,申氏家班仍活跃于当时氍毹。清顺治十二年(1655)九月,“申氏中班演《葛衣》、《七国》,金君佐方在壮盛时,真使人洞心骇目”(清·王忭《王巢松年谱》)。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王时敏七十大寿,府上邀请申府中班唱堂会,“张乐数日,第一本演《万里圆》,时人黄孝子事,见者快心悦目,真千古绝调也”(清·王忭《王巢松年谱》)。上文所述《七国记》、《万里圆》,皆出自李玉之手。申府家班历经数十年风雨,其间人员肯定有所变动,但演出不断,且持续四五十年之久,伴随了李玉的大半生。李氏精通音律、熟悉排场、擅长编剧,与自幼接触戏曲演出、深受戏曲文化熏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的剧作叠出,冠绝当时,与作品能得以及时搬上舞台又密切相关,说不定他就是专门为申府家班或其他戏班而编写剧本者。
李玉究竟有多少部剧作,各家说法不一。清康熙间高奕的《新传奇品》记载说,李氏著有《一笠庵传奇》三十二本,但却只著录《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等三十种。无名氏《重订曲海目》著录李玉剧作为三十一种,清人焦循《剧说》却仅著录二十九种。梁廷枏《曲话》则为三十一种,并称:“此就大略言之,考证当不止此。俟再补入。”支丰宜《曲目新编》、姚燮《今乐考证》,均著录为三十一种。王国维《曲录》则根据《新传奇品》、《传奇汇考》、《曲海目》所收,著录为三十三种。清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著录为三十二种,分为别:《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五高风》、《双龙佩》、《昊天塔》、《两须眉》、《三生果》、《牛头山》、《武当山》、《麒麟阁》、《虎丘山》、《长生像》、《千里舟》、《眉山秀》、《连城璧》、《千忠会》、《挂玉带》、《清忠谱》、《意中缘》、《凤云翘》、《洛阳桥》、《太平钱》、《万里缘》、《风云会》、《罗天醮》、《麒麟种》、《万民安》、《禅真会》、《一种情》、《翠屏山》等。而文化部艺术局资料室所藏增补本《传奇汇考标目》,于李玉名下追述道:“此公著述极富,陈文叔丈言,昔盛时,大内藏者达六十种,惜多不记耳!”并增出《上苑春》、《清平调》、《秦楼月》、《琉璃塔》(或认为《琉璃塔》即《千忠禄》)、《五侯封》、《洪都赋》、《燕双飞》、《铜雀台》、《洛神庙》、《珊瑚屏》等十种。其中误收沈自晋所作《翠屏山》、沈璟所作《一种情》。而《七国记》,各家曲目多未收。《曲海总目提要》卷一九谓,《七国记》,“李元玉演孙膑事,采元剧增饰成之。”知此剧为李玉所作。
钱谦益画像
前文已述,《琉璃塔》系增补本《传奇汇考标目》增录曲目。怀宁曹氏所藏钞本戏曲七十种,中有此本,乃“伶工私相钞写,以备粉墨之需”(卢前《〈读曲小识〉序》,《卢前曲学四种》,第93页)者。卢前《读曲小识》卷三收有此剧,并谓该剧首题共四齣,实仅存三齣,以下残缺。叙明成祖靖难、建文帝出亡之事,为《起兵》、《烧宫》、《荩谏》。曹氏钞本的《起兵》,实为《古本戏曲丛刊》第三集所收程氏玉霜簃旧藏钞本的第五齣《议和》,所用曲牌为【红衲袄】等七支曲,二者相同,唯文字出入较大,次序颠倒。用于首句的“溯着那旧天潢”,曹本移至该曲的后半部。《烧宫》则唱【缕缕金】等十三支曲,即【缕缕金】、【前腔】、【山坡羊】、【水红花】、【扑灯蛾】、【香柳娘】、【前腔】、【小桃红】、【下山虎】、【五般宜】、【五韵美】、【蛮牌令】、【尾】。