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玉剧作的主要类型
在中国戏曲史上,就创作数量而言,真正能与元代有“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之称的关汉卿相颉颃者,当数明末清初的著名传奇剧作家李玉。清代著名诗人吴伟业在《〈北词广正谱〉序》中,极力称道李玉“以十郎之才调,效耆卿之填词”。所谓“十郎”,是指唐代诗人李益(字君虞)。他在家族兄弟辈中,排行为十,故人称“十郎”。此人才气横溢,长为诗歌,与著名诗人李贺(字长吉)齐名。据说,李益每写出一诗,教坊乐伎都争着以重金购取,有的甚至成为供奉内廷的歌词。而“耆卿”,是宋代词人柳永的字。他好为通俗歌曲,每当一词脱手,迅即传遍酒肆歌楼,以至出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之说。吴伟业以李益、柳永比拟李玉,恰是从其在民间的影响力这一层面,充分肯定了他在戏曲创作方面的卓越成就,说明李玉的剧作贴近下层、贴近民众。李氏戏曲创作的内容甚为丰富,下面大致将其现存剧作分作五大类,分别论之:
(一)社会时事剧
这里所说的社会时事剧,也就是以作者所生活时代的社会、政治现实为题材而创作的剧作。在当时来说,就是现代戏。在这类剧作中,当以《清忠谱》为代表。
《清忠谱》一剧,与明代传奇戏动辄四五十齣相比较,篇幅不算很长,分上、下卷,上卷十二折,下卷十三折,凡二十五折。这里的“折”,虽说是沿用的元杂剧分段的名称,但内涵是有差异的。元杂剧中的一折,相当于近世舞台上的一幕,可以包含许多场次。而此处的“折”,其实有同于“齣”,也就是戏曲情节发展的一个自然段落,相当于现代戏曲演出的一场戏。
本剧是根据明代末叶发生在苏州曾轰动一时的反抗阉党斗争的真人真事而创作,叙苏州周顺昌,字景文,号蓼洲,先后曾任福州理刑、吏部员外郎等职。他娶妻吴氏,生有四子。不论是出任地方官,还是在京师供职,都廉洁奉公,冰心独抱,虽为官多年,仍家贫如洗。此时,阉党魏忠贤把持朝政,残害忠良,网罗党羽,横行无忌。朝中忠臣杨涟、左光斗、万燝等,纷纷遭其暗算,令周顺昌义愤填膺,痛恨不已。他自身也遭受牵累,削职闲居,自是抑郁不平。闻知翰林修撰文震孟(字文起)被罢归,隐居竹坞别墅,便步行前往,借以一吐衷肠。当得悉魏阉株连蔓引、逮系忠良、缇骑四出、欺压百姓种种恶状,又悲愤满腔,恨恨不已。不久,太监李实奉命监管苏州税务来此,与应天巡抚毛一鹭计议,在虎丘山塘为魏忠贤建造生祠。书生陆万龄极力撺掇,充任管工堂长。此时,任吏科给事中的魏大中也被逮,由原籍浙江嘉善押往京师受审,当路经吴门。周顺昌得知好友音讯,便每日驾小舟往胥江守候,以当面作别。大中所乘船至胥门,顺昌不顾押解校尉阻止,也无视可能受牵累的危险,径登船与其共抒壮怀,斥骂魏阉。魏大中见众多同年好友知道自己被逮,无不畏祸深藏,独周顺昌不以生死介意,十分感动,并诉说临行时孙儿允柟牵衣痛哭之惨状。顺昌以己女许其孙为妻,以结百年之好。校尉见他竟敢与朝廷下令逮系的钦犯联姻,皆惊诧不已。
《清忠谱》连环画
时隔不久,花费百万钱粮的魏忠贤生祠建成。如此祸乱朝纲的凶险之徒,竟然被无耻小人吹嘘为“一柱擎天”、“功留社稷”,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们将魏阉像送入祠堂供奉。周顺昌特地赶来,当着魏阉干儿子毛一鹭及众太监的面,手指魏忠贤雕像大骂,“恨不得奋利刃,屠肠断颈”(第七折),然后愤然而去。回家后,身体倦怠,倚桌小憩,梦中径达殿庭,直至皇帝游乐之所的海子,面见帝控诉魏忠贤罪恶,并持笏板痛打魏阉。皇帝降旨,将魏绑到市曹斩首。顺昌在大笑中醒来,发现却是南柯一梦,心颇怏怏。时隔不久,周顺昌斥骂魏阉以及与魏大中联姻诸事,为魏忠贤所知,遂遣缇骑来苏州问罪。毛一鹭派中军往吴县县衙下达紧急公文,告知此事。陈知县与顺昌有师生之谊,乃趁着夜色飞马赶往林家巷周宅,将此事报知恩师。文震孟也来相告,劝周顺昌设法解脱困厄,但顺昌毫不介怀,视死如归,听凭校尉押解而去。苏州百姓颜佩韦,性情刚直,粗豪知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言不合,拍案而起。他曾在李王庙书场听艺人说《岳传》,闻知抗金名将韩世忠出生入死、累立战功,反被奸臣童贯诬为丧师辱国,以至上了镣杻,怒火顿起,遂踢翻书桌,大闹书场,的确是位血性男儿。其他几位市井百姓杨念如、周文元、马杰、沈扬诸人,仰慕其人品,与他结拜为兄弟。
杨涟画像
周顺昌被逮,羁押西察院,“众百姓都抱不平,要去救他”(第十折)。颜佩韦、杨念如得知消息后,一方面令马杰、沈扬分头在阊、胥两门告知过往行人,一方面请草庵和尚敲梆聚众,同往西察院请愿。书生王节、刘羽仪也参与其事,请学堂中朋友前来,写辩呈申诉。李太监等人误以为周顺昌曾供职吏部,家中必定富有,故捏造此案,欲敲诈白银万两,不料顺昌为官清廉,竟然连一个钱也没有搜刮到,便大失所望,遂痛打县衙差役以泄愤。此时,西察院门前人声鼎沸,喊声震天。百姓塞巷填街,执香号乞,呼吁官府放人,甚至愿以身替代。苏州寇知府、吴县陈知县目睹此状,无可奈何。抚台毛一鹭被迫出见,但无视民怨沸腾,却一味敷衍,又以欺骗手段,让周顺昌出面安抚,而扣留递辩呈之人,扬言一并解京斩首。众百姓得知就里,齐集辕门,团团围住,决不离去。差官挥刀恫吓,激怒了颜佩韦等人。他们率众闯入辕门,“打进打出三次”(第十一折),杀死校尉。官吏见状,四处奔逃。
京师差官担心再生变故,便趁夜色未尽,将周顺昌押上船,解往京城。嘉兴朱祖文(号完天),曾蒙顺昌照拂,感念不忘,就暗中一路护送。顺昌子茂兰寻找父亲不得,遂追至无锡,不顾校尉拦阻,跳上船与父亲相见。又见救父无望,欲投江自尽,为朱祖文所救,二人结伴徒步赴京。而苏州府奉命差遣捕快,先后将马杰、沈扬、周文元、颜佩韦、杨念如等五人逮入狱。魏忠贤阴狠歹毒,亲勘东林一案,杨涟、左光斗惨遭酷刑,先后身亡。魏大中遍体鳞伤,呜咽气绝。周顺昌受审,历数魏阉“欺君虐民,残害忠良”(第十五折)之罪,并挥动枷杻将陪审官倪文焕、许显纯二阉党痛打,致其鼻梁折断。直至牙齿被敲断,顺昌仍含血喷奸臣之面,顽强抗争,宁死不屈,幸而通政司徐如珂及侍御顾宗孟、范景文、鹿善继、孙奇逢诸公从中周旋,始得缓死。
茂兰躲过缇骑暗害,潜入京师,改名换姓,刺血作书,击登闻鼓代父申冤。徐如珂接受血书,俟机代为转呈。又允茂兰之请,冒着风险,令他前往探监,与其父一见。恰于此时,魏阉所派差官以查监为名,径入监房,以布囊套顺昌之头,将其活活勒死。茂兰拼命上前抢救,无助于事,悲痛欲绝,幸狱中禁子等相助,始得逃出,并向朱祖文哭诉其父死时之惨状。颜佩韦等五人,被诬作乱民,斩首示众。周茂兰将父之灵柩暂寄僧舍,匆忙归家,遵照父亲临终遗言,与母商议,其妹由颜佩韦母陪伴,乘小船往嘉善与魏公子完婚。
颜佩韦等死后,化作厉鬼,欲赴京寻魏阉复仇。周顺昌幽魂不散,回归故里,与他们邂逅于中途。此时,天曹神仙前来颁旨,封顺昌为应天城隍,佩韦等人为五方功曹。未几,天启帝驾崩,新帝登基,起用东林党人,魏忠贤被发去守皇陵,自缢于涿州旅店,一时树倒猢狲散。毛一鹭被抄家、监禁。数以万计的苏州百姓闻知此事,分别扛起锄头等家伙,奔赴虎丘十里山塘,拆毁魏阉生祠。他们扯起粗大的绳索,齐声喝号,将牌坊拉倒,并把魏阉雕像砸得粉碎,好不快意。颜佩韦等人的尸身,为本地乡绅合葬半塘,题作“五人之墓”,石坊上镌刻有“义风千古”四个大字。文震孟应召即将赴京任职,临行,特来墓前祭拜,当地百姓也提着魏阉雕像头颅以祭义士。魏忠贤党羽倪文焕、许显纯俱受严惩。周家荣封三代,茂兰荫中书舍人,赴京纂修国史。
本剧据晚明史事创作而成,事本《明史》相关人物传记及其他文献。如周顺昌事,见《明史》卷二四五,记载其事较详。大意说,顺昌在任福州推官时,曾捕治管税务太监高寀的爪牙,毫不含糊。任吏部稽勋主事等官,清廉自持,力杜请托,拒不受贿,两袖清风。剧中写他“司李破税珰之胆,闽海冰条;秉铨却暮夜之金,吴门铁面”(第一折),即以此为据。“司李”,即司理,乃理刑之官。在古代,“李”与“理”通,“理”,即治的意思。“税珰”,即税监。《汉书·宦者传》记载,秦汉时,中常所戴冠,参照士人样式,皆银珰左貂。明帝改作金珰右貂,皆用阉人担任。“却暮夜之金”,用《后汉书·杨震传》中典故。说杨震迁官,路经昌邑,他有一位任昌邑县令的学生叫王密,夜间赶来相见,想赠以重金,为杨震严词拒绝。可见,这类描写是符合史书记载的。
周顺昌画像
《明史》本传还记载,魏大中为魏阉诬陷被逮,路经苏州,周顺昌闻知,前往饯行,与他同住了三天,并将女儿许给其孙为妻。押解校尉催促赶路,顺昌怒目而视,斥责道:
“你还不知道世间尚有不怕死的男子呢,你回去告诉那魏忠贤,就说我是吏部周顺昌!”因指着魏阉的名字,骂不绝口,为魏忠贤所忌恨。御史倪文焕乃魏阉义子,遂将此锻炼成狱。魏忠贤矫旨将周顺昌官位削夺,而顺昌有德于乡人,乡间有冤屈或关乎百姓利益之事,即前往官府陈说,所以苏州士民都对他甚为感激,一旦得知顺昌被逮,“众咸愤怒,号冤者塞道。至开读日,不期而集者数万人,咸执香为周吏部乞命。”(《明史·周顺昌传》)。书生们纷纷请愿,要求当道将民情上达。旗尉以魏阉权势相压,更激起民怨,“蜂拥大呼,势如山崩。旗尉东西窜,众纵横殴击,毙一人,余负重伤,窬垣走”(《明史·周顺昌传》)。应天巡抚毛一鹭、巡按御史徐吉,被吓得心惊胆战,不敢出一语。周顺昌被逮,阉党许显纯捏造罪名,五日一严刑拷打。每受刑,顺昌必大骂魏阉。牙齿被许敲落,乃血唾其面,更厉声斥骂。许乃趁夜深人静,将周杀害。
夏允彝《幸存录》还记载,诸忠良遭阉党迫害,惨绝一时,而名高千古。周顺昌其人,一生清白,独立无党。当魏大中盛时,顺昌未曾与之交往。见大中被逮,路经吴门,那些与魏有交者皆四下散去。巡抚毛一鹭历来对大中很是恭敬,到了这时,却不与大中通一语,避之唯恐不及。顺昌愤恨非常,便将己女嫁大中孙。后纵受酷刑,仍痛骂魏阉不已,志坚如铁,宁折不弯。故此书极力称道周顺昌,“此真铁汉也!”(《明季稗史初编》)
至于剧中稍稍叙及的阉党人物许显纯,文献也有记载。《明史》卷三四六《许显纯传》载曰:许性残酷,频兴大狱,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黄尊素、王之寀、夏之令等官吏,皆死其手。每当审理,魏阉必派人坐其身后。若此人不至,许袖手不敢问。
剧中所写朱祖文,《明史》也收有其人,称他于周顺昌被逮后,抄小道抵京,照顾顺昌饮食汤药。魏阉诬顺昌赃款,逼令偿还。祖文奔走京师诸公间,代为借贷。周身死,他也哀恸发病身亡。周茂兰是顺昌长子,曾刺血上疏,诣阙诉冤。与剧中所叙略有不同的是,茂兰并未接受荫叙之官,后隐居不仕。其他所写如左通政徐如珂、苏松按院徐吉、文选郎中范景文、兵部主事鹿善继、名士孙奇逢等,皆史有其人。不过,范景文虽不附阉党,也不附东林,孤立行意,洁身自好,谢病归里,并未参与营救周顺昌之事。鹿善继与周顺昌为同年生,顺昌陷狱,善继凑集了数百两银子营救,但银入而顺昌身亡。善继父鹿正,以气节为乡里所称,人以“鹿太公”呼之。太公急人之难,虽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杨涟、左光斗之狱起,魏大中之子学洢、左光斗之弟光明,先后投靠鹿家,太公与容城举人孙奇逢计议营救,但未遂所愿。可见,剧中所写,大都有史实依据。
五人之墓
至于颜佩韦等五人之壮举,则发生在天启七年(1627)三月。张溥《五人墓碑记》详载其事,称周顺昌被逮,哭声震天动地。当负责押解的校尉大声呵斥时,众人怒不可遏,将其打倒在地。毛一鹭吓得躲入厕所,才逃过一劫。颜佩韦等五人临刑依然意气盎然,大骂毛一鹭不已,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慷慨赴难,悲烈千秋。事也为剧作所采。
剧中所叙堂长陆万龄,乃史有其人。明吏部考功员外郎夏允彝,在《幸存录》中记载道:为魏忠贤请立生祠,种(按:指“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孔子诛少正卯而忠贤斥退东林,故请将魏阉供奉于学校。《明史·阎鸣泰传》谓:“其尤甚者监生陆万龄,谓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与先种丑言恶行,令人作呕。最甚者为太学陆万龄,竟然将魏阉忠贤与圣贤孔子作比,说孔子作《春秋》而忠贤定三案圣并尊。司业朱之俊辄为举行,会熹宗崩乃止。”《明史纪事本末》卷七一也曾记载:天启七年(1627)“五月,监生陆万龄请建魏忠贤祠于国学之旁,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许之。”各家所载文字,大致相同,可见此事在当时的确曾发生。这一陆氏小人,竟然将阉党硕魁与圣人孔子相比并,真乃无耻至极。剧作因情节的需要,不可能详叙其事,但所写乃本之史实,则是毋庸置疑的。
禇人获《坚瓠集》书影
剧中所写颜佩韦大闹书场事,也似有所依据。据《坚瓠集》八集卷四“政任福州”条所载,有伶人搬演岳飞故事,当演到秦桧与妻子在东窗下设计谋害岳飞之事时,周顺昌怒火中烧,情难自抑,当场令人捽住那一扮演秦桧的演员揍了一顿,然后拂袖而去,使在场者皆十分惊愕。在元、明之时,写岳飞故事的戏曲,较著名的有元代孔文卿的《东窗事犯》杂剧以及明人所作《岳飞破虏东窗记》。据《坚瓠集》所载推测,当为后者。《坚瓠集》的作者褚人获,生于明崇祯八年(1635),一直到清康熙末年尚在世。
生活的年代去周顺昌不远,且又是苏州人,所言或有据。而《一捧雪》剧作,将此事归于颜佩韦,以突出其性格粗豪的一面。
李玉另有一剧《万民安》,已佚,但据《曲海总目提要》(卷一六)所载,也为时事剧。大意谓:苏州人葛成,乃是机户所雇的织布工匠,三十余岁,娶妻曹氏,已病故,遗一子嗷嗷待哺。邻舍韩婆婆,丈夫在时曾领内府官价,织造绸绢等物,因吏役层层盘剥而欠下官府债务。虽说闻知朝廷已经豁免,但官府仍纠缠不休。有两名京师所派差役来苏州,要抢其女儿云娘抵债。葛成闻知此事,取出早年积蓄代为偿付,使云娘得救。韩婆婆执意送女儿为葛续弦,被一口回绝。后经人说合,其幼子交韩抚养。保定书生房壮丽赴礼闱落第,以事来苏州,韩婆婆将云娘嫁房生为妾,以三十金还葛成,又被回绝。韩母女感激万分。商贩郑尚甫,年逾七旬,曾娶当地沈氏女为妾,得知葛成仗义疏财,为人忠厚,子幼尚无人抚育,便将沈氏送成为妻,并赠白银百两。葛成谢绝好意,令沈母将女儿领回,银两也一并送还。沈氏出家阳澄湖一尼庵,感念葛成恩德,代成养其子。
此时,税司黄建节来苏州,滥征各项税银。苏州六门,皆有其所派差役对过往行人逐个征收。肩挑步行,各色店铺,机坊商户,无一幸免,见货便抽取赋税。其爪牙徐怡春等,把持水陆要道,拦截各路乡民,苛取暴敛,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满城百姓,相约罢市,聚集在城内玄妙观中,喊声震天,对税监及棍徒憎恨不已,并共同推举葛成为首,反抗欺压百姓、横征暴敛的黄建节等税吏。这时,恰巧有一名叫满腊梨的小伙,以卖瓜为生,遭到恶棍的欺侮,瓜被抢走,因此在路上大哭。葛成甚为不平,一挥芭蕉扇,万众聚集。在将要出葑门时,恰巧遇见有一恶棍看到芭蕉扇要征税,葛成出语顶撞,结果被捉住去见吏役徐成,准备送到黄建节处枷号示众。众人大怒,扒去徐成衣服投入水中,并火烧黄建节衙署,挥拳将他击毙,投入火内。大火自初六至初九,连续焚烧三昼夜。知府朱燮元、知县邓云霄极力排解,众人仍不愿散去。当时,指挥杨某代理游击之职,镇守东城,立即禀报巡抚,欲以乱民治之。葛成怕连累他人,乃挺身而出。知府朱燮元闻知葛成之为人,愿出力保护,并改其名为葛贤。而苏松兵备道邹墀奉命审问此事,欲以聚众倡乱之罪严惩葛成。刑房毕成名极力援救,文士张献翼又率领众秀才出面声援,然无济于事,葛最终还是被判死罪。
沈女出家后,取法名静真,得知此事,同母亲前来探监。葛成以子相托,嘱其认以为子,取名郑天祐,以防官府加害。葛成被绑赴市曹,即将处斩,忽然发生地震,只得暂缓行刑,回监羁押。房壮丽进士及第,历任河南道御史,奉命巡按苏松。妾云娘以葛成事相托,满腊梨也写诉状代为申冤。静真得知此事,悲感交集,并将实情告知天祐。天祐年已十三,遂奔狱探父,并赴按院诉冤。腊梨则陪随左右,一力相助。万历四十一年(1613),房壮丽乘舟前来,抵浒墅关,天祐跳入水中以呈控词。壮丽接状,并见地方官审判结论中有“一人倡义,万民安枕”之语,遂代为申辩,将葛成释放回家。松江隐士陈继儒,将葛邀至佘山居住。百姓为他建生祠于玄妙观中,以“葛将军”称之。
剧中所叙朱燮元、房壮丽、张献翼、陈继儒等,皆史有《葛道人传》。