而程藏本第六齣《烧宫》,仅有【缕缕金】、【前腔】、【山坡羊】、【五更转】、【水花红】、【扑灯蛾】七支曲。很显然,曹钞本是将第七齣《披剃》与第六齣合为一齣,将第七齣的【香柳娘】、【前腔】、【小桃红】、【下山虎】、【五般宜】、【五韵美】、【蛮牌令】、【尾】一并移入。难怪卢前感叹:“此齣在【扑灯蛾】以上押鸠由韵,其下改齐微韵,怪甚!”(《卢前曲学四种》,第186页)本为两齣戏之曲文,而纽结一起,岂能不乱了韵脚?而《荩谏》一齣,在程氏藏本中,并无相对应的情节,所谓“成祖入城后,众争迎驾。御史连楹叩马而谏,成祖怒,斩楹于马下。值徐辉祖挥戈来战”(《卢前曲学四种》,第186页)。《千忠禄》一剧,并未叙及。徐辉祖挥戈来战、连楹叩马而谏,有的仅是借他人之口顺带提起,却没有登场。可见,这齣戏纯系改编者增出。如此看来,视《琉璃塔》与《千忠禄》为一剧,尚缺少足够的证据,或是其改本。为慎重起见,姑存疑。
即使汰去重复著录者,李玉剧作尚有四十余种,也有学者认为其剧作共有三十三种。至于陈文叔所称六十种,除上述作品外,还有何等剧作,则不得而知。李玉剧作至今尚存世者,计有《一捧雪》、《人兽关》、《占花魁》、《永团圆》、《麒麟阁》、《风云会》、《牛头山》、《太平钱》、《连城璧》(残本)、《眉山秀》、《千钟禄》(又名《千忠戮》)、《五高风》、《两须眉》、《清忠谱》、《意中人》、《万里圆》、《一品爵》、《昊天塔》、《洛阳桥》(残本)、《埋轮亭》(残本)、《七国记》等二十一种,《李玉戏曲集》仅收前十七种,后四种因版本未觅得,暂付阙如。曲谱方面,李玉的《北词广正谱》,是根据华亭徐于室《北曲谱》增删订补而成,以搜罗详备,为治曲者所推重。戏曲理论著述方面,李氏除了作有上文提到过的《〈南音三籁〉序》,还曾批评明人高濂所作《玉簪记》,并写序。
李玉才情满腹,剧作宏富,标帜词坛,声高当代,“酒楼诸妓,咸歌其诗”。又因其性格伉爽,许多文士乐与之交,连钱谦益这样的东南诗坛盟主,也对他称道不置。清顺治三年(1646),钱氏寓居苏州拙政园,得读李玉剧作多种,激动不已,称赞他具如此通才,当世无两,真乃青莲(唐朝诗人李白,号青莲)苗裔、金粟(元末明初昆山人顾瑛,自称金粟道人)转世。钱谦益作为明末清初的诗坛大佬,竟然对李玉这样一位出身低微、功名落拓的小人物如此推崇,是很不容易的。以李白比况李玉,固然是夸赞对方才情富艳、豪情四射、壮怀磊落,而以顾瑛比拟李玉,则透露出另一方面消息。
顾瑛(1310—1369),又名顾德辉、顾阿瑛,字仲瑛,江苏昆山人,是元末明初很有影响的文学家。其为人性情豪爽,轻财结客。至三十岁时始读书,结交名流硕彦,购古书名画珍藏。四十岁时,家产尽交儿子管理,自己却择地建起玉山草堂,园池亭榭,终日徜徉其间,与高人俊流饮酒赋诗,觞咏唱和,且蓄养歌伎,听歌看舞,极一时之盛。铁厓先生杨维桢、黄鹤山樵王蒙、云林先生倪瓒、周山人砥(字履道)、松云道人熊梦祥等名人雅士,均是其座上常客,所谓“方床石鼎高情远,细雨茶烟清昼迟”(周砥《玉山草堂》,《列朝诗集》甲集前编卷八上)、“风来野树留歌鸟,雨入溪流送落花”(顾敬《次廉夫韵寄玉山》,《列朝诗集》甲集前编卷八下)、“对花时复得诗句,爱客每能挥酒钱”(朱熙《玉山草堂》,《列朝诗集》甲集前编卷八下),皆是玉山草堂生活的写照。
吴绮《林蕙堂文集》书影
钱谦益的这一比况,最起码给我们提供了两条信息:
一是李玉与歌妓的关系问题。因文献难以访求,李玉的家境如何,无计窥知,至于他能否像顾阿瑛那样蓄养得起家伎,也难以遽断。但有一点似乎可以判定,他与以戏曲演员为主体的伎者定有广泛且密切的交往。否则,历史上那么多文学大家,为何单单将他与风流放诞的顾阿瑛相比拟?若仅从才情与豪气出发,以诗仙李白作比足矣,又何必多此一举?吴绮【满江红】〈次楚畹韵赠元玉〉,开首即云:“李下无蹊,问当代,谁为逋峭?”
(《林蕙堂全集》卷二五《艺香词》),是言李玉的风度翩翩,潇洒风流。“逋峭”,典出《魏书·温子昇传》。谓:“子升前为中书郎,尝诣萧衍客馆受国书,自以不修容止,谓人曰:‘诗章易作,逋峭难为。’”“逋峭”,又作“庯峭”。“逋”、“庯”,皆读作bū。北宋·宋祁《宋景文公笔记》卷上“释俗”条记述道:“今造屋势有曲折者,谓之庯峻。齐、魏间,以人有仪矩可喜者,谓之庯峭,盖庯峻也。”又作“波峭”。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八“庯峭”条,先引《魏书》“逋峭难为”之语,后则解释说,“今京师指人之有风指者,亦谓之波峭。”“风指”,即风致、风韵、风度。南戏《孟月梅写恨锦香亭》佚曲:“丑妇家中宝,五色妆成彩楼高,彼此风流更波峭。”就用以形容人的俊俏、聪慧。当时人称顾阿瑛声调秀逸、任侠清狂、超然物外、风流豪赏,被称为“东南之冠”。李玉之风度行止,也当如此,故有“逋峭”之说。吴词下片谓:“公瑾当筵曾顾误,小红倚笛偏能妙”,按照钱谦益《〈眉山秀〉题词》所说,李玉娴于音律,为当行作家,“即使延年协律,当亦赏其清柔;善顾周郎,无能摘其纰缪。”所谓顾曲周郎,当隐指李玉其人。
吴绮词题中的楚畹,当指茆楚畹。吴绮《林蕙堂全集》多处提及此人,如卷一所收《答茆楚畹编修书》、卷一五所收《洼尊亭同楚畹作》、卷一七所收《爱山台月夜同楚畹、子寿、弘载、辰六、燕孙》、《次楚畹韵送阮怀游闽》、卷二四所收《天仙子·吊古梅为雪所折次楚畹》、卷二五所收《汉宫春·赠楚畹生日,楚畹后余三日也》。茆楚畹,即茆荐馨。《(嘉庆)宣城县志》卷一七载其小传较详,谓:
《一笠庵汇编清忠谱传奇》卷首
茆荐馨,字楚畹。少英敏力学,寒暑不辍。为文不属草,顷刻立就。年十七补弟子员,屡困棘闱,纵游齐、梁、燕、赵间。改就北雍,时大学士宋德宜为国子祭酒,奇其文,累试皆最,以国士目之。壬子举于京兆,己未获隽南宫,廷对第三人,授翰林院编修。读中秘书时,命词臣纂修《五代史》暨《易经讲义》,荐馨分辑不懈。蜀平献诗,上深加奖励,名益重。俄而疾作,竟以病请易箦。前数日梦之帝所观竞渡,恍闻天语。俄归,见车骑驺从数十人来迎,问:“何往?”曰:“东岳庙。”至则东顾一座,吏白曰:“设此以待公。”惊寤,语其子。越五日,赋绝句曰:“半年消渴望蓬莱,梦里君王赐药来。隐隐龙舟竞渡去,香风天上五更回。”翼日逝。平生孝友廉洁,待人一以诚信。游宦十数载,家无余财,所居帷幕不周,炊烟间绝,晏如也。卒赖大学士杜立德、宋德宜相率经理其丧以归里。所著有应制诗赋等,见载籍。子振旗,乙酉举人。
论者一般认为,所谓楚畹,可能就是清初词人徐善迁。似尚应作进一步推敲。
二是说明李玉交游甚广。这一点,吴新雷《李玉生平、交游、作品考》、《李玉交游续考》已论之甚详,且已为不少文献记载所证实,这里仅根据专家考证及相关文献略作论述。李玉的《北词广正谱》,日本京都大学、东京大学、大阪大学、天理图书馆等处所藏文靖书院刊本,正文就题有“华亭徐于室原稿,茂苑钮少雅乐句,吴门李玄玉更定,长洲朱素臣同阅”诸字。“茂苑”,左思《吴都赋》:“带朝夕之浚池,佩长洲之茂苑。”后以“茂苑”借指苏州。“长洲”,即苏州,以长洲苑而得名。长洲苑,原为吴王阖闾驯犬狩猎之地,在吴县西南。至唐,曾设置长洲县。此是沿用古称。据此可知,本书的编纂,虽说以李玉为主,但同里曲师钮少雅、剧作家朱素臣,都参与了部分工作。
朱素臣,即著名传奇剧作《十五贯》(又名《双熊梦》)的作者朱,号苼庵,江苏吴县人。所创作传奇、杂剧等二十余种(参看赵兴勤《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补正》),今存者尚有《十五贯》、《未央天》、《秦楼月》、《翡翠园》、《朝阳凤》、《龙凤钱》、《聚宝盆》、《万年觞》等十余部。