其人。房壮丽,直隶安州(今河北安新)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明史》无传。《列朝诗集》、《明诗综》皆未收其人。但《明史·孙丕扬传》,则明言御史房壮丽与刘国缙、乔应甲、赵继芳等十余人,一力排陷东林志士,与宣党汤宾尹、昆党顾天埈声势相倚,同为魏忠贤所网罗。而剧叙房壮丽代葛成辩冤,或另有所本。张献翼,字幼于,更名敉,苏州人,乃戏曲家张凤翼(字伯起)之弟。与弟燕翼(字叔贻)并有文名,时以“三张”称之。据钱谦益《列朝诗集》载,张献翼因与王穉登(字百谷)争名不能胜,便颓然自放,有时穿紫衣挟歌姬,招摇过市;有时赤脚乞讨于通都大邑。他与张孝资关系密切,二人形影不离,或歌或哭。剧中写他醉后穿女人衣服及大红方巾、花纸道袍,皆有所据。邓云霄,乃东莞人。万历戊戌(二十六年,1598)进士,除长洲知县。著有《百花洲集》等。事见朱彝尊《明诗综》。剧中所叙,与此相符。至于苏松兵备道邹墀,亦非凭空杜撰,历史上也确有其人。《(万历)常州府志》卷一○载有其小传,谓:“邹墀,字胡卿,余姚人。进士。隆、庆间任岂弟之政,水蘖之操,仕至广西布政。”葛成被陈继儒请至家中之事,也有据可查。陈继儒乃松江隐士,居佘山精舍。文士宋懋澄与陈为好友,曾在陈宅遇到过葛成,当时他正在读法律方面的书籍。见《九籥集》别集卷四至于葛成之事,宋懋澄《葛道人传》所载尤详,谓葛成乃江苏昆山人。万历辛丑(二十九年,1601)南方出现灾害,苏州一带税收日减,官府派人前来核查漏税、偷税情况。江、浙一带由太监孙隆掌管。时有参随黄建节,因与吴中无赖汤萃、徐成等二十余人有交往,故借上司核税之名,趁机前来勒索钱财,无货不征税。苏州六个城门、三道水关,皆分别派人把守。乡间所织丝绸,非经同意不得发售,这当然遭到苏州百姓的强烈反对。他们于六月初三日齐聚玄妙观,为首者六十人,次日不呼而至者达万人。众百姓寻访黄建节所在,一直寻到觅渡桥,见黄正坐在交椅上指挥阻截贩运的过往船只。众人万声同呼,抛石块砸中黄建节的脑袋,又杀死徐成等帮凶,还火烧了汤萃等家。他们手里没有兵器,赤手空拳往来,见赃官恶棍就讨伐,市民欢声如雷。地方官多方追究为首者,一无所得。而百姓围聚在一起,无一人散去。到了第八天,突然来一壮汉,光着膀子,手摇芭蕉扇,从人群中走出,自愿承担此罪名,令苏州知府等人惊愕不已。这人便是葛成。其实,事起之时,葛还在昆山。到了第七天,才同兄长一起赶来看热闹,是为义所激才挺身担当的。他身陷囹圄后,遭到毒打,几乎丧命。苏州百姓感其义,无不痛哭流涕,尊称其为“葛将军”。名士张献翼,率领士民作文生祭,当时就有人作《芭蕉扇》以记其事。该文还记载,葛成出狱后,尚未娶妻,有人以爱妾相赠。他将此女送还其父母家。剧中所述,基本与史实相合。
葛成墓
又据《定陵志略》,大意是说,万历二十九年(1601)六月,“苏州民变。时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兼管税务,无赖尽投入其幕,奉札委,称税官。苏城六门,门各立税;只鸡束菜,咸不得免;民不聊生,汹汹思乱。本月初六日,忽有二十七人蓬头跣足,衣白布短衫,手各持一芭蕉扇,遍走诸税官家,焚毁其室庐长物,执其人榜之通衢,无不立毙。虽止二十七人,所至如风雨,人莫撄其锋;即高墙峻宇,首者执扇一挥,诸人皆立跃而上”。继而,又奔往另一税官家,如此大闹三日,把祸乱一方的税官清除殆尽。到了第四天,苏州六门各有榜文,云:“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今事已大定,四方居民,各安生理,毋得藉口生乱。”到了第五日,官府开始通缉为乱者,葛贤挺身而出,以一人应罪,被判死刑。后遇到赦免,放归,过了三十年其人尚存。藉此,我们大致可以知晓此次苏州民变始末。这为了解《万民安》一剧的情节结撰、材料剪裁提供了史实依据。
其实,李玉戏曲创作对现实人生的取材,并未停留在主干情节的构架这一层面,即使是细微末节,也不忘对当代现实的折射。如《清忠谱》第十九折,周夫人登场后对女儿所说的一段话:“自你爹爹被逮,虑切覆巢,你哥哥又舍命入京,更愁祸起不测。近日忽传有屠城之旨,邻里惊惶,纷纷逃窜,因此和你暂避入乡。”苏州民变,史籍未见有“屠城”之说,这显然是影射清初史实。
南。至次年四月中旬,率军渡江。十九日,兵围扬州,以炮轰城。城陷,史可法为清兵所获,面对多铎高官厚禄的诱降,他严词拒绝,声称:“吾头可断,身不可屈”、“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遂慷慨赴死。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初五日止,清兵对扬州屠戮十日,“屠城”之事,最初发生在扬州。清世祖顺治元年(1644)十月,命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统兵征讨江遇害者十余万人。“乱尸山叠,血流成渠”。“或父呼子,或夫觅妻”,“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惨不忍闻”(清·王秀楚《扬州十日记》)。
而“嘉定三屠”,则发生在顺治二年(1645)六、七月间。闰六月中旬,清军再下剃发令,所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是也。这遭到江南百姓的强烈反对,其中尤以嘉定为最。当地人民在士绅黄淳耀、侯峒曾的带领下,高举“嘉定恢剿义师”的大旗,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自闰六月十九日至七月四日城破,坚守城门十余日,无一人投降。清军忿而屠城。未过多久,江东人朱瑛重新聚集流亡居民,武装抗清,占领嘉定。旋败,嘉定再遭屠戮。八月十六日,明将吴之藩起兵,反攻嘉定,全军覆没,嘉定第三次被屠城。史称“嘉定三屠”,遇害百姓达数万人。屠城带来的创伤十分惨重。三年后,吕留良路经此处,感慨万千,留下《乱后过嘉兴》诗三首,其一谓:“滋地三年别,浑如未识时。路穿台榭础,井汲髑髅泥。生面频惊看,乡音易受欺。烽烟一怅望,洒泪独题诗。”其三曰:“间有生还者,无从问故宫。残魂明夜火,老眼湿秋风。粉黛青苔里,亲朋白骨中。新来邻里别,只说破城功。”(清·吕留良《吕晚村诗》)《清忠谱》的创作,较《一捧雪》、《占花魁》、《眉山秀》稍迟,但也成书于顺治年间,今有清顺治间刊本传世。而历史上影响较大的几次屠城,主要发生在顺治元年及顺治二年。作者写此剧时,南方一带遭受清兵屠戮的惨景还恍然在目,这很容易唤起人们的民族情感。以当代人写当代事,没有一定的胆量与气魄,是决不敢如此为时事传真写照的!
《万里圆》一剧,借晚明殉国忠臣史可法之口,描绘出“劫火烧残,罡风吹黑,剩得东南徒半壁”(第三齣)这一江山破败之惨景,以及“臣民悲痛,士女哀号”(第三齣)之类故土沦丧的悲鸣。并声称:“九庙虽尔丘墟,一旅犹堪恢复。整顿三百年社稷,慰安十五祖英灵”(第三齣),似乎带有“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宋·陆游《关山月》)之意。在当时来说,这样的话语对易代之际的新政权无疑带有强烈的刺激性。又如第五齣,由黄孔昭之口道出:“近日纷纷传言清兵南渡,若如此,则云南亦非安壤之地矣。”则明言清兵挥师南下,直接威胁到百姓生活的和谐安定。第十齣,叙逃难老兵返乡,途经姚安府,欲往人家借宿时的一段对话:
(外)我倒忘了,你从南京到浙江,可曾到苏州经过么?(净)咱的不到?
【五供养】那姑苏曾到。(外)什么时候到的?(净)其年时待我想来。吓,是乙酉年闰六月,阿呀,好热天!(外)那里可太平么?(净)太平么?唔!(唱)正值炎天喊杀声高。(外)为甚么杀起来?(净)清朝官府坐了苏州,那些百姓一个个投顺了就罢了吓!(唱)谁想湖内多烽起,城外也焚烧。(外)那些官府怎么样?(净)恼了清朝官府,(唱)把六门闭了,发兵马摧枯拉草。(外)那些湖中人可曾剿?(净)那些湖中人多是没用的,使的家伙多是木枪木棒,被清朝兵马一杀杀出来,是(唱)纷纷都解散、尽潜逃。(白)只是可怜坏了城外百姓,(唱)池鱼林木祸奇遭!(外)怎么坏了城外百姓?(净)清朝官府只道城外百姓作反,发出兵马,不管好歹,烧杀砍杀,惨不可言!(外)是那带呢?
【江水儿】(净)堪叹金阊外,不分玉石淆。……(净)咳,那里什么传闻?我在苏州准准住了十天。(唱)吓!我是眼见睁睁,岂是虚言相告?
《嘉定屠城纪略》书影
所谓“乙酉年闰六月”,即指顺治二年(1645)。六月,清兵攻占苏州。闰六月初一,清兵攻江阴城不克,聚兵十万将城包围。闰六月十一日,在籍官员徐汧,见苏州失守,说道:“郡城非吾土也,我何家之有?”(清·徐鼒《小腆纪传》卷一七“列传第十”)遂投虎丘新塘桥下身亡。中书舍人文震亨,乃文震孟之弟,闻薙发令下,投河死。秀才顾所受,面临危难,赋诗道:“身是明朝老布衣,眼前世界不胜悲。从容死向宫墙地,免使忠魂弃浊渠。”(清·徐鼒《小腆纪传》卷四九“列传第四十二”)乃自缢学宫,遇救,仍赴水死。此前,明吴县生员陆世钥、沈自炳、沈自駉起兵太湖。明职方主事吴昜(字日生)、举人孙兆奎起兵长白荡,出没五湖三泖间。明总兵李某、秀才任源邃等起兵太湖。各地武装虽说屡挫清兵,但怎奈寡不敌众,先后败亡。上引这段话看起来似一笔带过,其实,则包蕴进一段复杂的史实,也流露出作者对抗清义军作战能力的失望之情。又如《千钟禄》,虽说追述的是一段历史往事,写燕王起兵、建文逊国之惨剧,但燕王朱棣登基前后大肆屠戮忠臣义士的罪恶行径,又与清兵挥师南下、血腥镇压江南百姓的行为有某些近似之处。如该剧第十齣《惨睹》所描绘的“颈血溅干将,尸骸零落,暴露堪伤。又首级纷纷,驱驰枭示他方”(【刷子芙蓉】)、“凄凉,叹魂魄空飘天际,叹骸骨谁埋土壤”(【刷子芙蓉】)、“裂肝肠,痛诛夷盈朝丧亡。郊野血汤汤。好头颅如山车载奔忙。又不是逆朱温清流被祸,早做了暴嬴秦儒类遭殃”(【锦芙蓉】)、“家抄命丧资倾荡,害妻孥徙他乡”(【雁芙蓉】)、“叹匹妇、终作沟渠抛漾”(【雁芙蓉】),此等带有浓烈愤激感情的语言,若在屠城之事发生不久的清初搬演,接受群体中悄然升腾而起的那
(二)历史故事剧
谭鑫培剧照
种强烈共鸣,自然可以想见。
《清忠谱》一剧,对后世戏曲曾产生很大影响。该剧中除《书闹》、《拉众》、《鞭差》、《打尉》等齣流行于当时昆腔舞台外,后来还被京剧改编为《五人义》(一名《反苏州》)而时常演出。晚清名伶谭鑫培、杨小楼等,均曾演出该剧。《万里圆》中的《跌雪》、《三溪》、《打差》等齣,为《缀白裘》收录,有的至今尚在演出。
李玉的戏曲作品,除时事剧外,还有一些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剧作,如《麒麟阁》、《牛头山》、《风云会》、《千忠戮》、《连城璧》、《两须眉》等,皆是。在他的现存剧作中,所占分量较重,是值得注意的一个文学现象。
卷,第一本三十三齣,第二本二十八齣,凡六十一齣,是李玉现存作品中篇幅最长的一部剧作,且体制和明、清传奇略有不同。按照传奇剧写作的惯例,第一齣为副末开场《麒麟阁》一剧,分第一本和第二本,每本又分上、下(或称“开场”、“开场家门”、“家门大意”等),而本剧的第一齣为《降凡》,叙玉帝差遣紫微星等仙人下凡,以掌御山河、安邦定国,而将“开场”放在第二齣,这在明、清传奇创作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副末开场
剧叙山东济州历城县人秦琼(字叔宝),乃将门之后,武艺高强,志在将相。他由友人樊建威引荐,在济州府衙作都头,押解军犯去潞州。临行,结拜兄弟尤俊达前来送行,家住斑鸠店靠卖柴扒为生的程咬金,也闻讯赶来。秦琼赠给程咬金十两纹银,以安顿其生活。俊达则接咬金同住,以便照顾。
时值隋末,晋王杨广居功自傲,遣心腹宇文述等结交近侍,散布流言,致使其兄杨勇被废除太子之位,而由己代之。因唐公李渊苦谏废立一事,遭杨广忌恨,遂在临潼山楂树岗设下埋伏,欲在其赴太原留守任之中途截杀。杨广等扮作绿林草寇欲暗害李渊,恰秦琼经此,挥动双锏搭救,使李渊得脱危难。李渊心存感激,欲为他建生祠香火供养,以报救命之恩。归途,李渊误杀潞州二贤庄商贩单雄忠。其弟雄信性如烈火,闻知此事,恨恨不已。
京兆三原人徐(字茂公),寻访天下英雄,经潞州,为单雄信热情款待,寄宿东岳观中。秦琼投宿潞州酒店,因无钱付房费,被店家轻贱,只得卖坐骑黄骠马以偿债。单雄信以五十两银子买下此马,并另赠银十两权充盘缠。秦琼因处落魄之中,无颜以真姓名相报。他还清债务,匆忙踏上归途,不料又感染风寒,病倒在东岳观中,得与徐相识。恰单雄信来访,始道破就里,知卖马者即秦叔宝,遂各叙寒温。秦琼临行,单雄信将黄骠马送还,并私赠许多银两藏于被褥内。当秦琼投宿皂角林酒店时,为开店的潞州捕快张奇误认作剪径的强盗,以致发生殴斗,伤奇身死,惹下人命官司。潞州刺史蔡清,不问青红皂白,将秦琼问成死罪,金锏、钱物入库,行李、马匹入官。解差童环,素与单雄信交好,匆忙前往告知。单雄信遂请徐拟状申诉,扮作秦琼兄弟,化名秦瑶,去新任军门袁天罡处申冤,秦琼被免死,充军幽州,由童环押解,一路多得其照拂。行至顺义,幽州总管罗艺新得一好汉名史大奈,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力举千斤,拳棒皆精,特设擂台于此,令徐之友、总管府中军张璧(字公瑾)监押坐镇,欲打尽天下英雄。三月以来,未逢对手。史大奈洋洋得意,秦琼至此,登台打擂,将其挫败,赢得“天下第一好汉”之誉。
至幽州城,幸有尉迟南、尉迟北兄弟,好汉薛彪,杜氏四杰等,皆对秦琼照顾有加。然凡来此军犯,均须打一百杀威棒,无一人能幸免。众人为此而犯愁。秦琼打擂取胜之事,为罗艺之子罗成闻知,遂告知其父。罗艺大为称奇,恰值其妻秦氏寿诞,遂召琼入见,问知姓氏、乡贯,始知打擂者乃其内侄,于是开脱其罪名,姑侄始得相认。秦琼教表弟罗成锏技,罗成教秦琼罗家枪法,武艺各有长进。
“秦琼镇宅”剪纸
秦母六十寿辰将至,秦琼辞别姑母诸人回乡探亲。临行,罗艺命秦琼捎书一封,投寄济南节度使唐璧,请他对内侄加以关照。为贺秦母大寿,天下英雄纷纷奔赴济州。唐公李渊感念秦琼临潼山相救之恩,特遣女婿柴绍前来,送白银六千两为贺。程咬金、尤俊达拦路劫持,双方发生争斗,幸而徐、单雄信、张璧等赶来,讲明就里,始知同为江湖朋友,遂握手言欢。王伯当、齐国远二人,也随即赶到。祝寿宴上,众英雄当场结拜,以图大事。
因有罗艺荐书在先,秦琼得任唐节度使帐下旗牌官。元宵节将至,适逢越公杨素生日,特发批文,差秦琼前往东京,送珠玉珍宝等贺礼。尤俊达、罗成等人,纷纷要同去东京观赏花灯,便私自将批文中“一”字先改作“三”字、又改作“五”字,秦琼见状,无可奈何,只得应允。事为越公府中参谋李靖看破,令其兄弟不必看灯,速离京城。不料,齐国远、程咬金、尤俊达、罗成等人不听劝告,径往长街观灯。有一陆氏,应住于西城的妹妹之约,偕女王婉儿前往观灯。许国公之子宇文成德,乃花花公子,带仆从也来看灯,且寻访美女。见王婉儿貌美,欲抢来做亲。罗成、程咬金等人,闻听呼救声,知是奸邪横行,蔑视王法,公然抢亲,遂怒不可遏,便扮作闹社火跳五鬼者,趁乱混入许国公府,冲进内室,打死花花公子及家中恶仆数人,救出王婉儿,交与其母,令其速逃。罗成等英雄,逃过官兵追杀,躲入李靖寓所。王叔杨林奉旨统领三万铁骑,满城搜索,各城门也严加盘查。次早,李靖出城围猎,令罗成等五人乔装成家人模样,混出城去,欲往金墉城投靠魏公李密。
青齐王杨林,武艺高强,力敌万军,麾下有十二太保,皆如狼似虎,身手非凡。此时,他为新帝登基特备下贺礼,并征聘好汉秦琼一起护送,并授以虎翼将军之号,料万无一失。程咬金、尤俊达闻知杨林押解数万两银子入京,乃预先埋伏丛林之中,中途打劫,因酒醉气力不济,反为杨林所擒。他们托名程达、尤金,被押赴军前。秦琼闻讯而至,乞杨林暂缓行刑,将二人押赴济州。至济州,程、尤越狱逃走,王伯当、李密、罗士信等积极回应,焚烧仓库,截杀官兵,大反山东,齐聚瓦岗寨。杨林迁怒于秦琼,欲将其处斩,歌姬张紫烟得知此事,女扮男装,迅即来报,令秦琼速逃出潼关,并自刎以坚其去意。杨林等纵马来追,形势危急,幸而程咬金等前来接应,始得脱险境,直奔瓦岗寨而去。因程咬金能祭起落地之帅旗,被推举为寨主,号混世魔王,好不快意。
此时,杨林命大将东方旺在泗水关竖立百尺铜旗,令天下英雄前往拔取,但世人慑于其威势,无一人敢去。其实,旗端装有大斗,内藏善射者四名,近旗者即发暗箭射死。金墉城魏公李密,不知是杨林所设圈套,闻知秦琼力大无穷,特下书程咬金,求其派遣秦琼前往。此时,隋炀帝游幸江都,荒淫无度,民怨沸腾,动乱四起。李密兴兵打破界牌关、荥阳关、虹霓寨、临阳关,自立为王。窦建德于漳南称夏王,梁师都称帝于延安,刘光守在武州称燕王,李渊起兵于太原。杨林无奈,遂下书求罗艺派兵前来保关护旗,罗成奉命前往。秦琼至泗水关,挥动双锏,击下铜斗,跌死神箭手,倒了铜旗。东方旺前来追杀,幸罗成出阵相救,杀死东方旺,救秦琼脱险,大破金锁阵。事为罗艺所知,见儿子犯下弥天大罪,喝令绑起斩首,众将官央求不允,秦氏出面求情也遭严拒。