其生平,很少见诸文献。《(民国)吴县志》卷七五上曾记载称:“又有朱素臣,以字行,佚其名。尝助(李)玉参订《北词广正谱》,又与李渔友善,著传奇十八种,今仅传《十五贯》、《翡翠图》二种。”据学者考证,他大概生活在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至清康熙四十年(1701)之间,具体时间,有待进一步考证。
朱素臣与扬州李书云有交,曾同编《音韵须知》。李玉与他关系密切,并多次合作。除上述《北词广正谱》外,今存清顺治间树滋堂所刊《一笠庵汇编清忠谱传奇》卷上首页则题:“苏门啸侣李玉元玉甫著”、“同里毕魏万后、叶时章雉斐、朱素臣仝编。”同里,乃同乡之意。可知,《清忠谱》一剧的成书,是李玉、毕万后、叶雉斐、朱素臣共同努力的结果。该剧虽说是李玉主创,但其他几位同乡作家的参订之功亦不可没。据周贻白所见“伶工钞本”,原“作五人在赌场共商,为救全城百姓,一同前往自首。又钞本写五人绑赴刑场就义时,所经街道,居民均设案焚香,号哭跪拜。刻本中皆已删去”(《中国戏剧史长编》,第372页)。足见钞本与刻本的差异,其间当作了多次修改与编订。
又,《曲海总目提要》卷一八著录《未央天》一剧,谓:“又名《九更天》。闻明季时有兄弟二人,皆擅才思,其一作《未央天》,其一作《瑞霓罗》。”据《传奇汇考标目》,《未央天》作者乃朱素臣,而《瑞霓罗》则是朱良卿(名佐朝)所作,均为吴县人,知二人乃兄弟行。
《曲海总目提要》卷二五谓:“《四奇观》,苏州朱素臣、朱良卿等四人合撰。”李玉是否在此“四人”之内,不得而知。然而,高奕的《新传奇品》、增补本《传奇汇考标目》、梁廷枏《曲话》、支丰宜《曲目新编》、姚燮《今乐考证》等,均著录有《秦楼月》传奇一种。而《传奇汇考标目》别本却著录于朱素臣名下,武进涉园陶氏影印清初刻本《秦楼月》题“吴门朱素臣编次”,可知当是与李玉共同完成。否则,过从甚密的朋友,不可能以同一名目各自独撰一剧以竞高低。《曲海总目提要》卷二五还谓:“《埋轮亭》,吴县人李元玉、朱良卿等同作。”“《一品爵》,吴县人朱良卿、李元玉等同撰。”由此可见,朱佐朝也是与李玉交往密切的朋友,是仅次于李玉的一位多产作家。
朱佐朝的事迹也不甚了了。《(民国)吴县志》卷七五上谓:“马佶人,字更生,朱佐朝,字良卿,皆能为传奇,而佐朝所为尤多。”卷五六下又载曰:“朱佐朝所著曲三十种。《太极奏》、《玉数珠》、《轩辕镜》、《莲花筏》、《吉庆图》、《飞龙凤》、《锦云裘》、《瑞霓罗》、《御雪豹》、《石麟镜》、《九莲灯》、《缨络会》、《赘神龙》、《万花楼》、《建皇图》、《乾坤啸》、《艳云亭》、《夺秋魁》、《万寿冠》、《朝阳凤》、《四奇观》、《清风寨》、《血影石》、《双和合》、《寿荣华》、《五代荣》、《宝昙月》、《牡丹图》、《渔家乐》、《一捧雪》。”《传奇汇考标目》著录其剧作三十五种,其中《虎囊弹》、《党人碑》为邱园所作;《元宵闹》或称为李素甫作;
《龙灯赚》、《照胆镜》为朱云从作;《快活三》为张大复作。
《英雄概》等八种,今存《琥珀匙》、《英雄概》二种。《琥珀汰去上述剧作,还有近三十种。据当今学者考证,朱良卿剧作(包括与人合作),当有三十七种之多。至今尚传者有《渔家乐》、《朝阳凤》、《艳云亭》、《乾坤啸》等十余种,尤以《渔家乐》一剧驰名,至今昆曲舞台上,尚演其中的《相梁》、《刺梁》等齣戏。