陆氏、王婉儿母女流落幽州,寻访恩人下落,当得知罗成即将被处死的消息时,大为惊慌,匆即赶去。恰沙陀国公主靖璇飞,奉调率五千人马往江都护驾,路经幽州,婉儿母女拦街哭诉衷情。公主大为罗成英雄气概所感动,迅即赶往法场,将罗救下,并赠以铠甲、坐骑、银两,令其速逃。罗成行前,将婉儿母女交其母秦氏照管,匆即逃去。
泗水关被破,群雄纷起,靠山王杨林坐卧不安,遂设一毒计,以江都城比武招贤为名,遍招天下英雄,其实暗藏铁乌筒炮,待其一旦聚拢,便放炮将众人震死。此计不成,又令前来比武者自相残杀,待其精疲力竭,始出兵灭之。第三计是甘泉关设千斤闸,令靖璇飞率兵把守,严防来人出走。秦王李世民发兵晋阳,同四弟元霸、参谋李靖等,率兵讨隋。中途与罗成相遇,成与元霸遂奔赴江都比武。秦琼、王伯当、齐国远、尤俊达等人,也闻讯由瓦岗寨赶来。先后来者,还有孙韬、金勇、苏定方、张须陀、程咬金等人。当众英雄进入甘泉关后,天突降大雨,水深三尺,铁乌筒无法燃放。副主考官宇文化及无计可施,徒唤奈何。次日比武,初试射箭,罗成胜张须陀,稳取状元。又试举千斤青石蹲龙,程咬金胜苏定方,取得榜眼。再试兵器,秦琼以双锏打死舞动双刀的大招讨左杰。此时,杨林不得不出马对决,秦琼失利,罗成拍马出战,将杨林杀死。罗成欲出甘泉关,奈靖璇飞不允,遂以计赚开,李元霸手托千斤闸,众英雄趁机逃离险境。
《罗成破阵》连环画
双鞭尉迟恭(字敬德)辞别亲人,留一鞭在家,往朔州刘武周处寻觅功名。路经一山村酒店,痛饮“三碗醉金献计,欲礼聘秦琼前来参战。为方便出行,他化装成游方道士,以唱简板渔鼓名义,赚入洛阳城,得见秦琼,道明原委。琼慨然允刚”酒,欲趁着酒兴继续前往。店家称,由金龙山北行,有金龙池,时有水怪出而伤人,故极力劝阻。尉迟恭不听劝告,执意向前,欲在金龙池畔小憩时,果有水怪出现,原来是匹烈马,遂将它收服,以充坐骑。六丁神仍化作老丈,赠以甲胄、鞍辔,以成就其功名。
尉迟恭画像
刘武周(字定远)武艺超群,膂力过人,借助其妹丈沙漠单于之力,拥兵自重,自号定阳王,结集刘百纪、张万年、范君章、宋金刚诸人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并张挂榜文,吸纳四方英雄。尉迟恭前来投奔,旋即接纳。刘武周操练兵马,讨伐李渊,攻打雁门关等处。尉迟恭先后挫败雁门守将张永寿、柏壁关将领江荣、宁武关江华,又攻打浑源、沁水、云魔、高平等八寨。齐王李元吉仓皇出逃,八寨失守。
柴绍之妻平阳公主李氏,见父起兵晋阳,乃招募精勇,聚兵数万,攻下盩厔、武功等处,扎营于供奉秦琼塑像的永福寺,接应父兄。秦琼妻与婆婆失散,流落至此,为公主收留。尉迟恭出兵攻晋阳,秦王李世民率兵迎敌,麾下七员大将却接连受挫,彷徨无计。徐诺,偕程咬金投奔唐营。秦琼被封为马军总管,在美良川与尉迟恭大战,昼夜厮杀,不分胜负。尉迟提议,先打秦三鞭,若不作躲闪即是赢。然后由秦打尉迟两锏,若是躲闪,即是输。结果,尉迟不耐锏击,抱鞍吐血,拍马欲逃。时刘武周身死,尉迟遂投唐。李世民欲攻打洛阳,正观看地形。王世充麾下大将单雄信闻知,报楂树岗之仇情切,便拍马横槊前来,不顾义兄徐一再劝阻,执意追杀秦王。尉迟恭得知消息,匆即赶来,纵马跃过溪涧,单鞭夺槊,杀死单雄信,救下李世民。后王世充被生擒,唐王登基,建都长安。平阳公主令人往瓦岗寨迎来秦母,使其一家团聚。
《曲海总目提要》一书,称此剧“与正史多不合”。其实,并不尽然。本剧中秦琼、程咬金、徐、李靖、尉迟恭、单雄信、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宋金刚、萧铣、王伯当、柴绍、史大奈、李元吉、魏征等,皆史有其人。且有些情节,也有史可据。
如本剧第二本卷下第十六齣《投军》,借刘武周之口,说齐王李元吉荒淫无忌,搜访美女,纳为妃宠,也有案可稽。《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纪三·高祖武德二年”载,齐王元吉性骄侈,奴客婢妾数百人。时常令此类女子披上战甲,作攻战之戏,前后死伤众多。他还游猎无度,践踏庄稼,抢夺民物,射杀无辜。又夜开府门,淫乱成性。
第二本卷下第十九齣《闻警》,叙李元吉镇守三关八寨,兵临城下,还传女乐演奏歌舞。听说尉迟恭率兵攻打,立即“快备车辆,满载金银、嫔妃、美女,星夜奔至长安”。此实为他镇守并州时之事。据史载,刘武周进逼并州,元吉对司马刘德威说:“你带领老弱守城,我率领强兵出战。”然而,话音刚落,他就于晚上开溜了。
第二本卷下第二十五齣《较雄》所写“美良川之战”,尉迟恭、寻相将回浍州,秦王世民派兵部尚书殷开山、总管秦叔宝等,与对方约定在美良川开战,最终将对方打败,斩首二千余级。
第二本卷下第二十六齣《夺槊》,写秦王计划攻打洛阳,与军师徐《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纪四·高祖武德二年”记载道:前往魏武陵上观察地理形势,为单雄信追杀一事。《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纪四”记载,武德二年(619)九月,秦王李世民带领五百骑兵巡行战地,登魏宣武陵。王世充率领步骑万余突然袭来,将李世民等包围。王世充麾下部将单雄信挥动长槊,直接奔向秦王。尉迟恭见状,跃马大呼,将单雄信刺落马下。王世充兵丁稍稍退却,李世民得以脱险。剧中之情节,基本上是本之于史实的。
又如第二本卷下第二十一齣《惊像》,曾叙及平阳公主戎装出场,组织娘子军,接应父兄之事。《资治通鉴》卷一九○“唐纪六”记载,武德六年(623)二月,平阳公主薨,安葬时,仪礼超常,动用军乐,前后部鼓吹、班剑四十人。并追述道:“公主亲执金鼓,兴义兵,以辅成大业!”可见其在平定天下中建有大功。又据《旧唐书》卷五八《柴绍传》后所附,平阳公主乃高祖第三女。李渊起兵太原,密召柴绍前往相助,留公主于长安。柴绍去后,公主归鄠县庄,尽散家财,召集兵勇,积蓄力量,得数百人,起兵以响应其父。她先后派家僮马三宝说降了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地方势力,声威渐壮,并相继攻陷鄠县、盩厔、武功、始平等地。每到一处,公主必申明法令,禁止士兵骚扰百姓。因此,远近闻名,前来投靠者纷至,得兵七万人。李渊闻知此事,大喜过望,令柴绍迎接公主。公主率领精兵万余人,与秦王李世民会师于渭北,军中以“娘子军”称之。围击京城时,平阳公主与柴绍各建幕府,并驾齐驱,这在历史上是很少见的。该剧在创作中,采撷史实之处甚多,在此不一一论列。
同时,李玉在戏曲创作中,还时常于民间故事里撷取素材,以强化场上演出之时的看点。如本作第一本卷下第二十三齣《上寿》,叙众英雄纷纷前来为秦琼之母祝寿,或吟诗以贺。目不识丁的程咬金,见别人吟诵诗句,他也要来几句,作品写道:
你们拜完了,待我来拜。我也有寿诗。(众笑介)他也有寿诗?(程)老太太请上,容小侄拜寿!(秦母)不消罢。(程)太太生来不是人,(众)这是甚么诗?(程)好的在后面。南极降下老寿星。(众)这一句罢了!(程)如何?养个儿子会做贼,(众)这是怎么说?(程)偷个蟠桃奉母亲。(众)好!(程)可是好的在后面。
如此一段充满诙谐况味的段子,到后来被附会至机警敏捷、喜滑稽嘲谑的纪昀(字晓岚)身上。据《清朝野史大观》(卷九)记载,纪晓岚为一老夫人做寿,即席吟诗道:
“这个婆娘不是人”,一座宾客皆吃惊不小。纪又从容续吟道:“九天神女下凡尘。”众闻之,莞然一笑。他再吟道:“生下儿子去做贼”,大家听到后,顿时惊愕不已。纪为接着又说:“偷得蟠桃寿母亲。”场上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纪氏所吟,与剧中程咬金诗句除第二句外,基本相同。显然后者乃由前者演化而来。而本诗最早出自何人,或称是江南才子唐伯虎,但无确凿证据。大概是源自民间传说故事。这则从另一层面透现出李玉对通俗文学涉猎之广。
当然,《麒麟阁》毕竟是一部戏剧作品,虚构与夸饰自然当更多,尤其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民间传说故事的影响。隋、唐间尉迟恭、程咬金、秦琼诸民间英雄的故事,除尉迟恭外,其他数人元代戏曲中则较少见。尉迟之事,所知者不过关汉卿《介休县敬德降唐》(一名《武周将敬德降唐》)、尚仲贤《尉迟恭单鞭夺槊》、屈子敬《敬德扑马》、杨梓《敬德不伏老》、郑廷玉《尉迟恭鞭打李道焕》、佚名《老敬德挝怨鼓》、《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徐茂公智降秦叔宝》等数种而已,叙及秦琼者却极少。唯明脉望馆钞校本杂剧,如《智降秦叔宝》、《魏征改诏》、《四马投唐》、《鞭打单雄信》诸剧,始较为详细地叙及秦琼、程咬金、单雄信、王伯当诸人之事,但人物性格不够连贯。《鞭打单雄信》一剧之情节,比如敬德刺单雄信落马、李世民在洛阳城外观察地形为王世充所困、徐救李世民与单雄信割袍断义等,为李玉《麒麟阁》多所采取。
而在同类题材的小说创作方面,直至明万历年间出现的《大唐秦王词话》(又名《唐传演义》、《大说唐全传》),仍以叙尉迟恭故事为主,如“敬德伏妖降怪”、“敬德夺先锋”、“敬德战八将”、“美良川虹蜺涧敬德大战秦叔宝”、“程咬金赚敬德”、“敬德降唐”、“榆窠园敬德单鞭救驾”、“敬德夺矟”、“敬德保驾两救主”、“敬德装病”等。据有关学者考证,此书所题“澹园主人编次”,“澹园主人”,即万历间诸圣邻的别号。《大唐秦王词话》现存,凡八卷,六十四回,是据民间艺人的说唱加工整理而成。
《大唐秦王词话》内文书影
而题“竟陵钟惺伯敬编次”的《大隋志传》(四卷,四十六回),则较多叙及秦琼诸人之事。如“楂树岗唐李渊遇盗”(第四回)、“秦叔宝途次救唐公”(第五回)、“秦叔宝遭穷途落魄”(第六回)、“三义坊当简受腌臜,二贤庄卖马识豪杰”(第八回)、“东岳庙英雄染疾病”(第十回)、“赏花灯单雄信送友”(第十一回)、“皂角林财物露遭殃,顺义村擂台逢敌手”(第十二回)、“张公谨仗义全朋友,秦叔宝带罪见姑娘”(第十三回)、“勇秦琼舞简服三军,贤柳氏收金获一报”(第十四回)、“秦叔宝归家奉慈母,齐国远截路迎良朋”(第十五回)、“报德祠酬恩塑形象,西明巷易服寻丈夫”(第十六回)、“王婉儿观花灯起衅,宇文子贪美色亡身”(第十八回)、“驰令箭单雄信传名,屈官刑秦叔宝受责”(第二十二回)、“供盗状愿生死无辞,焚捕批真千古罕见”(第二十三回)、“好朋友商议在一夕,众豪杰同来庆千秋”(第二十四回)、“秦叔宝卜居养老母”(第三十五回)、“徐茂公初交秦叔宝”(第三十七回)等等,增出秦叔宝之事迹很多。
其实,在明代嘉靖间书坊主人熊大木编集的《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一书中,也叙及“秦叔宝简打潘林”、“弃郑归唐”、“程知节散金行间”、“李世民结纳叔宝”、“敬德大战美良川”、“三跳涧勒马飞渡”诸故事。与李玉生活于同一时代的剧作家袁于令,所作《隋史遗文》小说,似从《大隋志传》改编而来,叙述秦琼事迹则更为详细。《麒麟阁》中基本情节,大都见于该书。而清初褚人获的《隋唐演义》,又似从《唐书志传通俗演义》演化而来,回目也多所相似。可见,本剧在构筑情节时,在选取素材上是兼采多书的。在某些方面,还可能受到小说《水浒传》的影响,如秦琼形象的塑造,就带有及时雨宋江的某些印痕。尉迟敬德酒后降服水怪,也有武松景阳冈打虎的影子。
此剧在后世也多所演出。《缀白裘》收有该剧的《反牢》、《激秦》、《扬兵》等齣。《三挡》为《纳书楹曲谱》所收录。日本竹村则行所藏“旧抄曲本”,收有本剧的《入罪》、《起解》、《打擂》、《下棋》、《见姑》、《庆集》、《上寿》、《征聘》、《却扛》、《三挡》、《惊像》、《五报》、《较雄》、《跳涧》、《荣归》等齣。唯齣名与原剧略有出入。清阙名编《梨园演曲》卷四,收有本剧《三挡》。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皆有载述。京剧的《麒麟阁》(又称《激秦三挡》)、《劫皇杠》(《响马传》)、《贾家楼》(即《五面枷》)、《三家店》(一名《男起解》)等,皆是由李玉《麒麟阁》改编而来。弋腔有《麒麟阁》、徽剧有《三挡》、秦腔则为《三挡杨陵》。又见于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王森然《中国剧目辞典》等书。下文凡涉及此类内容,大多出自如上著述,不一一标出。
《风云会》、《牛头山》,是写宋代或与宋王朝立国相关的故事。《风云会》分上、下卷,上卷第一至十五齣,下卷第十六至二十六齣。本剧第一齣《家门》称:“世事如棋,前程似漆,男儿失去牢骚。穷通天赋,白眼任儿曹。”很显然,其间可能寄寓了他功名无望的叹慨。因看惯世事无常,故而对现实无语,以至连“牢骚”都不屑发抒,可见情感郁闷至极。他的翻阅旧史、“检点英豪”,恰是为了一吐干云霄之“意气”。其创作心理,由此可窥知一二。
剧叙五代末年,朔州人郑恩双亲早丧,无所依靠,但胸怀洒落,性格粗豪。他寻访天下英雄,路经北岳恒山,又染病两月,栖身道院,请相士苗训看相,谓其“孤身落泊”,故心绪不佳。值北岳帝诞辰,有太原“赛哪吒”淳于胜在此搭高台比武,声称专打天下好汉。因两年来未逢敌手,故特竖“大言牌”炫示。郑恩闻讯前往,三拳两脚便将淳于胜打下台来,博得众人连连喝彩。蒲州解梁人赵信,生子名普,女为京娘,一家数口度日。普欲外出游学,以进取功名。赵信见家中竹林产有龙竹,乃请工匠制成一对龙笛,献于北岳庙后宫悬挂,以祈求子女富贵。郑恩游至解梁地面,天降大雨,往一农家暂避。主人赵信知其乃是打擂获胜之英雄,殷勤挽留,并将女儿京娘终身之事托付。
岳州防御使赵弘殷之子匡胤,力敌万夫,气吞四海,曾大打御花园,威名大振,与张光远、石守信等九人结为兄弟,常使枪弄棒,街市玩耍。一天,赵匡胤在街上见一汉子所卖铁胎弓,无人能拉得开,遂近前观看。他讨弓在手,一拉即开,使卖弓人郑恩大为佩服,两人遂结拜为兄弟,共往酒楼饮酒。华山道士陈抟下山,于竹桥边开卦铺以寻访异人,面睹赵匡胤、郑恩等人面相,连连称奇。此时,南唐新进十八名歌姬,汉帝特建御勾栏以蓄之,并任凭士民观览游玩。花花太岁苏小之乃太师苏逢吉之子,奉命掌管勾栏,借机寻事诈人,骗取钱财。赵匡胤扮作卖獾儿肉者,诓入勾栏,杀掉苏小之,并将歌姬韩素梅救出苦海,趁乱逃出京城。
赵信偕妻、女往北岳烧香还愿,路经介山,为寨主张光儿(绰号满天飞)手下喽啰侦知,赶走赵信夫妇,将京娘劫往青牛观,欲作压寨夫人。青牛观观主赵景清,乃赵匡胤之叔,故匡胤逃出京城后,避祸于此,不料又卧病月余。一日闲行,闻听东廊下有女子哭声,大惊,问知就里,便不顾叔叔阻拦,将女救出,结为兄妹,将坐骑赤麒麟让其乘坐,亲送她还乡。至汾州地面,寻得酒店进食。不料,介山强人张光儿带人马追来。赵匡胤挺身而出,挥动军棍,将强人打死,为地方除害。迤逦来解梁,将京娘交与赵信夫妇,转身而去。
赵匡胤画像
郑恩带着韩素梅逃至并州集义村,靠砍柴度日。然而,此地有三霸,一为以董达为首的“董家五虎”,领数百人马强霸汾阳小金桥,向过往客商强取赋税,人称董达为“护桥龙”;二为木铃关守将韩通,出猎践踏民田,抢掠美女;三是昆仑山怪兽猩猩,时而出山吃人。韩通之母上山进香,为怪兽抢入深山。郑恩上山砍柴,听得妇女哭声,遂救其下山,并打死怪兽。韩通感激不尽,携重礼登门致谢,见韩素梅貌美,遂见色起意,以谢仪充聘礼,将其抢走。郑恩回来,亲往木铃关问罪,并杀散围击之兵丁,将韩救出,寄顿于女庵,己则出寻义兄匡胤。
此时,郭雀儿得后汉之天下,赵匡胤大闹勾栏之事不再追究。柴荣又赠以缎疋,令往绛州发卖。匡胤路经汾阳小金桥,董家五虎等横加刁难,以致发生打斗。他难敌众力,恰郑恩来此,拔枣树作武器,将对方击败。未久,柴荣登基为帝,因与赵匡胤为结拜兄弟,特令掌书记赵普持手诏外出寻访。在酒店,与另一寻访匡胤的苗训邂逅,言语多合。此时,郑恩、赵匡胤也来该店投宿,各自相认,互通款曲,始知京娘乃赵普之妹,郑恩为京娘未婚夫君。
回朝后,赵匡胤被授为殿前太尉都点检之职,操练兵马,挂帅印征剿南唐。他令郑恩为先锋,获大胜。未几,柴荣病逝,赵匡胤领兵北征,驻扎陈桥驿。众将见国势不稳,趁赵匡胤熟睡,以黄旗覆其身,拜为帝。韩素梅因与赵匡胤有婚约在先,有旨迎请皇妃入京,寄宿平山驿馆,恰京娘也暂居于此,二人得以相认,以姑嫂相称。众将功成,皆归山隐居而去。
《风云会》所涉及人物,大多史有其人。剧作描述宋太祖赵匡胤面色赤红,目若辰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被相面者目为异人,与史书所载大致相符。《宋史·太祖本纪》称他,生于洛阳夹马营,容貌雄伟,器度豁如,识者知其非同一般,当成大器。匡胤学骑射,常超出同辈。他曾经试骑烈马,不用控制马的勒口,一跃而上。马狂奔而去,冲上城楼旁斜道,赵匡胤头触门上方的横木,掉下马来。人们以为其必受重伤,不料他竟然慢慢站了起来,又一路狂奔,追上了马,纵身一跃,仍骑于马上,毫发无伤。旁观者禁不住啧啧称奇。此颇有传奇色彩,因而围绕赵匡胤产生出的故事便多了起来。
又如陈抟,乃亳州真源人。史载其四、五岁时,曾戏于涡水,有一穿青衣的老妇来喂养他,自此聪明异常,读书过目不忘。后唐长兴(930—933)中,举进士不第,便打消进取功名的念头,以山水为乐。自言曾得仙人指点,往武当山九室岩修炼,前后二十余年,每天不过饮酒数杯而已。又移居华山云台观、少华石室,每睡眠百余日不起。周世宗闻其名,命华州地方官将他送入京,留于宫中月余,授予谏议大夫之职,但他固辞不受,皇帝只得送陈抟回山,但经常派官吏前往探望,并赠以厚礼。其事入《宋史·隐逸传》。
陈抟事迹经口口相传,愈发奇幻,被收入明人洪应明所编《仙佛奇踪》,称唐明宗召他出山,他长揖不拜。又以三个美丽的宫女相赏,他写诗道:“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得来。处士不兴巫峡梦,空烦云雨下阳台。”拒收美女,隐居而去。其实,该诗宋人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八《希夷先生传》已载,唯字句略有不同而已。
又记载,五代末,天下战乱四起。赵匡胤之母肩挑起他兄弟二人逃匿,以避兵乱。陈抟偶然遇见,吟诗道:“莫道当今无天子,都将天子上担挑。”他已知赵氏兄弟将来定能登上龙位。本剧《望气》、《谈星》两齣戏,即由此敷衍而成。剧中时常出现的算命先生苗训,史有其人,入《宋史·方技传》。史家称他善察天文,能预测吉凶。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他预先已测知,并当面相告。匡胤为帝,授予他翰林之职。
本剧中赵匡胤所结拜的兄弟石守信、张光远、王审琪、周霸、李汉昇、史彦昭、杨廷幹、罗彦威、郑恩诸人,有些是出于虚构,如郑恩、张光远、周霸等人,均不见史传。但石守信、王审琪(《宋史》作王审琦),《宋史》有传。他们与匡胤有否结拜,不得而知,但石守信确为赵匡胤之得力大将,屡立军功。王审琦与赵匡胤为“布衣交”,甚得其信任。据说,审琦素不饮酒,一次陪匡胤饮宴,他以不能饮推辞,当饮到酒酣耳热时,赵匡胤一番说辞过后,劝道:“酒,天之美禄。审琦,朕布衣交也。方与朕共享富贵,何靳之不令饮邪?”(《宋史·王审琦传》)王审琦无言以对,应命连饮十杯,竟安然无恙。自此,每当侍宴,便满杯而饮。然而,他一旦回到私第,却再也不能饮,若强饮,必病。后来,审琦得了急病不能讲话,匡胤亲自前往探视;及身亡,又前往哭奠,甚为悲伤,可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作品如此安排关目,亦非无据。
赵普事迹,多见于史传,此不赘述。
当然,本剧之情节,以传说故事居多,大多采自戏曲、小说。如《闹观》、《送路》等齣所叙赵匡胤救护京娘之故事,即相传已久。南戏中有《京娘怨燕子传书》、元杂剧中有《荆娘怨》、《金娘怨》等剧,已佚,疑即演此故事。晚明冯梦龙《警世通言》所收《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情节与本剧大致同。赵匡胤叔父名景清,为清油观主(剧作“青牛观主”)。响马张广儿(剧作“张光儿”)、周进,接京娘寄顿清油观中,匡胤将其救出,送往蒲州。本剧情节同此,只是个别文字略作改动。剧中所叙京娘乃赵普胞妹一事,乃纯属虚构。
打董达、韩通之事,明脉望馆钞校本杂剧,有《打董达》、《打韩通》二剧。《打董达》一剧所叙,为赵匡胤、郑恩、柴荣三人同过桥,本剧《除暴》一齣,则改作赵匡胤推车过桥,与桥霸董氏五虎发生争斗,郑恩闻讯赶来相助。
《打韩通》所叙情节,与本剧《夺嫂》、《完玉》两齣所叙则全然不同,并无韩素梅被抢之事出现。
还有,元末罗贯中作有《赵太祖龙虎风云会》杂剧,叙及郑恩、赵匡胤请先生相面之事,与本剧大致同。不过,算命地点是竹桥,而非汴梁桥;相面先生乃陈抟,而不是苗训。但石守信招募勇士,赵匡胤应聘成功以及雪夜访赵普诸事,本剧并未涉及。罗剧也未叙及千里送京娘之事。
至于明代熊大木所编小说《南北两宋志传》中所叙“大汉桥郑恩卖弓”(第十三回)、“匡胤大闹御勾栏”(第十四回)、“大舍途中打董达、匡胤华山访陈抟”(第十六回)、“郑恩激怒打韩升”(第十八回)、“赵匡胤绛州斗武”(第十九回)、“匡胤酒馆遇郑恩”(第二十回)诸情节,经过改造,为本剧所取。赵匡胤所结九兄弟,也源于此。妓乐韩素梅与赵匡胤的感情纠葛,并采自该书。可见,《南北两宋志传》小说所提供的素材,在本剧的情节结构中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岳飞塑像
京剧中的《飞龙传》情节与本剧大致相同。其他如《洒金桥》、《董家桥》、《送京娘》等剧目,皆与此剧情节相关。尤其是《送京娘》一剧,豫剧、秦腔、楚剧、徽剧、粤剧、汉剧、川剧、滇剧、桂剧、同州梆子等,皆有此剧目。
《牛头山》一剧,也分上、下卷,凡二十五齣,叙岳飞抗金事。大意是说,相州汤阴岳飞(字鹏举),熟读兵书,义勇盖世。他目睹金兵南侵,百姓涂炭,十分痛心,志图恢复,蒙宗泽举荐,留守东京,厉兵秣马,欲渡河一战。不料,奸臣黄潜善进谗言,将岳飞贬为河北招抚使张所麾下旗牌,留守之事令主降派官吏杜充接管。消息传来,刚刚招抚的抗金队伍,纷纷四散。金四太子兀术奉命同兄长粘没喝、丞相斡离不两次率兵南下,直攻汴京,掠钦、徽二帝,康王赵构南迁为帝。然缘岳飞留守东京,威名久著,故南犯受阻,忧心忡忡,闻知岳飞被贬,改由杜充接任,大为欣喜,遂奉旨统兵南下,攻打汴京。曾任御史的张所,于“靖康之变”中,单骑突围,刺血作书,力图恢复,在河北募兵十七万,以方圆八百里牛头山为根据地,严防金兵南侵,被授予河北路招抚使。闻知英雄岳飞有此遭际,为之愤惋。岳飞前来,因志趣投洽,英雄相惜,遂待为上宾。
新任东京留守杜充,不通文墨,贪婪无比,投机钻营成性,闻敌至而丧胆。金兀术兵临城下,他仓皇捧印信投降。康王移驾扬州,奸臣汪伯彦、黄潜善分别任左、右丞相。二人狼狈为奸,卖官鬻爵,贿赂公卿,排除异己,谗害忠良。李纲、赵鼎等忠臣纷纷遭贬谪,远窜外地。金兵将南下,汪伯彦带家眷、携珠宝私自逃回故里。黄潜善欲以康王为降金筹码,偕其出逃。中途,宫女刘翠华与张娘娘被难民挤散。翠华之父操舟江上,将二人接至六合家中。梁山好汉浑江龙李俊,平方腊后流落太湖,与费保等订盟聚义,后以打鱼为业。赵构、黄潜善等人为金兵追击,由扬州一路逃至太湖,为李俊等所救。金兵来至湖畔,寻船渡湖,船驶至湖中心,李俊令童威兄弟诸好汉将船踏翻,淹死许多追兵。黄潜善妻严氏,因看不惯丈夫恶行,遂于白云山结茅而居,终日焚修。赵构、黄潜善由梁山英雄燕青接应,由杭入海,逃至明州(今浙江宁波)白云山,为严氏收留。黄潜善以打探消息为由,潜往金营,欲献赵构以谋取富贵。严氏窥出端倪,搭救赵构出逃而自刎身死。黄潜善带金兵来搜,已人去楼空,以虚报信息为金兀术杀死。张所得知此信,即与岳飞商议,遣将军牛皋为先锋前往救驾,岳飞后行,救赵构于危难之中。
岳飞之子岳云,在故乡居住,胸有大志,读书习武,得九天玄女之助,令沧海君授以神槌一对,重一百六十斤,习艺三昼夜,武艺精通,俟机助父亲成就功业。张娘娘同翠华逃至汤阴,投奔岳夫人母子。牛皋催促粮草,路经汤阴,去岳府拜望,因夜深相貌不辨,遭岳云追杀,并无意间透露聚集牛头山之事。岳云拜别母亲,往牛头山寻父。至山西蒲城解梁地界,访知牛头山所在。此时,杜充降金后被任命为总管,奉命往牛头山捉拿宋帝,与岳云邂逅,遭重创,落荒而逃。巩令公之后巩韬与其妹巩金定,闻听皇上被围,领兵前往解救。路遇岳云,慕将门英名,巩韬将妹妹许与云为妻。至此,岳云始知牛头山有三:一在金陵,一在解梁,而宋帝被困之牛头山,乃在湖广、江西交界之处,遂令巩金定往汤阴,己则奔湖广而去。
岳云至牛头山下,挥动铁槌,杀进敌营,为牛皋接应上山。岳飞因儿子不听召唤,私自离家,欲以军法处置。众将央求,不允,直至赵构亲自出面讲情,始将岳云释放。未几,赵构便封这一十余岁之少年为忠勇大将军、五营都统制,挂先锋印破敌。时隔不久,赵构效汉高祖故事,登坛拜岳飞为帅,誓师祭旗,不日与金兵开战。届时,岳飞身先士卒,挥枪杀入敌营,连灭金两员大将。加之岳云助战,金兀术败逃。金兵无计可施,乃前往汤阴,将岳夫人、张娘娘擒获,恰巩金定赶至,杀败金兵,将二人救出,护送往临安。赵构至临安重登大位,论功行赏,岳氏举家得以团圆。
《牛头山》一剧之人物,如岳飞、牛皋、王贵、岳云、张所、宗泽、李纲、赵鼎,反派人物杜充、黄潜善、汪伯彦以及金兀术、斡离不等,皆见于史书所载。本剧在史实的基础上加以虚构创作而成。抗金名将岳飞,乃是一传奇人物。《宋史·岳飞传》记载,岳飞出生在一个世代务农的忠厚家庭。他的父亲岳和,常常节食以接济那些饥肠辘辘者。有的村民耕田时挤占了他的土地,他索性相让,毫不计较。赊欠了他的钱财,也不追着对方要求偿还。据说,岳飞生时,有只像鸿鹄的大鸟飞来屋上鸣叫,因以取名。生未满月,黄河在内黄决口,大水骤至,其母姚氏抱起岳飞坐于瓮中以避洪峰。结果,被冲至岸边,躲过一劫,人们都很惊奇。此事为清初的《说岳全传》采入,而本剧并未涉及。由于岳飞自幼有着良好的教养,所以他十分注意品德、气节的涵养,学习刻苦,敦厚寡言,然上进心强,喜读史书与兵法,并习学武艺,尊师重道。他曾跟从周同等学射箭,由于虚心好学,周同将自己的本领全部传授给他。后周同病逝,岳飞初一、十五设祭于家。岳和看到后大加赞赏,对儿子说:“你身为时用,能为国殉身、为义捐躯吗?”岳飞听了这话,很受激励。他后来之所以出入沙场,屡立战功,淡泊名位,赤心报国,是与严格的家庭教育分不开的。
李玉采岳飞事迹入剧,与他对岳飞人格的追慕与景仰是息息相关的。岳飞于宋宣和四年(1122)应召入真定宣抚使刘韐帐下当兵,时立战功。康王赵构来相州(今河南安阳),岳飞由于刘浩的引见得以晋谒,又跟从刘浩解东京之围,与敌相持于滑县之南。他曾带领百余骑兵在河上训练,敌人突至,岳飞很淡定地对士兵说:
“敌虽众,未知吾虚实,当及其未定击之。”(《宋史·岳飞传》)说着,便率先骑马冲入敌阵。敌兵有一位猛将气势甚盛,挥刀前来,岳飞将其杀死,敌人锐气顿减,大败而逃。岳飞得升秉义郎,隶属东京留守宗泽管辖。在开德、曹州之战中,皆立有战功。宗泽对他称道不已,说:“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宋史·岳飞传》)遂教其排阵之法。
康王即位,岳飞上书言事,弹劾黄潜善、汪伯彦步步退却,无意抗敌,请求御驾亲征,恢复中原。结果,以越职言事而被削职。他投奔河北招讨使张所,受到礼遇,张以国士待之。后岳飞得任中军统领,陈抗金大计,大得张所器重,命他跟从王彦渡河迎敌。至新乡,金兵势力方张,彦不敢前,岳飞独自率领所部,与金兵交战,夺其大旗而舞,这大大鼓舞了士兵战斗意志,遂攻下新乡城。次日,与侯北川交战,他身上负伤十余处,仍坚持与敌搏斗,麾下兵士皆殊死奋战,将敌方击败。岳飞又转战太行,擒金将拓跋耶乌。居数日,再遭遇金兵,飞单骑而入,挥动丈八铁枪,将黑风大王刺死,敌军溃败。后复归宗泽,为留守司统制。宗泽卒,杜充代之。战胙城、战黑龙潭以及在汜水关、竹芦渡,皆大捷。宋建炎三年(1129),数股敌兵汇聚,达五十万众,迫近南薰门,众人大惊,不敢开战,岳飞又挺身而出,说道:“我为你们破敌!”边说边飞身上马,左持弓,右挥枪,冲入敌阵。金兵大乱,纷纷溃散。杜充惧敌,想退守建康(今江苏南京),岳飞劝阻道:“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宋史·岳飞传》)杜充拒不接受,不久便降金。金人攻常州,岳飞四战皆捷。金兀术欲避往建康,飞预先设埋伏于牛头山,待金兵至,令百名将士于夜间穿黑衣混入敌营,使敌自相攻击。兀术转入黄龙湾,岳飞以三百骑兵、两千步兵冲杀,使敌军节节溃败,不得不退至淮西。岳飞战功卓著,威名远播,令敌闻风丧胆,或图其像以供奉之,或称其为岳爷爷,的确是大壮军威。
岳飞为人低调,从不居功自傲,对亲人要求甚严。如小将岳云,乃岳飞养子,视同己出。年十二,跟从张宪参战。岳飞征战,他也每每相从,数立奇功。每次战斗,岳云手握兩铁椎,重八十斤,煞是威武。攻打随州,他第一个登上城楼。攻打邓州、襄汉,论功为第一,但岳飞却隐而不报。隔了一年,由于负责将士升赏官吏的竭力申辩,岳云才得任武翼郎。岳飞抑子功不报,连大将张俊都看不下去,说:“岳侯避宠荣,廉则廉矣,未得为公也!”(《宋史·岳云传》)遂上奏,欲超常赏擢岳云,岳飞力辞不受。
牛头山岳飞抗金故垒
朝廷降特旨,令云连升三级。岳飞又推辞道:“士卒冒矢石,立奇功,始沾一级。男云遽躐崇资,何以服众?”(《宋史·岳云传》)又予拒绝。在颖昌大战中,岳云数十次冲入敌阵,负伤百余处,铠甲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以功迁忠州防御使,岳飞再辞之。岳云身亡时,年仅二十三岁。在儿子升擢问题上,岳飞是如此严苛,实非常人所能及,难怪他在军中享有那么高的威望。
由上述可知,本剧所写主干情节本之于史实,细节则出自于虚构。如牛头山,剧中称有三处,查有关地志,有两处与古籍所载相合。一为江苏江宁县南之牛头山(又作牛首山)。据《元和郡县志》,山在县南四十里。山有二峰,东、西相对,名曰“双阙”,旧称“天阙”。岳飞设伏击败金兀术,即是此地。笔者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曾访胜于此,岳飞当年所建抗敌工事,仍隐然可见,叹为奇迹。剧作所称另一牛头山,在湖广、江西交界处,当在湖北大冶西南。此山跨阳新县界,距江西较近。至于蒲城解梁之牛头山,则未见记载。陕西褒城县西,有牛头山。《太平寰宇记》谓,此山山形如牛头。云霞如笠即雨,故又称戴笠山。而非剧中所称蒲州解梁,稍有出入。
明熊大木所撰《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又称《岳武穆演义》、《大宋中兴岳王传》、《岳武穆王精忠传》等),已具备斡离不死、李纲抗金、岳飞为宗泽所器重、岳飞投奔张所受到礼遇、建康失守、高宗弃杭州奔明州、岳飞解常州之围、牛头山设伏降金兵、金兀术兵败向韩世忠乞怜(剧中改作向岳飞乞怜)等情节,本剧大多吸收,仅作部分调整。而秦桧当国,陷害岳飞事,则未涉及。后出之《说岳全传》,与本剧情节则多不相同。本剧所叙岳云擅自离开家乡而投军,岳飞勃然大怒欲斩之,此情节似来自纪振伦等所撰小说《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此书叙及杨宗保于木阁寨私自招亲,其父杨六郎欲斩之之事,情节结构与之多所相同。而上述《麒麟阁》罗艺欲斩子、众将及其妻纷纷求情之情节,也来源于此。本剧中李俊、燕青诸人事,又当与明末陈忱《水浒后传》之情节有些关联。如高宗被围、李俊救驾、燕青护驾返临安等事,剧中也大致涉及。《水浒后传》有清康熙甲辰(三年,1664)刊本,说明本剧当作于康熙三年之后。此推测,或距事实不远。
《千忠戮》一剧,又作《千钟禄》、《千忠禄》、《千忠会》、《琉璃塔》等名目,学者认为,《千忠戮》当是本名,因慑于政治高压,故剧名一改再改。本作分上、下卷,凡二十五齣,前三齣缺。剧叙明初史事。皇太孙朱允炆即帝位后,采纳近臣齐泰、黄子澄建议,有意削夺周、齐、代、岷等王权力,燕王朱棣深感不安,乃起兵征讨。途中,御妹庆成公主奉太后懿旨,劝其罢兵,以免骨肉相残,伤及天伦。朱棣不允,挥师渡江,攻打京师九门,杀入城中,家家逃避,祸及百姓。仓促间,皇后马氏投火身亡。建文帝来至奉先殿哭诉于先灵,后落发为僧,与翰林程济一起,从地下暗沟出逃,往吴江村史仲彬家暂住。未几,燕王登基,改元永乐,将齐泰、黄子澄等全家抄没,严刑拷打后斩首,并株连九族。御史景清因入朝行刺,被剥皮楦草。又召方孝孺起草登基文告,方孝孺穿孝服麻衣来见,拒不应命,被当场杀死,且屠戮十族。
朱棣闻知允炆出逃,受谄臣陈瑛启发,派兵前往搜索,结果一无所获,怏怏而去。朱允炆、程济以师徒相称,由吴江村逃出,渐近贵州地界。至武岗州鹘摩山下,因饥饿难忍,程济前去寻找吃食,允炆行李为游方僧劫夺,又天降大雪,遂往古庙栖身。旧臣吴成学化名雪庵和尚,牛景先化名东湖樵,扮作一僧一道,为寻访朱允炆迤逦来此,也在古庙投宿,遂得以聚首。此时,朱棣采纳陈瑛建议,四处搜捕允炆,派朱武率人马往闽、浙,丘福率兵马去江西、两广,张玉则经湖广往贵州,直至云南、四川,分道访查,欲赶尽杀绝。朱允炆等见追兵来势凶猛,危在旦夕,便躲入古墓暂避。吴成学、牛景先则扮作建文帝与程济,作匆促逃跑状,张玉不辨真假,将二人捉拿。吴、牛自刎身亡,张玉令手下枭其首级入朝领功。