毕魏,字万侯,一作万后,《传奇汇考标目》称其名万侯,字晋卿,吴县人。以“姑苏第二狂”自号。作有传奇《红芍药》、《万人敌》、《杜鹃声》、《竹叶舟》、《呼卢报》、《三报恩》等六种,以末一种最为知名。其剧作得到晚明大文学家冯梦龙(1574—1646)赏识,他在明崇祯壬午所写《〈三报恩〉序》中,称赞其“年甫弱冠,有此奇才异识,将来岂可量哉?”并称他为“滑稽馆万后氏”,知其书室榜名滑稽馆,处世态度可见一斑。壬午,即明崇祯十五年(1642)。本年,毕魏始二十岁,知其生于明天启三年(1623)。当时,冯梦龙已六十九岁,故视万后为后生。以一年近古稀、满腹才学之老人,竟然对一毛头小子交口赞誉,殊为难得,万后之才情可想而知。
李玉所结交的另一剧作家叶雉斐,字美章,一作时章,吴县人。作有传奇《三击节》、《女开科》、《琥珀匙》、匙》一剧,事据明末清初人余怀的《王翠翘传》改编,与青心才人《金云翘传》可以说是同一题材。不过,已将王翠翘改作陶佛奴,且情节作了极大改动。据焦循《剧说》卷三所引《茧瓮闲话》记载,原剧中有“庙堂中有衣冠禽兽,绿林中有救世菩提”诸语,雉斐因此而得罪官府,被捕入狱,几乎丢掉性命。“庙堂”,太庙的明堂,帝王在此祭祀、议事,后用以指称朝廷。“绿林”,地名,在今湖北当阳东北。西汉末年,新市人王匡、王凤等人聚集绿林山,起兵造反。后借“绿林”指称那些聚众造反、对抗官府或打家劫舍的武装群体。这里却明言朝廷中有衣冠禽兽,而那些常常被诬为强盗的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却被称作“救世菩提”,斗争矛头直指当时的最高统治者,自然是犯了大忌。但剧作敢于批判现实的战斗精神,恰在这些地方得以体现。当然,这句极富讽刺意味的话语,在今所流行的版本中,早已删除净尽。
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书影
李玉还有一好友张大复,名彝宣,字星期(一作心其),号寒山子,苏州人。《曲海总目提要》卷二一《海潮音》一目,曾简略介绍其事迹说:“心其居阊门外寒山寺,自号寒山子,粗知书,好填词,不治生产,性淳朴,亦颇知释典。”知他是一个喜好读书的民间艺人,既精通音律,又涉猎佛经,且为人淳朴敦厚。所编《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摄南曲谱》,戏曲文献采撷,就得力于友人不少。如《张资传》(即《鸳鸯灯》)
以及明官钞本《子母冤家》,均是由李玉所提供。仅存十五齣的戏文《席雪餐毡忠节苏武传》以及前明内府官钞《唐伯亨》戏文,乃是由老曲师钮少雅处借来。同里曲家的密切合作,互通有无,由此可知。同时,他还编有《词格备考》、《南词便览》、《元词备考》以及杂著《梅花草堂笔记》(明崇祯刻清顺治修补印本)等。作有传奇二十五种,今有《醉菩提》、《如是观》、《金刚风》、《海潮音》等十三种。
又创作杂剧六种。他的《醉菩提》,清陈味根辑《蔬香书馆纳时音》、清庆华编《霓裳文艺全谱》、李氏手录清稿本《荩臣氏雅集》、清阙名辑《梨园演曲》、清玩花主人《缀白裘》、樗林散人辑《曲谱》等,均收有此剧之单齣,影响十分广泛。
至于朱云从、盛际时、邱园诸剧作家,与李玉交往情况如何,因史料所限,难以得知底里,此暂从略。
由李玉的交游情况来看,诚如周贻白所判断的那样,这一类作家,“都是苏州或苏州附近的人,大多数都是没有赴过考试的布衣之士。他们虽然没有具体的组织,但彼此都有所往还,或共同撰作,或相互商讨”(《中国戏剧史长编》,第370页),形成了一个卓有影响的作家群体。其中,尤以李玉为杰出代表。
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