程济府中乳母,因国变,受主人之托,偕程女回徽州拱秀乡居住,以母女相称。待程女长至十四岁,始告之真情,女痛哭不止。此女向日已许配苏州吴江县翰林侍读史仲彬之子为妻。庆成公主往齐云岩进香经此,需人役轿夫。地方排门摊派,发现程女,便密报歙县县令钱百清,派人捉拿。钱知县押解钦犯程女入京,与庆成公主銮驾邂逅于籐溪,女高声呼冤。公主问知就里,代为遮饰,斥责知县屈陷无辜以邀功请赏,将女带回府中。知县无可奈何。
史仲彬闻知吴、牛替死,程济陪帝远遁,便扮作乞丐,沿途寻访二人下落。路经鹤庆山,为强人劫夺殴打,恰猛虎出现,将强盗衔走,仲彬也晕倒于地。此时,程济下山寻取吃食,发现仲彬,遂同往山上茅庵与允炆相会。后朱棣知张玉所捕获乃别人假冒,焦灼不安。工部尚书严震直,因曾出使安南,熟悉云南一带地理,故被派来追捕建文帝君臣。恰程济送仲彬返乡,允炆为严震直所擒,打入囚车,连夜押解入京。程济闻知,不顾危险,尾随赶来,面责严震直背义忘恩、反颜事敌,又痛哭于建文囚车前,伤心欲绝。负责押解的众将士见状无不动容,不顾阻拦,纷纷四散而去。严震直也自觉羞愧,自刎身死。程济打坏囚车,朱允炆得救。
新任兵部尚书陈瑛,假公济私,为所欲为,时进谗言,陷害忠良,诬史仲彬杀死严震直,放走建文帝。仲彬夫妇及儿子史晟被捕入京,严刑拷打,问成死罪,押往刑场处决。幸庆成公主出面相救,死刑得免,改发配充军。史妻文氏,没入庆成公主府中服役,见到程女,婆、媳得以相认。
朱棣巡视边关,令荣国公张玉为先锋,统兵三万,至榆木川扎营稍憩。棣身感疲倦,隐几而眠,梦见其父朱元璋以及大臣方孝孺先后前来,当面斥责其骨肉相残,无情无义,众冤魂也纷纷前来索命。棣惊吓身死。至宣宗瞻基登基,始下赦书,程济、史仲彬等人俱得赦免。允炆回朝,经多人辨认,始为新帝确认,被请入后宫,叙叔侄之礼。此后,安享宫中。陈瑛作恶多端,全家被处死。史仲彬官复原职,儿子史晟与程氏完婚。
本剧所叙,大致本之于史实。燕王朱棣自幼习兵,智勇兼具,富有谋略,屡经战阵,威名大震。明太祖朱元璋病危,因太子朱标已死,按照宗法制度,留遗嘱传位于嫡长孙朱允炆。并称,一旦身死,诸王在封国举行祭奠,不得来京哭吊。朱棣前来奔丧,将要至淮安,朝廷令其回归封国,这使他很不高兴。此后,诸藩王多拥兵自重,行不法之事。湘王朱柏、代王朱桂、齐王朱榑、岷王朱楩等,多以叔父之尊,瞧不起允炆这位新帝,且无视国法,擅作威福,先后以罪废国。这令燕王深感不安。因大臣齐泰、黄子澄曾提议削夺藩王,为建文帝所采纳,便以清君侧为名兴兵南下,自率兵攻破金川门,夺取皇位。建文帝见朝中文武投降者居多,左、右仅剩数人而已,感到绝望,便将诸后妃关在内宫,纵火焚之,自己则改换衣装出逃。朱棣令方孝孺草诏告知天下,不从,便灭门十族。许多宫人、女官、内侍,大都被杀。凡为建文帝所不喜者,却得以保留。
《明史》载,宫中火起,建文帝下落不明。还记载,有人说建文帝是从地道逃出深宫的。云南、四川、贵州一带,均有朱允炆为僧后往来之踪迹。胡濙、郑和等人曾奉旨追逃,均未果。如此看来,建文帝究竟是死于宫中,还是出走云、贵,竟成了千古之谜。本剧所采用的是后一种说法。
剧中所叙建文帝寄居史仲彬家之事,也有案可稽。清初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一七《建文逊国》记载,明建文四年(1402)六月,朱允炆失国,仓皇出走,辗转至吴江黄溪史彬(剧中作“史仲彬”)家。史彬将其安置在院中西边的清远轩,允炆将其改作水月观。过了三天,诸臣来史家相会。朱棣即位后,将在编在位而逃走的463名官吏,俱削职。不久,吴江县丞巩德(剧中作“巩化龙”,以丑扮)前来搜索,一无所得而去。次日,朱允炆与两僧、一道出逃。前后凡三日住史彬家。出逃前,为帝落发者乃翰林编修程济。当时愿随允炆逃亡的,有监察御史叶希贤等五六十人。因考虑路途不便,仅留两、三人随行。危难之际应声而至者,其中有中书舍人郭节,时称雪庵,即雪和尚,乃剧中吴成学的原型。成学,史无其人。御史牛景先,号东湖樵夫,又称东湖主人。剧中“庙遇”齣叙及其人。
明永乐四年(1406),朱允炆曾建茅庵于白龙山暂住。此庵曾遭火灾,程济设法为之修缮。八年(1410),工部尚书严震(剧中作“严震直”)出使安南,访建文帝踪迹,忽相遇于云南道中,相对而泣。允炆问:“你怎么处置我?”严答:“你走吧,我自有办法!”允炆离去,严自缢于驿站内。其间,允炆因患痢疾,形容枯槁,史彬、郭节等曾前往探视,各有礼物相赠。剧中“虎救”、“搜山”、“打车”诸齣内容,由史籍所载而敷衍生发。程济,《明史》有传,该传曾采传闻道:“帝亦为僧出亡,济从之。”(《明史·牛景先传》)
陈瑛其人,建文时曾因与诸藩王勾结,被贬谪广西。朱棣即位,首先起用他。因前有过节,故他对建文帝及其周围大臣怨恨甚深,几次进谗言加害。史书称其性贪残,人多怨者。剧中所述,与史书表述相合。
可见,该剧的主要情节、人物,大都能在史籍中寻得踪迹。作家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其中的《代死》、《搜山》、《打车》等齣,为人们所称道。而《庙遇》、《搜山》、《打车》、《草诏》、《奏朝》、《八阳》、《双忠》、《归国》等齣,为后世所常演。京剧《搜山打车》(又名《千忠戮》),即据此而改编。
其他如,《昊天塔》叙杨家将故事,杨业(又作杨继业)以及其子六郎延朗(延昭)史有其人。《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东都事略》以及乾隆间所刊《保德州志》等,大都载有其事迹。元末朱凯有《昊天塔孟良盗骨殖》杂剧,明代小说《北宋志传》、《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等,均演述其事。本剧大致据小说及元人杂剧敷衍而成。《七国传》虽说本之于《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但是明人《孙庞斗智演义》(又名《前七国孙庞演义》)小说以及元末佚名杂剧《庞涓夜走马陵道》等,显然对该剧的故事情节有直接影响。《连城璧》(已残),是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以及《东周列国志》中部分情节而创作。但元人高文秀《保成公径赴渑池会》等剧作,也当对《连城璧》之情节结撰施以影响。
《两须眉》剧中所叙黄禹金、邓氏夫妇事,采自史书及地方文献,实乃叙晚明六安黄鼎及妻邓氏反抗农民起义军等事实。不过,剧作对现实中内容作了较大改动,如黄鼎初为马士英走狗,后则降清,剧未叙及。清尹继善《(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五二谓:“大兵南下,鼎归诚,镇安《七国传》有一定渊源关系。至于《连城璧》,川剧有同名剧作,京剧有《渑池会》、《完璧归赵》、《廉颇负荆》(即《将相和》),河北梆子也有《廉颇负荆》,秦腔有《和氏璧》,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李玉剧作的影响。庆。平定池阳水贼,各营流散妇女以千计,悉遣令还家。总督马国柱题留参决机务,剿张福寰,鼎功居多。”可知其生平大概。
黄鼎,《(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五二、《(同治)六安州志》卷二七、《(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二三三、《(民国)怀宁县志》卷一四等,俱载其事迹。大意是说,明末黄鼎以秀才投军,由黄州通判改升河南总兵。清兵南下,投降洪承畴,为清廷走狗。官至提督。其妻邓氏独不降,拥兵数万,屯聚濠、泗一带山谷中,对抗清兵。总兵马国柱命其子招降,不从,又亲自前往。邓氏率众出见,将兵饷、簿籍交付后,又骑马遁迹山中。二人均曾追杀农民起义军,但一降清、一未降。李玉在剧作中对黄氏夫妇极力吹捧,而对农民军又如此仇视,自然反映出他严重的历史局限。但将变节分子美化为爱国英雄,又似因身处乱世、消息不畅所致。以李玉之气节追求而论,当不致如此。
以上剧目,有的至今仍尚演出。如京剧《洪羊洞》,即是由《昊天塔》改编而来。京剧中的《马陵道》、《孙膑装疯》以及秦腔的《孙庞斗智》、河南梆子的《骂庞涓》,又与
(三)家庭伦理剧
李玉的剧作,内容十分丰富,除以当代实事、历史故事为题材的剧作外,还有些作品涉及家庭伦常、人伦道德等生活层面的内容。《万里圆》即是其中之一。
《万里圆》一剧,叙清初盛传于江南的黄孝子寻亲之事。本剧分上、下两卷,上卷为第一至十四齣,下卷乃第十五至二十七齣,凡二十七齣。其中第十八齣至二十齣已佚,仅存二十四齣。
黄向坚《黄孝子寻亲纪程》书影
本剧大意说,明末书生黄孔昭(字含美)乃宦门之后,居苏州金阊门内,娶妻朱氏,生子向坚,潜心为孝。娶妇颇贤,一孙尚幼。孔昭举人及第,新授云南大姚县令之职,遂偕妻及孤侄向严同往任所。儿、媳送至吴江,始别。未几,京师为起义军攻破,福王朱由崧即位于南京,年号弘光。任命史可法为淮抚,视师江、淮。然而,此时之小王朝,将骄卒悍,贪图享乐,朝中权臣作祟,交相蒙蔽,文恬武嬉,无意恢复。史可法欲上殿面君,献防御之策,靖南侯黄得功,拟进京求粮,二人邂逅于途中。入京后,弘光帝耽于宴乐,一味敷衍,拒绝相见。又求于权臣马士英,马据拥戴之功,傲慢无礼,一味推诿,虽掌钱粮出入,却拒拨军饷。时清兵南下,已渡过黄河,史、黄只得回归本职,加意防护。在云南,元谋县土司吾必奎起兵作乱,黔国公沐天波调遣临安土司沙定州率兵镇压。沙定州又叛乱,杀入沐府,女眷多投井身亡,天波偕二子逃亡永昌。沙乱方定,川兵又来掠夺。大姚县惨遭屠戮。黄孔昭赴省辞官,欲回故里。
几年后,值时乱年荒,加之新朝地方官清查前朝官员,黄氏家产几遭籍没。黄向坚(字端木)与父母阔别九载,担心双亲安危,欲辞别妻子,并写下遗书及家中薄产清单,前往寻访。同宗黄承祐(字上枝)、门婿殷尊来(字佐臣)赶来送行,再三劝阻,然向坚思父母情切,执意不从,遂于腊月初一孤身登程。黄孔昭由大姚回返,流落白盐井,衣食不继,靠其侄向严砍柴变卖以谋生计。一川兵由南京流浪至此,细说清兵攻打江南、洗劫苏州之情状,黄孔昭思念家乡亲人,忧心如焚。黄向坚一路跋涉,由杭州至严、衢诸州,出玉山,下广信,过贵溪、弋阳,时遇盗贼劫掠,野兽伤人,“佳山佳水,尽成苦况”(第十一齣)。至除夕,始达许湾投宿,从过客口中得知,前途更为险恶。乱兵滥杀无辜,关津盘查甚严。然为寻父母,他稍作休憩又登程。路经抚州状元岭,天降大雪,甚是寒冷,又遇强盗贾老虎抢劫,剥去衣物,仍强忍饥寒,冒雪前行,跌而晕倒,为山寺僧人所救,赠以衣物盘缠,又前行。由湘乡渡江而西,上宝庆府,至武岗州,过王陵溪,出洪江关,上桃子岩、大龙壁,抵水流湍急之三溪,过独木桥,为浪打而落水,被船家救起,知其为孝子,便送他渡过此溪。黄孔昭寄居盐井,幸有当年秋闱所取士王用宾(字殿飏)等时加接济,勉强度日。黄向坚一路奔波,与滇南大将军兵马相遇,疑其为奸细而被绑。后来,将军得知其为孝子,特开批条放行,令其往大姚寻父。至关索岭,去庙中小睡,恰有官员前来祈雨,不容闲人入庙,遭训斥。说来也巧,祈雨之众官吏多与其父相识,怜为孝子,赠白银二十两等,令向坚往盐井寻访。
江宁按察司派人来苏州,捉拿前朝官吏亲眷以勒索钱财,向坚之子占雯被锁拿。幸而黄承祐赶来,打散官差,救出占雯。黄孔昭在盐井,日与五叶庵老僧参究佛理,并于友人处借得李贽《续藏书》一部,爱不释手,极口赞许卓吾“一代伟人,千秋法眼”(第二十三齣)。当读至此书所载文安人王原千里寻父、十年始觅得父归之事时,感慨顿生,盼子前来。恰于此时,向坚寻访至此,与砍柴的向严相遇,得与父母聚首。孔昭遂以销假补官为名,赚开关门,赶往家乡。向坚妻吴氏,偕子占雯苦度时光,至端阳节,儿子读书费用也无钱交纳,困苦异常,只得以针黹贴补家用。不久,孔昭带家人跋山涉水,历尽艰苦,终于回到苏州,举家得以团圆。
作者声称“宫商谱入非游戏,为忠孝传人而已”(第二十七齣),撰写此剧,是为忠孝者立传,所叙述的乃是发生于明末清初的一件实事。清初著名散文家归庄所写《黄孝子传》一文,记载黄向坚寻父之事甚详。略谓:黄向坚,字端木,祖先为常熟人,后迁于苏州之西郊。其父黄孔昭(字含美),明崇祯六年(1633)举人。崇祯十六年(1643),被选为云南大姚知县,偕妻及弟之孤子赴任,向坚留家。清兵南下,两京失守,连年战争,行旅断绝,向坚思亲更切,遂不顾亲友劝阻,辞别妻子,挑起行囊,穿上草鞋,打一把雨伞,开始了艰难的寻父历程。前后达五百三十余日,经历七省、三十三府,州县卫司、关驿镇寨不可胜记,步行二万五千余里,始寻得其父。剧中所写,大都本之于史实。如去时之路线,至杭州,渡钱塘,历严州、衢州,入玉山,至抚州,渡湘江,历宝庆,至武冈州,剧中皆如实而写。因操吴音,被疑作奸细,主帅以其为孝子始放行。本剧第十六齣即叙此事。在关索岭,他力竭而昏倒,为老僧所救,见于本剧第十二齣《跌雪》,不过,将事情发生的地点改在抚州境内。沙土司作乱,沐藩失守,第六齣曾叙及此事。黄孔昭在琅井的友人书案上,得读李贽《续藏书》,对王原寻父事称道不置,则见于本剧第二十三齣。凡主干情节,大多见于《黄孝子传》。唯归途种种经历,剧作从略。
黄氏苏州家中生活窘况,归庄文中很少叙及。《明史》中收有浙江黄岩人黄孔昭(字世显),官至南京工部左侍郎,生于明宣德三年(1428),卒于弘治四年(1491),与苏州黄孔昭事无涉。剧中所叙王原事,见于李贽《续藏书》卷二四“孝义名臣”内。大意是说,文安百姓王原,当他尚在襁褓之时,其父王珣为躲避繁重的赋役,就孤身逃亡在外。二十年后,王原长大成人,娶妻方月余,便立志寻父,声称:“人而无父,何以为人?”与亲人哭别。他初达涿鹿,转而东行,走遍齐鲁之郊野,到达四横岛。又赶往清源,渡淇水,入辉县,在梦觉寺寻得其父,相拥而哭,归而与家中亲眷相聚。此时,王珣已六十四岁。因此事与黄孔昭相类,故其读至此文而感慨顿发。据说,这一剧作写成后,经常演出于苏州一带春、秋两季的祭神活动中,在教育后代孝顺父母上,产生很好的社会效果。据《(同治)苏州府志》(卷八九)记载,蒋宇均之父蒋煇,任贵州龙里典史,因事得罪,被发配新疆。宇均万里相随,寸步不离。后因母病返家,终日侍奉。母亡,葬母后仍回戍所。五、六年中,不畏万里路途之险,往返四次,直至父归。其侄蒋大镕曾仿照《万里圆》作传奇以传播其事迹,足见本剧在当地的影响。(参看赵兴勤、赵韡《清代散见戏曲史料汇编(方志卷·初编)》)
另一部传奇剧是《人兽关》,所反映的乃是朋友、亲眷、主仆之间的伦常关系。本剧也分上、下卷,上卷为第一至十五齣,下卷乃第十六至三十齣。值得注意的是,本剧没有按照传奇剧写作惯例,以“副末开场”(或称“开场家门”、“家门大意”等)冠于其首,而于第一齣《慈引》中,以姑苏各方土地神登场,并引出南海观世音菩萨说法,就“世人贫贱二观,炎凉异势,负德背恩,忘却本来面目”(第一齣),演述施济轻财好义、桂薪负义忘恩一段故事,并感叹“禽兽衣冠在”(第一齣),“如今世上有钱的,何人不负心也”(第一齣),以针砭世俗,给背德忘恩之徒施一棒喝,由此引出故事搬演。
赵兴勤、赵韡《清代散见戏曲史料汇编(方志卷·初编)》书影
本剧大意是说,茂苑(今江苏苏州)施济,字近仁,饱读诗书,却不愿为礼法所囿,无意功名,遂耕读度日。他性喜山水,妻子亡故,续弦严氏,生子施还,相伴为生。同窗俞德(字庆庵),新迁山东廉访使。施济在虎丘僧悟石禅室设宴为之饯行,见寺庙倾圮,乃捐三百纹银令僧修复。当地财主桂薪,家产败落,官府逼勒甚急,初卖女儿,仍难以偿还,又长街卖妻,以偿官债。临洮客商田老爹,以贩羯羢为生,货值银万两,常住苏州,欲讨一房家小,遂以十两纹银,买桂薪之妻尤氏身旁服侍,并收得婚书。桂薪卖掉妻子虽有剜心之痛,但官债仍难以偿清,尚欠银二百四十两,便往浒墅关亲戚处告借,然一无所获。他又去梅花楼门徒处求吃食,结果吃了闭门羹。恰其朋友苏友泉、吴中片、董古儿诸人,携酒肉来虎丘千人石聚饮,且请歌女唱歌侑觞。桂薪腆颜凑近,想讨点残羹冷炙以充饥肠。众人尽管曾受其大惠,一度相交甚厚,然一见其落魄,竟视同陌路,闻呼而不答,索性起身径往悟石轩看戏。此际,桂薪见家破人亡,妻子被卖,朋友冷脸,孑然一身,官府又按时追索所欠债银,深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生活无望,欲投剑池自尽,恰巧施济赶来,将其搭救,并以三百两纹银相赠,令其偿还官债,赎回妻子,与亲人团聚。
严氏见丈夫乐善好施,视钱财如粪土,既助大士殿修缮银三百两,又以相同数额银子助桂薪偿还债务,如此轻财,家业实难持守,故再三叮嘱儿子施还,刻苦读书,以谋取功名。时天降大雪,施氏与妻、儿饮酒赏雪,桂薪偕妻、女登门道谢,并声称甘为犬马以报恩德。施济待之以酒饭,并各赠以衣物。当听说他们无处安居而栖身古庙时,便将自家园屋相让,并助以薪米之费。待桂家安顿好之后,施济又令管家送去白米、银钱等物。桂薪大喜,请管家上座,尊为上宾。次日,偕女登门再谢,欲将女儿送与施济为妾以报大恩,遭施济严拒。施济见此女与儿子年龄相仿,便认作儿媳。桂薪回来后,在施家园屋内挖出许多坛金银,他本想告知施家,但为妻子阻拦,遂将银子匿起。自此,桂家生活富足,日日酒肉。
桂薪妻弟尤滑稽,本为县吏,因未能赔补钱粮,锒铛入狱,妻死子亡,家无片瓦。出狱后,饥寒难耐,晕倒于雪中,被桂薪救往家中。因施济家有良田千顷,被举为粮长,承担收粮并押解入京的重任。不料,船至中途,黄河浪急,船毁人亡。官府令其全额赔偿粮款,又逼其打造船只,并将施济扭送官府。严氏拿出金银,交付桂薪前往官府打点。施济终被放归,然缘惊吓而身染重病。桂薪见施家衰落,先令尤滑稽去其故乡龙游购置房产,后携金银与家眷迁去。
李玉“一人永点”书影
浙东海寇频发,朝廷命山东廉访使俞德佩印登坛,节制闽、广,提师征讨。他欲先往嘉禾(今浙江嘉兴)进发,将女儿送往家乡居住。自施济亡后,施家田园荡尽,朝不虑夕,生计艰难,房舍业已典卖,被买者驱赶出门,无处安身。施氏母子无计可施,欲往龙游投靠桂薪,以完儿子亲事。此时,桂薪已成龙游第一富豪,珍珠满箱,黄金斗量,田连阡陌,房舍凌云。家既富有,又想谋官,为尤滑稽所撺掇,欲动用数千两白银,往京中买取功名。施还前来拜访,桂薪冷面相对,仅留一饭,便令家丁将其拽出府门,丢纹银一两,扬长而去。桂薪之子则对施还毒打、折辱。施还归来店中,向母亲严氏哭诉遭际。母忆及往事前情,愤然难平。店家王婆见状,深为同情,亲自上门见尤氏,代为求情。不料,尤氏不仅一口否认施家当年资助三百两白银之事,就连儿女婚姻也矢口否认。而桂女贞儿,为人贤德知礼,对父母瞒心昧己之恶行甚为不满,便私下托王婆给施氏母子送去金钏一副、白银十两,并声称婚事既定,生死不负。施氏母子闻知,大为感动。然因投亲不成,只得回返,行经钱塘江,因风高浪狂,船翻落水,幸而俞德平定海寇回朝,也路经钱塘,命人救起,细加盘问,始知是故人亲眷,而多加照拂,并当即将女儿许与施济为妻,结两家姻好。
尤、桂二人进京谋官,全凭尤一人四处张罗,仅预购官服,就花银数千两。施氏母子回乡,得俞德相助,赎回旧房。他们修理房舍时,于阁板上发现先人账簿,一一得知埋银处所,遂逐个发掘,家业复振。但是,当掘至园屋所藏金银时,见所埋十瓮,皆空空如也,始知为桂薪窃去,也无意追究,而听之任之。然而,尤滑稽是用姐夫银钱运作于当道,为己谋得一亲军指挥使之职。他将桂薪仅剩的三百两纹银也搜出,占为己有,又令店家将桂驱出。桂薪气恼异常,欲刺杀尤滑稽未果。此际,桂薪之子出猎,因踩坏乡宦庄稼,被毒打身死,田地也为他人夺占,家产为大火焚烧,仆僮四散,尤氏患癫痫之疾,时常昏迷,家境又回到当年情状。桂薪归乡,见家产化为乌有,妻子亡后变狗,悲痛羞愧,拟送女儿往苏州成亲。未久,施还高中探花,奉旨回乡完婚。桂薪来到施府,见如此荣耀,误以为是别家府第,刚进门就被仆人逐出。一旦问明就里,更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只得暂回船上。恰尤滑稽因作战失机被锁拿问罪经此,二人得以相见。后来,桂薪求俞德相助,始得与严氏相见,施还择日成婚。
本剧故事采自明邵景瞻所作文言小说《觅灯因话》卷一《桂迁梦感录》。据邵氏《觅灯因话》“小引”,此书写于万历壬辰(二十年,1592)。当时,他读书于遥青阁,案头有瞿佑《剪灯新话》一书。来客见后,爱不释手,一直读到半夜才罢。晚上,二人抵足而眠。客人讲了许多怪怪奇奇之事,使作者大为心动,呼童点燃灯烛,有选择地记录下这些感人的故事。《桂迁梦感录》即是其中之一。
据小说所载,故事发生在元朝大德年间。叙苏州人施济,为人超绝群伦,负有气节,年四十而无子,性喜游历山水。戏曲所叙,与之大致相同。小说中桂迁,为施济少年时同学,其家产破败,是由于贪图货卖之利,将家业抵押于李平章家,因经营不善,又中途遇险,货运船只为巨浪吞没,债主逼索偿还,故不得已欲典妻卖子。施济闻知此事,代为偿还债务,且不立字据,使桂迁大为感动。因李平章催逼甚急,桂迁无处安身,施济始将前村土地、房舍让与桂迁经营。桂迁欲将小儿子作人质典押,为施济拒绝,而并非女儿。这一点,与剧中所叙略有不同。桂氏掘得施氏先人所藏窖金,转移至会稽,而非剧中所写龙游。小说所写,施氏母子至会稽后,寄居旅店。施之子曾三抵桂氏之门,频遭冷眼。且桂妻故意刁难,曾扬言若能取出当年借据,始能偿债。施母气恼异常,抑郁身亡。剧中所写,则为施母回归乡里,直至儿子富贵荣身,仍安然无恙。且剧中桂迁妻弟尤滑稽,在小说中乃同乡刘生,性善滑稽,奔走京津多年,并称手眼通天,愿为桂上下斡旋,谋取功名。桂迁梦中变为犬,见妻、儿也变成犬,且因饥饿难忍,同吃小孩所排粪便,因梦而警醒,往苏州访得施氏子,将女儿嫁与其为妻,并厚葬施济夫妇。他率子、婿还乡,三分家产,成了会稽名家。剧作则无此类内容。而俞德父女,也为本剧增出之人物。其他情节,本剧与小说同。本剧所写时代,文中并未明确交代。
上海博物馆藏金圣叹行书轴
由作品第二齣《离樽》叙述俞德新授官职“山东廉使”来看,似是元代。“廉使”,即肃政廉访使。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始将提刑按察司改为肃政廉访使。元代统治者将所辖地域分作二十二道,每道设有廉访使、副使等职。山东设有东、西道肃政廉访使,但由第十五齣《旌旋》俞德自述“久任青徐廉访”来看,又与《元史》所载不符。徐州属河南江北道肃政廉访司,金属山东西路。青州,唐时称青州,金为益都路总管府,元沿其旧,属燕南河北道肃政廉访司辖区,非山东。可见,剧中所写,并未完全参照史实。另外,作品于本齣还称,“浙东海寇窃发”,又似在写明代事。据史书记载,浙、闽一带,山峦叠起,形势险要,灌木繁盛,道路狭窄,易于藏身。而且,括苍山一带又有不少产贡金的矿坑,巨大的利益吸引,使得一些人趁机而起,趋之若鹜,跳穴其间,劫掠钱财。地方官派兵追剿,然因地形复杂,难以奏效。加之东南沿海,倭寇出没于海岛,杀掠居民,劫夺财物,为沿海百姓之大患。尤其是浙东的松门、金乡、平阳、宁波、定海、台州、黄岩、象山、绍兴等地,数罹其害,百姓苦不堪言。如此看来,俞德率兵征剿浙东海寇,乃是反映的明代现实。作家似是有意模糊时间概念。
还有,剧作第三齣将小说中所写的桂迁于货物转运途中出了问题以致家产荡尽、债主逼索,改作欠官府“黄帛绢钱粮五百两”,为“京中差官”所逼,而家破财散、典卖妻儿,而自身却“做俘囚”,是明言因“欠官债”而三日一追比。“比”,追征、催征钱粮之意。至于为何欠,作品并未作交代。这一情节的改动,事情虽小,却似有意影射清初的江南奏销案。据史载,清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末,朝廷降旨吏、户二部:钱粮为军国所急需。管理此事的大、小官员,应加意催促,按期交纳。然而,直隶各省却拖欠许多钱粮,以种种借口迟迟不予缴纳。对不尽职之官员,应严加惩创,以示劝惩。此前,吴县新任知县任维初,为追逃拖欠,曾在县衙严刑拷打欠赋税者,还盗卖漕粮。这大大激怒了当地士绅,以致引发出顺治帝丧期,百余名秀才去孔庙痛哭并口出怨言之事。江宁巡抚朱国治借题发挥,以惊动先帝之灵、“聚众倡乱,摇动人心”、抗清谋反等罪名,将为首者逮捕,倪用宾、金圣叹等十八人被处斩刑。
剧中所写施济被举为粮长事,乃晚明实事。据顾公燮《丹午笔记》“籍富民为粮长”条记载:“明末,江南岁输白粮于京师,例用富民主运,往往至破产。”当时,官府先将富户登记在册,五年审定一次粮长人选。凡是在册的富人,争着穿起破烂不堪的衣裳,打扮成穷人模样,弯着腰哭喊着请求官府免除粮长之役。因运粮途中,风波无定,一旦船覆,则家破人亡。即使安然到京,由于胥吏的层层盘剥,大概十六釜能剩下一石就已万幸了。“釜”,乃古代的一种量器,一釜为六斗四升。“石”,也是量器,十斗为一石,十升为一斗。如此说来,一百多斗粮食,运到京师后,也不过仅能落得十斗,官吏之盘剥是何等严重。作者采之入剧,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当时,江南赋税特重,名目繁多,百姓不堪重负。朱国治先在无锡、嘉定二地催征,又把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及其附近的溧阳县欠纳钱粮情况上报户部,牵涉士绅二三千人,11346名生员俱被斥革,名曰“奏销”。据说,当时县中监狱所关者多为拖欠钱粮之人,以至几无立足之地。而且,不论情况是否属实,都要进行严刑拷打。著名文士吴伟业、汪琬等,也难幸免。就剧中对这一情节的描写来看,与奏销案中种种事件有些相仿,当有影射清初苏州一带生活现实之意。由此而论,本剧的成书时间,当不会早于清代的康熙初年。
《人兽关》自问世之日起,便不断得以演出。《缀白裘》、《纳书楹曲谱》、《集成曲谱》等书,均收有本剧之单齣。本剧中的《演官》(即第二十三齣《痴拟》)、《幻骗》(即第二十五齣)、《恶梦》(即第二十六齣《冥警》),更成为昆曲舞台上常演之折子戏。
(四)婚姻风情剧
在李玉的剧作中,有些作品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古代人们的婚姻生活、儿女风情,对于我们了解明清之际世俗社会的婚姻价值追求、爱情缔结取向、择偶标准抉择等,提供了形象化的资料,与晚明冯梦龙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凌濛初的“二拍”(《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所描绘的世俗世界,共同构成了绚丽多姿的丰富画面。他的《永团圆》、《占花魁》、《意中人》、《眉山秀》等剧作,就生动地反映出这一方面的内容。
“三言二拍”书影
《永团圆》一剧,也作上、下两卷,凡二十八齣。上卷由第一齣《虀志》至第十四齣《巧合》,下卷则由第十五齣《雌吼》至第二十八齣《双合》。上、下卷分配匀称。
“虀”(读jī),是指切成细末的腌菜或酱菜。
剧中蔡母有“将釜中薄粥,瓮内黄虀,少充饥腹”(第一齣)以及“乐虀盐清风无靦,守松筠匪石心坚”(第一齣)之语,以虀盐恬淡的艰苦生活,砥砺儿子刻苦好学、积极向上之志,故以“虀志”为第一齣标目,作者之创作心理隐然可见。
本剧叙金陵桃叶渡书生蔡文英,字长卿,父早亡,偕母陶氏相依为命。虽满腹才学,但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困苦异常。虽与本地富豪江纳(别号百川)之长女兰芳有婚约,却因家中贫寒,无力迎娶。延安侠士王晋,为进取功名至金陵,访友不遇,滞留于旅店,雪后天晴,晾晒羊裘,为上街闲行的蔡文英所见,驻足而观。王晋知其贫寒,慨然以皮袄相赠,令文英大为感激。金陵南门外村坊举行庆丰收盛会,扮演各类故事,江纳约其友毕如刀同往观赏,恰蔡文英偕同王晋也前来,与江纳不期而遇。文英近前施礼问候,遭冷眼。江纳回到家,即采纳帮闲毕如刀建议,请“来往尽门生故吏”(第五齣)的贾金(号郁斋)来府,密谋悔婚之事。次日,他请文英过府宴饮,逼其写下退婚文书,并退还聘礼百两纹银。蔡文英以需母亲画押为名,赚回退婚文书,径回家中,说知底细。又出后门,真奔府衙,击鼓鸣冤。应天府尹高谊,别号云天,爱民如子,嫉恶如仇,闻知江纳嫌贫爱富,无故悔亲,立即将一干人等传唤至府衙,要江纳赔偿白银六百两,方许退婚,然文英不愿退婚,双方僵持不下。贾金贪图赏金,欲往府衙代江纳投递诉状,学中朋友闻知此事,寻得贾金,当面斥其“与铜臭作犬马”、“衣冠禽兽”,并同往府衙,声援蔡文英。
江兰芳对父亲赖婚之事大为不满,趁家人不备,于黄昏时分逃出府去,来到水西门外,欲投江自尽。恰巧江西刘义夫妇往泰安州进香,泊舟于此,闻声将其救起。江纳见女儿走失,焦急万分,无计可施。新年过后,高府尹重理此案,并传唤涉案诸人,当堂将江纳所缴六百两银子交与蔡文英,令其领江氏回家成亲,并对江纳说道:“你欲退婚,无非嫌蔡生贫穷。如今他有了六百金,在一书生不为贫了;况女貌郎才,合是一副。我如今把你女儿完配蔡生,你也休得再讲。”(第十四齣)江纳因长女出逃,恐官府问责,暗地让次女蕙芳顶替。结果,弄假成真,府尹将公堂作喜堂,当场让他们配为夫妻,令江纳懊悔不已。
雄鸡泊任金刚,以开酒店名义,专门劫掠过往客商。他身边有赛昆仑力大无穷,心粗胆大,供其驱使。任妻雷氏,性烈如火,颇为强悍,对他严加约束,“不许淫人妻女”,否则正以家法。
蔡文英新婚,夫妇共叙衷曲,蕙芳始道破真相,称是代姐而嫁。文英闻知就里,大为惊讶,决计去江边寻找兰芳。江纳本想赖婚,结果赔银七八百两不说,又将次女搭上,长女也下落不明,懊恼异常。新春刚过,他去江边寻女,恰遇醉酒之毕如刀,思及家中遭际皆是因该人而起,遂大声斥骂。毕欲借故逃脱,又与蔡文英相撞。江纳闻声赶来,三人发生争执,文英被殴打。王晋江边闲行,打散江纳诸人,将蔡文英救下,并代其捐纳,令他入北监读书。
刘义救起兰芳,将其收养,同往泰安州进香。又担心女子貌美为歹徒骚扰,故将她扮作男装同行。路经雄鸡泊,遭任金刚等强人打劫,兰芳被抢入山中打草喂马。雷氏见其为俊美男子,遂起意,当得知乃是女子时,妒性大发,罚兰芳入厨下做苦力。蔡文英入北国子监读书,音讯难通,家中母、妻挂念不已。此时,江纳登门,言语羞辱,并劝女改嫁豪门。话语未了,有人以蔡文英功成名就、名登金榜相报,并讨要赏钱。江纳见状,一反常态,热情异常,将报录者请至家中设宴饮酒,又主动要求把亲家母陶氏及次女迁至自己位于三山街之房舍居住。
应天府尹高谊,三年任满,入京复命,途经汶上县,误投任金刚黑店。任见他为官吏模样,认为必有钱财,欲趁夜色杀人劫财,事为兰芳窥知,趁金刚喝酒之机,潜入客房,将真情告之高谊。高谊等人立即拨墙而逃。汶上县得知此事,派人捉拿凶徒,歹人闻讯而逃,唯兰芳被捉拿归案。高谊得知实情,又感其救命大恩,便收为义女。未几,王晋为大司马所荐,得授济南把总,驻扎宁阳县。文英被任命为兖州府宁阳县尹,不日启程赴任。江纳本来早已捐监,又花费六七百两银子,补得东阿县主簿一职。高谊升任山东巡抚,路经涿鹿驿,江纳受李巡抚之命,前往拜迎,被收做巡捕官。蔡文英到任,接家眷同住,政简刑清,百姓安然。不料,任金刚等强徒,化装成锦衣卫官吏模样,径来宁阳县衙,以文英为人质,欲劫持县库银两。蔡文英见状,佯装应允,以县库银两不足为名,称代为挪借,将消息暗自传递于把总王晋。王晋参破机关,手提装石块之破箱,带干练随从同往,一举擒获歹徒。
蔡文英前来拜见巡抚高谊,当面致谢,高谊以女儿婚事相许,文英以“糟糠有妇”回绝。高谊不容其分辩,也不道破原委,称择定时日,送县衙成亲。兰芳偶入义父书房,见题名录上之蔡文英已娶江氏为妻,甚是纳闷,经义父讲明就里,始知此江氏乃是自己的胞妹。蕙芳得知文英将再娶抚台之女,也甚为恼怒,责夫“怜新弃旧”、“趋炎附势”。佳期来临,花轿进门,蕙芳始知所送新娘原来是其亲姊。
本剧中地名,大多有据可查。如金陵(今江苏南京)的三山街、水西门等,至今仍沿用其名。又如第二十一齣叙及的新桥驿,新桥镇在山东东平县北八里大清河西岸。金、元时为县府所在地。此处明、清时当有驿站,由江南入京,必当由此经过。这些地名在剧中出现,为我们了解作者在当时的行踪提供了可靠的线索。剧作家若非对金陵比较熟悉,如何连三山街这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地名都写入剧中?如果没有入京的经历,怎么连新桥驿也点缀于本剧情节之内?这一点,文献不见记载,也是论者最容易忽略的。
本剧故事不见所本,可能出自作者杜撰,但个别情节也有受古剧影响之印痕,如江兰芳投水自溺,为进香者刘义夫妇所救,与《荆钗记》中钱玉莲抱石投江,被乘船路经此地的官吏钱载和搭救,情节有些相似。再如巡抚高谊迫使蔡文英与义女成婚,情节又近似于《琵琶记》中牛丞相逼蔡邕入赘之事。对此,冯梦龙《永团圆》“总评”业已指出。另外,冯梦龙有《永团圆》的改订本,增出了“登堂劝驾”、“江纳劝女”诸情节,让蔡文英执友王晋得见蔡母,江纳劝慰蕙芳认可文英新娶诸事,以使情节更为连贯。
此剧问世后,产生较大影响。明末菰芦钓叟所编《新刻出像点板时尚昆腔杂曲醉怡情》选有此曲单齣。昆曲选齣《旧曲钞本》第五册收有本作绝大部分内容,《虀志》、《侠赠》、《会衅》、《疑宴》、《诡离》、《绐使》、《控休》、《赚娇》、《娇合》、《述缘》、《觅诟》、《邸庆》、《促姻》、《闺艴》、《双合》等齣,均得以入选。
《墨憨斋定本传奇》书影
第八册所选与第五册略有不同,达十六齣之多。《缀白裘》初集选收本剧中《逼离》(即第七齣《诡离》)、《击鼓》(即第九齣《控休》)、《闹宾馆》(即第十一齣《赚娇》)、《堂婚》(即第十四齣《巧合》)、《讨代》(即第十三齣《讨代》)。其中,《会衅》、《赚契》、《逼离》、《击鼓》、《堂配》等,后世时常演出。
在李玉的这类剧作中,《占花魁》一剧最为著名。该剧也分作上、下卷,每卷各十四齣,凡二十八齣。冠于正戏开场前的“花引”,相当于传奇剧中的“副末开场”(或“开场家门”、“家门大意”等),不过另取一名目而已。
剧叙,北宋宣和年间,朝廷轻信蔡京、童贯、杨戬、高俅诸佞臣之言,凿池筑园,大兴土木,征花石之纲,惹天怒人怨,金兵趁机南犯,汴京危在旦夕。汴京人秦良,在种师中经略麾下任统制官,驻守荆门镇。生子秦种,尚未婚配。京师危急,秦良奉命领兵勤王,令子在家演习武艺。汴京女子莘瑶琴,本宦门之后,无奈父母双亡,依叔父莘内监度日。京师沦陷,徽、钦二帝与金相约议和被拘,不得回返。康王赵构从相州逃出,泥马渡江,得脱险境。莘瑶琴由仆人苏翠儿、沈仰桥夫妇陪同,逃出京城,来至扬州,与旧邻卜乔相遇。卜乔设计,将莘、苏诓至船上,载之而去。仰桥觅船归来,寻小姐与妻不见,便渡江南下,一路寻访而去。
秦种逃至临安,听说新帝登基,便寻一饭店住下,为店主朱仁老汉收留。卜乔将莘、苏骗至临安,先将苏翠儿卖往秀州为娼,又以百两银子的身价,将瑶琴卖入西湖塘边妓院。莘瑶琴中卜乔奸计,误入罗网,纵受皮鞭抽打,拒不接客。秦种少年俊美,朱仁家中婢女雪梅见貌起意,前来勾引,遭到严拒。事为朱仁无意中看到,对其品行越发敬服,便令其贩油发卖,以谋生计。老鸨王九妈见莘瑶琴拒不应从,便心生毒计,预先用酒把她灌醉,使其失身于富豪金公子,而自己却赚得大把金银。又让结义姐姐刘四妈苦苦诱逼,莘瑶琴急于跳出火坑,遂渐渐放松了警惕。祝方青、卫学士、张山人等无聊之徒,将临安娼妓都邀至片石居饮酒,以品评青楼女子容貌之高下。此时,莘瑶琴已被更名为王美娘,也应邀出席,被举为“花魁”,自此名声大振。
沈仰桥自扬州失妻,一路寻至苏州近郊盛泽镇,于卖唱者中发现苏翠儿,夫妻得以相认。秦种走街串巷卖油,无意中发现美娘美貌,心生爱恋,禁不住偷觑。自此之后,时常来妓院门口卖油,希图再得一见。一日,他暂停卖油生意,又去原地等候,恰美娘应齐太尉之约,登湖上官舫弹唱,便登酒楼小饮,欲再睹美丽容颜。骗子卜乔所得银两早已挥霍殆尽,为餬口计,遂往上天竺云汉阁出家为僧,法名海潮,然品行恶劣,仍贪恋美色。沈仰桥得许瞻云资助,将妻赎回,共往临安打探莘瑶琴消息,并在九里松开一茶馆,赖以谋生。仰桥以事外出,翠儿与伙计打理生意。卜乔来店饮茶,双方业已认出,但并未点破。卜乔心中暗喜,欲再设计谋,骗翠儿上钩。他先付仰桥银子,让其往湖州贩丝绸,将其支开。不料,事早为沈仰桥识破。他暂将银子收下,以观其动静。卜乔一旦探得仰桥偕伙计外出货卖,便潜入茶馆,以图奸宿。翠儿虚与委蛇,先饮以酒,又让奸僧脱衣先睡,然暗将其衣物藏起。此时,沈仰桥及伙计应声而至,卜乔惧甚,赤身躲入空箱,翠儿趁机锁箱。仰桥寻来绳索、杠子,将箱子抬出门去,行走之间,忽遇巡城官吏,乃弃箱逃跑。临安府尹袁严,命人打开箱子,见内中有一裸僧,知必为偷情行奸之徒,便下令仍将箱子锁起,抛入钱塘江中。
秦种自见美娘之后,情难割舍,欲再睹芳容。他好不容易积得十两纹银作为见面之资,便穿起新置办的衣物前往,然美娘忙于应酬,未得一见。十日后又往,美娘则应俞太尉之约游西湖,至傍晚仍未归。鸨儿王九妈将他送往美娘房中等候。至二更时分,美娘大醉回房,倒床而眠。秦种唯恐其着凉,用衣物覆盖其身,又捧暖茶供其饮。美娘酒性发作,欲呕吐,秦种担心污床上被褥,便用自己所买新衣袖口承接,并用新衣代其拭去口边秽物。然后,将新衣置于床下。次日清晨,美娘醒来,见秦种面生,惊问何人,并打问夜间醉酒经过,大为感触。临行,以二十两白银相赠,以报一宵之情。
万俟公子乃枢密院万俟卨之子。其父依仗奸相秦桧之势,把持朝纲。子则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他几次约美娘出游,均遭拒,乃差恶奴打破房门,强行抢人去湖上陪酒,并借扮戏为名对美娘百般折辱,扯下首饰,剥去衣物,脱下鞋子,将她扔进十锦塘雪地中。美娘蒙受如此屈辱,深感绝望,欲投湖自尽,幸而秦种经过此地,将她救下。美娘脚疼,难以行走,秦种扶她走进一民居,欲令其稍作休息,然后唤轿子送她回家。不料,此正是沈仰桥夫妇住所,主仆得以相认,各道别后遭际。不久,鸨儿寻来,将他们接回家中。秦种与美娘当晚对天盟誓,订百年之好。王美娘执意从良,老鸨起初不允,幸有刘四妈从中斡旋,终于得以千两白银自赎其身,换回卖身文契,恢复自由身,与秦种结为夫妻,翠儿等也来同住。
秦良率兵征讨,剿灭伪齐刘豫,平定汴京,官封殿前太尉,文武百官欢聚于西湖,莘内监亦受邀登船饮酒。秦种与莘瑶琴去西湖法相寺进香,说来也巧,秦良偕莘内监也来寺内随喜,亲人得以聚首,各有封赠。
本剧是根据冯梦龙《醒世恒言》所收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而改编,主干情节相去不远,人物身份稍有变更。如小说中莘瑶琴,乃汴梁安乐村村民莘善与妻阮氏所生。他们开有杂粮、油盐店铺,生活较为宽裕。遭兵乱,逃亡中与女儿分离,寻访无着,来至临安,身无分文,后为秦重收留,在油店中帮忙。而本剧中莘父官拜侍中,但未叙其名字,且夫妇均已亡故,叔父为内监。而小说中的卖油郎名叫秦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亲手将他卖掉。看来,他当是个下层百姓,无任何职务在身,后来成为上天竺寺中香火公。秦重庙中烧香,得与其父相认。而剧中秦父是领兵打仗的统制,后因功升至殿前太尉、枢密副使。情节上,也略有差异。如沈仰桥、苏翠儿夫妇之事以及卜乔剃度为僧、刘豫僭位、秦良征伐、金兵南犯等,均是剧作增出。小说中所叙朱十老店中邢权与使女兰花有私情,邢权数进谗言,离间十老与继子朱重(即秦重)之关系,秦重被驱逐出家门,往众安桥下赁房居住。邢权盗钱财出走,十老病重,又召回秦重操持家业,以及十老病故秦重继承其家产等情节,为减少头绪起见,均为剧作删削。冯梦龙《情史类略》也叙及此事,然事稍略。
《卖油郎独占花魁》连环画
本剧第十九齣《溺淫》所叙沈仰桥夫妇惩治淫僧、淫僧被府尹投之于江这一情节,出自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五“委巷丛谈”。大意是说,杭州西湖灵隐寺旁的九里松街,卖香烛纸马者居多。一僧暗恋一女,对其顾盼不已。事为该妇人看破,设计诱他上钩,说说笑笑,无所顾忌。这一僧人以为时机成熟,更为放肆。女子故意说:“丈夫在家,没有办法和你亲近。”该僧马上设法筹集银两,令女子之夫外出经商。数日后,果然看到其夫整装待发,大喜。这一日,他匆忙赶往妇人家,与她共同饮酒、进食。天色已晚,女子让他脱衣先睡,然暗中将其衣物藏起。此时,忽然传来急促敲门声,奸僧惊惶失措,藏身衣笼中。妇人随即将笼上锁,把丈夫迎进门来。夫妇将衣笼抬至街上,为巡逻的士卒发现,又抬入官府。临川府尹袁尚书发现内中是一裸僧,命人投入江中。本齣情节,完全依照小说所述而铺展。《曲海总目提要》卷一九在著录该剧时,称此故事出自《西湖游览志》,乃误记。
此剧也为多种曲选所收录。明末菰芦钓叟所编《新刻出像点板时尚昆腔杂曲醉怡情》第一册收有《占花魁》。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所收藏“荩臣李怀邦集注”《荩臣氏雅集》第三册,收有本剧《暖壶》、《独占》二齣戏。清陈湘记辑“陈氏钞曲本”,凡收本剧七齣,即《拐骗》、《落娼》、《托业》、《卖油》、《扬花》、《得妻》、《赎身》诸齣。著名戏曲选集《缀白裘》所收,为《劝妆》(本剧第五齣)、《种情》(即第二十齣《种缘》)、《串戏》(即第二十三齣《巧遇》)、《雪塘》(即第二十三齣《巧遇》)、《独占》(即第二十四齣《欢叙》)、《酒楼》(即第十四齣《再顾》)。京剧《独占花魁》(一名《卖油郎》),即由此改编而来。川剧、秦腔、湘剧、河北梆子、评剧等,均有此剧目。楚剧则题作《酒醉花魁》。
《意中人》一剧,依然分作上、下卷,但篇幅稍长,上、下卷均为十六齣,凡三十二齣。剧中四川双流人史弘,号光远,小字玉郎。其父官拜礼部尚书,已下世。奉母文氏,耕读为生。他年已二九,入府学读书,然因婚事未成,便辞别母亲,以游学为名,寻访情投意合之人。山阴刘章(字鉴湖),曾居相位,因与权臣不合,归隐乡里,与老妻及女儿梦花共同生活。史弘由书僮青条陪同,经湖、广,过闽中,来山阴,寄居惠度寺僧舍。一日闲游,与持竿垂钓的刘章相遇,经攀谈,始知此人即父亲生前好友。刘章遂将史弘接来家中居住。
豪门恶少吴闻,家中富有,广有金银,欲寻绝色女子为妻,召来帮闲杨青雷计议。杨口称相国之女刘梦花才貌出众,堪充配偶,并自愿前往提亲。然而,事后他却移花接木,骗得吴闻白银千两,将己女杨赛姐假扮作梦花,嫁往吴府。吴闻生性痴顽,真假莫辨,自以为做了相国女婿,心中暗喜。打猎之时,与游赏山水的刘章相遇,以小婿自称,遭对方训斥责打,始知所娶非千金小姐。回家后,夫妇厮打成一团,赛姐反占上风。吴闻好不气恼。
史弘自入住刘府,与梦花时得相见,双方皆想测试对方诗才,一旦得睹所赋诗,相互倾慕不已。试期临近,史弘遵母命欲前往应试。临行,二人私会于熙春阁,隔墙絮语,当面订情。而后,他赴京应试。不料,司礼太监张邦宁奉旨来浙江点选秀女,吴闻因遭打而怀恨在心,对太监执门生礼,将刘梦花名字上报。刘章不敢抗旨,预备车辆,护送女儿入京。梦花见与玉郎婚事无望,临行前,恳求父母将婢女茜红认作义女,以续婚姻,得允。又留书一封,待史弘寻来时面交。
史弘入京会试,高中榜眼,循例拜会勋戚故旧。驸马都尉屠用坚,假意谦恭下士,实则网罗亲信。待史弘前来拜见,他硬要下聘,将侄女许其为妻。史弘以已定婚盟严词拒绝。屠用坚伺机报复,上报朝廷,令史弘不得归娶,而远涉重洋,往琉球国册封。刘梦花乘船至毗陵境,过淮安,至黄河渡,为恶梦惊醒,十分感伤,投水欲自尽,为由京回返的青条救下,主仆相认。他们担心朝廷降旨问罪,不敢返回山阴,而改赴成都双流。史弘航海封王,一帆风顺,归途道经江南,迂道来山阴探亲,误闻梦花投水身死,悲痛欲绝,又读梦花所留书信,更百感交集,勉从岳父之命,与茜红草草花烛,匆忙回京复命。刘章无奈,亲送义女茜红去成都双流,始知女儿安然无恙,父女抱头大哭,悲喜交集,遂将刘夫人接来同住。史弘因琉球封王有功,特擢翰林侍读,准其回家探亲。待其回至双流,始知事情真相,与梦花完婚。未几,刘章以太子太傅之职衔被起用,史弘也升任内阁学士,同进京供职。
《意中人》,又名《意中缘》,与清初李渔《意中缘》所叙事迥异。李渔之剧作,乃叙名妓林天素、女画师杨云友,先后寓居西湖,以绘画为生。她们慕书画名家董其昌、陈继儒之名,往来生情,分别恋爱许嫁。李玉的《意中人》与李渔剧作无涉,所叙事看似无所根据,其实不然。该剧既为才子佳人戏,当与同类小说有许多关合之处。说部《定情人》中男主人公双星,其籍贯、经历乃至婚姻的缔结,与《意中人》中史弘如出一辙,而女主人公刘梦花,又与小说中江蕊珠如同一人。二者在内容上有许多叠合之处,其间的继承关系自不待言。但总体来看,剧作似当早于小说《定情人》。其理由如下:
一是对婚姻价值的理解上,戏曲与小说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意中人》剧作,尽管强调“夫妻二字,乃是情性之所相兼,必遇魂销心醉,方能适我意中,稍有一丝不甘,未免终留一隙”,故而,史弘要“自去寻访一个媳妇”(第二齣),已朦胧地表现出追求婚姻自主的思想。在他看来,婚姻的缔结,贵在“情缘”的投合。若“情缘不偶”,断然“不敢轻就”。这已远离了门当户对的门阀婚姻观念,是较为可贵的。同时,他还认为,男女之情的萌生,除了外貌的吸引外,还有内在的才学与品行。爱慕之心,“无非慕才而起”,所以,当对方颜值符合自己理想之时,接下来便是“试其才艺”。以才选才,相契两心,这就跳出了婚姻论财、男才女貌的旧有模式,注重的是当事人的条件相当、才学匹配,而不是家世利益的交换、政治的图谋,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与《定情人》相比,在婚姻价值的理解、择偶标准的斟酌上,仍略逊一筹。
小说中双夫人,在儿子婚姻缔结上,明确指出需门当户对。而儿子双星所强调的是,“若论门户,时盛时衰,何常之有,只要其人当对耳!”(第一回)是当事者的条件相当、情趣相合,而不是家世利益。当母亲说“婚姻乃天所定”、“非人力所能勉强”时,他却认为,天意难以揣测,但人事“活泼泼在前,亦不能尽听天心而自不做主”,“自之做主,或正是天心之有在也”。(第一回)不信天命,而相信人力,力求靠自己主张个人的婚事,这在当时来说,自然具有摆脱礼教束缚、追求思想解放之意义。双星心目中的理想婚姻,乃“即不幸而贫贱,糟糠亦画春山之眉而乐饥,赋同心之句而偕老,必不以夫子偃蹇,而失举案之礼,必不以时事坎坷,而乖唱随之情。此方无愧于伦常,而谓之佳偶也”(第一回)。意思是说,婚姻当事者,不因对方的贫富、盛衰、穷达、贵贱而改变初衷,这才是真正的爱情、理想的佳偶。如果因身世变化、地位悬殊,而爱情、婚姻也随之转移,还有何“情”可谈?他心中的理想配偶,是“才美兼全”,“有女如玉,怎说不美。美固美矣,但可惜眉目无咏雪的才情,吟风的韵度,故少逊一筹,不足定人之情耳”。(第一回)仅有漂亮的外表是远远不够的,还应有与之相应的“才情”,才能“定人之情”。“情”一旦“定”,便应“不移不驰”、“死生无二”(素政堂主人《〈定情人〉序》),而不能朝秦暮楚、得陇望蜀。这一爱情观,与《玉娇梨》、《白圭志》、《好逑传》诸才子佳人小说的表述,应当是一致的,其价值则远高于《意中人》一剧的表达。说明在明末清初之际,人们在经历了天崩地裂的社会动荡之后,对婚姻、爱情价值的理解也在不断深化、完善。如此看来,《定情人》的产生晚于《意中人》,当是不言而喻的。
《定情人》书影
二是女子对个人婚姻缔结的主动参与。
在古代,青年男女的联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者本人是无权过问的,故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说。在封建卫道者看来,女子就是服侍于人的,就是听凭男子发号施令的,决不敢自作主张。评判婚姻是非的标准,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屈从于所谓的家长权威或社会舆论。而《意中人》中的刘梦花,秉性聪明,长于翰墨。她见史弘相貌端雅,气度不凡,且又擅长诗词写作,甚敬重其为人,便产生向慕之情。但因男女有别,不能当面吐露心事,故情怀怏怏。在追求自由爱情的道路上,梦花虽说并没有采取过于激烈的举动,但此等心绪的表达,已违背了传统道德对女子的要求。直至史母催促史弘应试,二人分手在即,她深感面对如此“才貌两全的人”,绝不能当面错过,才令丫鬟茜红相告,约史弘在熙春阁相会,当面订婚盟。为别嫌疑,她隔窗以通款曲,说道:“奴虽有心,还待父母之命;哥哥成名之后,向我父母求亲,万无不允。奴家今日一言既许,专候哥哥便了。”(第十二齣)还表示,“从今已后,相契两心”,纵然“地老天荒,今日盟言难废”。(第十二齣)然后,洒泪而别。继之而来的才是父母许婚。
而《定情人》中江蕊珠,与《意中人》剧里的刘梦花相比,性格则鲜明许多,对婚姻自主的追求上也表现得更为热烈、更为理智。她尽管对双星的“翩翩风流韵度”很是爱慕,也为对方诗才所倾倒,但却并不急于表白,所思虑的是对方“才貌虽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则易更于一旦;情不深,则难托以终身”(第四回)。在蕊珠看来,青年人心性不定,变化较多,故“不患其无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见面既亲且热,恨不得一霎时便偷香窃玉。若久无顾盼,则意懒心隳,而热者冷矣,亲者疏矣。此等乍欢乍喜之人,妾所不取”(第四回),所强调的是“情贵乎专注”,反对那种“见花而喜,见柳即移”(第四回)、心性飘“婚姻大事,其中情节,变换甚多,不可不虑”(第四回)。忽、见异思迁的薄幸行为。她内心尽管已点燃起爱情的火苗,但外在表现上却“若亲若近,冷冷疏疏”、“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第四回),通过不同的渠道,采取不同的方法,来试探双星对爱情是否“至诚”,表现出难得的冷静与理智。这一自我保护意识,体现出该女子可贵的处世策略,在那种“始乱终弃”时常发生的封建时代,有着很强的现实针对性,直接影响到《红楼梦》里林黛玉在与贾宝玉交往中时而斟酌情感轻重的描绘,在古代小说林里是难得一见的妙笔。
假如说《定情人》产生在先,而《意中人》在改编时,不可能不留一点痕迹。所以,这又是《意中人》早于《定情人》的一个有力证据。
三是相关细节问题。
戏曲和小说在细节问题上,也有不少值得关注的问题。如第九齣《促试》中,史母文氏对儿子前程担心,说道:“今乃大比之年,试期在即;纵然不就婚姻,也要功名着意。我欲待寄书一封促他应试,又不知身在何方。我那儿嗄,教我做娘的好不放心也!”“大比”,科举时代称乡试为大比。乡试,是由各直省举行的人才选拔考试,故称省试。因其考试时间是八月,所以又称“秋试”或“秋闱”。秋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届时,各府、县取得考试资格的读书人,聚会于省城,参加考试。考试合格者为举人。本齣中,后文所说“秋试在即,必须促他应试才好嗄”,即是此意。而至第十七齣《辞婚》,史弘登场却说:“下官自从离了山阴,入都会试,幸赖祖上书香,叨中榜眼。”作了琼林宴上客。前面称“秋试在即”,中间无有任何交代,却直接写赴礼部举行的考试中了进士,又经过殿试,被钦点为榜眼。很显然,前后情节有脱榫之嫌,忽略了情节的照应。礼部考试一般在二月举行,故又称“春闱”、“礼闱”。
戏曲创作受时间、空间的限制,自然可以节略一些枝蔓的情节,但必要的交代还是需要的。而本剧中史弘,以一“入泮郡庠”的府学秀才,绕过省试,直接参加国家举行的遴才大典,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是作家在构筑情节方面的疏漏。而小说在改编时,可能已意识到这一问题,在情节铺叙中,这样写道:“此时小姐神魂已定,心魄已宁,忽见说双星已中解元,又见说中了状元,又听见他守义不允屠驸马之婚,着人来接她,心中不觉大喜”(第十三回),使脱漏的情节得以弥合,这又是小说晚于剧作的一个旁证。
还有,剧作第八齣《和诗》,叙刘梦花“随景题情”,赋诗以遣闷怀,诗曰:“落花飞絮满阶苔,似我愁萦扫不开。仰看泥巢双燕语,似曾相识故飞来。”史弘得读诗稿,赞不绝口,也随即和了一首:“红紫交加映翠苔,名苑有意近人开。缘知不比群芳者,另有仙家遗种来。”而小说第三回,则改作江蕊珠不是就“眼前风景,吟诗一首”,而是在读诗时,“忽看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忽然有触,一时高兴,遂拈出下句来作题目,赋了一首七言律诗”。乃是由于晏殊【浣溪沙】词句,引发出她的诗兴,才写了这首“乌衣巷口不容潜”的七律。这一改动,则自然合理许多。因为既然引用晏殊之成句,也不能仅说成“随景题情”。而且,作为大家闺秀,稍有闲暇,则诵读诗词,也符合其身份。
此外,剧作第十五齣《献美》,借纨绔子弟吴闻之口说:“如今世界不论什么官员,斯文人便要钻去拜个门生。”虽似游戏之语,但却具有很强的针对性。晚明之时,吏治腐败,“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回)。翦伯赞在《中国史纲要》一书中,曾尖锐地指出,当时的官场,“联朋结党,攀引门生,互相倾轧排挤,采用各种权术打败竞争的对方。张璁、夏言、严嵩、徐阶等人的出任首辅都是通过这些手段取得的。”(《中国史纲要》第三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93页)这主要是针对当时的吏治而言。而从读书人层面来说,晚明时,“诗书之道亏,而廉耻之途塞”(清·吴伟业《复社纪事》,《梅村家藏稿》卷二四)。因娄东张溥负有文名,一言褒奖可令人身价百倍。缘此之故,四面八方之文人,纷纷以所作文邮寄,拜称门生,以求沾溉,其中有真心向学者,也有借其名图谋功名利禄者,一时鱼龙混杂,纷争时起,也使师生之谊的内涵变了味,遭致不少正直之士的不满。如此看来,李玉在剧中称“如今世界不论什么官员,斯文人便要钻去拜个门生”(第十五齣),显然是有感而发,当是有所指的。而清初,由于统治者厉禁结社、拜门生之习,这类现象已明显减少,失去了现实针对性,故在小说中,则删去了赫炎拜司礼太监为师之类情节。这又是《定情人》乃由《意中人》改编的一个内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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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尽管此剧也曾为人所关注,却终因结构之疏漏、情节稍松散,很少为后世伶人所搬演,也未见为曲谱所收录。
《眉山秀》也分上、下卷,凡二十八齣,上、下卷各十四齣。叙宋时四川眉山苏洵(字明允,号老泉),生子苏轼(字子瞻)、苏辙(字子由),均卓荦有才,人称“小苏”、“大苏”。
父子皆宦游京师。女苏美(字小妹),也锦心绣口,才学满腹,而待字闺中。文士黄庭坚与苏氏为通家,在老泉前极力称道秦观(字少游)才情,有代牵红线之意。宰相王安石(字介甫),有子王雱,也颇具才情,由老泉口中得知,其女才华出众,欲代子求婚,故将儿子文稿交与老泉。苏轼奉父之命,分别将王雱、秦观文稿,交小妹批阅。小妹对两人之文才,皆予以肯定,但对秦观之才学更为称道,批道:“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第三齣)苏轼知婚事有望,与黄庭坚同见秦观,告知此意。不料,秦观闻知苏轼曾戏谑其妹:“莲步未移香阁内,额头先到画堂前”、“几番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第三齣),知其必额高眼凹,相貌丑陋,必面见方允。恰小妹去大相国寺烧香,秦观乃趁机扮作道士,近前攀话,并巧出对语,以试其才。小妹对答如流,令秦观折服。秦观进士及第,高中探花,宴罢琼林,即入赘苏府。不料,新婚之夜,新郎却被拒于洞房之外。小妹自出题目,三试新郎,并令婢女朝华及仆妇监考,一应闲人均当回避。若考试不中,则罚在外厢读书三月。秦观自恃高才绝学,不以为意,前两关皆过。至第三关,小妹吟出上联“闭门推出窗前月”,观苦思不可得,苏轼见状,以石投水,使其豁然开朗,对出“投石冲开水底天”(第六齣)以为下联,得入洞房,饮合欢酒。
才女文娟,字湘云,沦落风尘,却性喜文墨,慕秦少游之才,希图一见,苦无机缘。王安石推行新法,手段强硬。富弼、韩琦因对新法不满,被朝廷贬出京师,并不许朝中官员前往送行。节届重阳,苏老泉出游郊外,得知此事,赶去相送,并写《辨奸论》指斥王安石专权。恰见王安石经过此处,遂跑去与之理论。未久,朝廷降旨,将苏老泉斥逐归家。苏轼担心父母安危,要亲送至瞿塘峡始回。王安石得知,要苏轼取出峡水一坛以供烹茶用。小妹才名日著,太后降诏,令她作赋以纪祥瑞,并赠以葡萄锦等物。奉旨前来之宫监与秦观刚对弈一局,小妹才思敏捷,赋已写就。恰于此时,文娟寄一词至,欲订终身之约。秦观令小妹代答一首以致意,小妹赋【踏莎行】“雾失楼台”相寄。
“苏小妹三难新郎”剪纸
长沙城中帮闲柳思春,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游手好闲,还假装斯文,终日游走于花街柳巷。闻知文娟对秦观倾慕已久,便请一字不识之暴发户包仰崇冒充秦观,临时背诵少游之诗一、二首,权作骗吃骗喝的本钱。文娟误以为真,遂设宴款待。不料,谈吐举止间露出马脚。包妻甚妒,闻知丈夫吃花酒,打上门来,包、柳诸人匆即逃散。
此时,秦观因反对新法,被贬郴州酒税监,与小妹话别,匆即离京。路经长沙,得与文娟畅叙、欢会,盘桓未久,即赴任去。苏轼出任杭州知府,与佛印禅师过往谈禅,泛舟湖上,饮酒作歌,有歌姬琴操、月素追随。未几,又因触忤权相王安石,被贬为黄州团练,先后居定惠院、临皋亭。黄庭坚奉使前来,遂同游赤壁,尽享山水之乐。苏小妹自丈夫去后,挂念不已,乃女扮男装,千里跋涉,前往郴州。王雱状元及第,官授翰林,好不荣耀。他以威权自恃,遂召参政吕惠卿计议,欲在文字上做文章,倾陷苏轼等人。此时,安上门监郑侠不顾权臣阻挠,击登闻鼓,上疏弹劾吕惠卿,并将手绘《流民图》上呈朝廷。朝廷遂废新法。
文娟时常往尼庵观空阁与慈月闲话,苏小妹自称秦少游,与化妆成书僮苏福的婢女朝华来此,和她不期而遇。文娟真假难辨,遂道及前时少游相访并赠以诗之事。小妹诈称前者为假,并当场赋诗,被誉为绝唱。众人闻知秦观来此,来渡船旁求诗文题跋者接踵而至,小妹一一应允,顷刻写就。文娟偕慈月前来,欲订婚盟,小妹借故推托,乘船而去。
王安石罢相后,被安置江宁,王雱则暴病身亡。安石寄寓驿馆,见馆中题壁诗斥责己身,又得知被人称“拗相公”,好不气恼。恰参政吕惠卿奉命巡视江南,也路经此地,前来投宿。王安石令家人江居唤来一见,对方却反面无情,拒不相见。前则奴颜婢膝,后则冷面相对,一“恭”一“倨”,判若两人,令安石感慨顿生。次早,便骑骡冲雪而去。途中,又惧人追打,只得东躲西藏。
苏小妹刚到郴州,太后又传懿旨,着其星夜入京,纂修《女史》。夫妻再度分离。苏轼也奉诏入京,升任端明殿学士,并赐御宴款待。回府后,佛印趁苏轼入睡之机,以色相点化,使之跳出繁华场,潜心悟道。秦观入京,来观空阁接文娟,文娟惧怕受骗,又以真为假,拒不上船,直至真小妹假少游写信前来迎接,始随同入京。后来,苏小妹道破箇中原委,文娟始明白事情之真相,举家团圆。
本剧主要依据晚明冯梦龙通俗小说而改编。如秦观与苏小妹情事,是由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十一《苏小妹三难新郎》改编而成。其中,老泉赋《绣球花》诗未成而以事外出,小妹续成之;王安石夸赞儿子高才,老泉不留神说出女儿文才超群之事,安石有意联姻;苏轼与小妹兄妹间各逞诗才,写诗互嘲;小妹在东岳庙与化装成道人的秦观相遇,对对子以见其才思敏捷;三出难题,以考新郎之才学等,皆出自该小说。而与王安石相关之情节,有的采自本篇,如苏老泉作《辨奸论》以讥刺安石;安石见大、小苏连登科第,有意修好,请老泉过府饮酒等。但王安石被贬出京,赴金陵途中受种种折辱之事,则见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四《拗相公饮恨半山堂》。而该小说又是由宋人话本《拗相公》(见《京本通俗小说》)而改编。
广雅书局刻本《廿二史劄记》
当然,本剧在对王安石变法的评价上,显然是继承了小说中的一些观点,对变法所存在的问题肆意扩大,对王安石其人的评价也欠公允。王安石推行新法,是针对当时国家财政紧缩,而朝臣却袭故守常、不思进取而发的。那时,宋神宗欲有所作为,拟举兵收取燕、云等失地,振兴大宋基业。但是,用兵必须有财力支撑,于是青苗之法行。聚财需要用人,这给幸进之徒开了方便之门。其实,王安石为官清廉,推行新法也不是为一己之利。况且,青苗之法,是始自陕西转运使李参。当时,李参考虑到戍守将士众多,而吃食不足,令百姓自己预测所生产粮食有多少盈余,先贷以钱,待庄稼收成后再交官。这就是所谓“青苗钱”。结果,试行一年后,国库有了余粮。王安石借鉴了这一经验,在出任鄞县地方官时,推行此法,受到百姓欢迎,故为相后,又在全国推广。不料,在推行中出现了问题。“干进者以多借为能,而不顾民之愿否,不肖者又藉以行其头回箕敛之术,所以民但受其害而不见其利”(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六《青苗钱不始于王安石》)。“箕敛”,意谓苛敛民财。《史记·张耳陈余列传》谓:“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集解》引《汉书音义》解释说:“家家人头数出谷,以箕敛之。”“箕”,即簸箕,一种扬米去糠用柳枝(或竹条)编成的器具。敛,是聚敛。因按人征收,百姓才产生怨言的。所以,清代史学家赵翼称:“古来未尝无良法,一经不肖官吏,辄百弊丛生,所谓有治人无治法也”(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六《青苗钱不始于王安石》),“人皆咎安石为祸首”(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六《王安石之得君》),实欠公允。而作为戏曲家的李玉,受其知识视野的限制,当然看不到这一点,也只能良莠不辨、人云亦云了。
第二十六齣《点悟》中所演五戒、红莲事,乃出自于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明悟禅师赶五戒》。秦观与青楼女文娟事,见南宋洪迈《夷坚志补》卷二《义倡传》。书中记载说:长沙有一娼女,善于唱歌,更喜秦少游词,每得一篇,即手抄口诵不停。后来,少游因政治斗争被贬出京,道经长沙,寻访可与交谈者,有人举此娼往见。秦观起初没有放在心上,待到相见,见该女子容貌秀美,不可多得。说话间,见案头有《秦学士词》,知为己作,大喜,因问道:“秦学士是谁呀?你怎么得到他那么多作品?”此女不知来者即秦观,俱道爱慕之意,并演唱平素所习秦学士词。当少游道明身份时,此女喜出望外,大为惊讶,张筵款待,歌秦词以侑觞。当晚,与秦观欢会。自少游离去,女闭门谢客,拒不与他人来往。秦观死于藤,该女闻之大恸,前往奔丧,遇灵柩于途中,绕棺三周,痛哭身亡。原故事中此女无姓名,剧作取名为文娟。
第十九齣《设计》所叙监安上门者郑侠,绘《流民图》以设法上呈之事,也有所本。据《宋史·郑侠传》载,神宗熙宁六年七月至次年三月,久不落雨,麦苗焦枯,五种不生,群情惧死,人无生意。“东北流民,每风沙霾曀,扶携塞道,羸瘠愁苦,身无完衣,并城民买麻籸麦麩合米为糜,或茹木实草根,至身被锁械而负瓦揭木,卖以偿官,累累不绝”。郑侠目睹此惨状,即绘流亡图设法上呈,恳求朝廷开仓赈贫,革除弊政。据说,宋神宗反复观此图,数次长吁短叹,袖图入后宫,夜不能眠。可见,剧作称郑侠“鼎鑊严刑不惧”、“拼死上疏”,是有史实依据的。
秦少游与苏小妹联姻事,则出自小说家杜撰。如同徐州有苏小妹坟、故黄河上显红岛为小妹抗洪殉身处皆系民间传闻一样,不可深信。据文献记载,苏轼有三个妹妹,一嫁柳子玉、一嫁程之才,皆早亡。另一位很可能夭折更早,未提及其婚配之事。对此,前人多有辨析,此不赘述。该剧目经改编后,也经常上演。京剧有《三难新郎》(又名《苏小妹》)。川剧、滇剧、秦腔、湘剧、评剧等,都有此剧名。或标曰《苏小妹》,或题名为《三难新郎》。
(五)轶闻传说剧
李玉的轶闻传说剧,主要有《一捧雪》、《太平钱》、《五高风》等几种。这类剧作,与历史故事剧有所不同。历史故事剧,一般来说,大都本之于史实,有的是就正史有关传记等文献创作而成,如《连城璧》之类;有的是史有其人,故事大多出自虚构,但部分内容有史实之依据,如《麒麟阁》、《风云会》等。而轶闻传说剧,则是根据民间传闻或带有一定神话色彩的传说故事创作而成的戏剧作品,与历史故事剧相比较,虚构成分当然更多。哪怕是剧中人物历史上曾有,但故事却是纯粹属于那种“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唐·刘知几《史通·采撰》)之类传闻。下面,就各剧之内容略述如下:
《一捧雪》是李玉著名的戏曲作品,流传较广的《一笠庵四种曲》,置于卷首者即为该剧。另外,《一捧雪》还有单独的旧钞本传世。钱谦益写于清顺治甲午(十一年,1654)《〈眉山秀〉题词》一文中,已提及《占花魁》、《一捧雪》以及《眉山秀》,知上述之剧作,当创作于明、清之交,或顺治初叶。本剧分上、下卷,上卷除类似于“副末开场”的“谈概”外,有十五齣;下卷也为十五齣,凡三十齣。
剧叙钱塘莫怀古,字无怀,官至冏卿(即太仆寺卿,在明代则掌管牧政),家中富有,喜收藏文物、字画。妻符氏,子莫昊。一家数口居乡度日。朝中权贵严嵩之子世蕃(号东楼),屡次来书相邀,怀古遂生起复之意。一日漫步街头,苏州裱褙匠汤勤(号北溪)避寒风于檐下,瑟瑟发抖。怀古知其寄居破庙,心生怜悯之意。恰赴京前有许多字画需要装裱,便将汤勤收留家中。将启程,家中设宴为怀古饯行。席间,他一时高兴,令人将家中祖传价值连城之至宝盘龙和玉杯取出,以招待众人。此杯传自秦世,色白如雪,故名“一捧雪”。众人见杯,皆啧啧称奇。席间,塾师方毅庵见汤勤“言词谄谀,行藏奸诡”,嘱怀古多加提防,怀古口中应诺,却不以为然。
未几,怀古收拾行囊,带上侍姬雪艳、家人莫诚及汤裱褙等入京。将至京师,与出京赴蓟州总戎任所的戚继光(字元敬)相遇,互道寒温。入京后,严世蕃设宴为怀古接风洗尘,并带他赏鉴其各楼所收藏商周彝鼎、唐宋书画等珍贵文物,并叙及匠人稀少、古书画未及装裱之事。莫怀古以汤勤荐,世蕃大喜。席间,令家优演《中山狼》一剧以侑觞,并出银三百两为汤勤购买房屋,安排住所。汤勤感激涕零,便趁严世蕃观赏因失军机而论斩之总兵戴纶所行贿的宝物汉玉杯之时,将怀古匿宝不献、家藏“一捧雪”之事和盘托出,并自告奋勇,前往索取。
既是九世相传之珍宝,莫怀古自然不忍拱手送人,然又畏世蕃权势,只得令莫诚持重金请玉工仿造“一捧雪”而呈上。严、汤均不辨真伪,大为高兴。怀古也因献宝而官升太常寺正卿。汤勤因善于周旋,又助世蕃敛财,得任左军都督府经历一职。他来莫府告知,怀古留以酒饭,视汤勤为心腹,不料醉后竟吐真言,将以假代真、以赝品替换真玉杯之事说出。汤勤一旦归来,当即密报。严世蕃大怒,遂采用汤勤之计,以拜访为名,多带兵丁,径奔莫府,把住前后门,直入内室,抬出箱笼,逐一搜查。幸好莫诚探知此事,预先将宝物藏起,才暂时免却祸患。
莫怀古知严世蕃阴险奸诈,未搜得宝物,决不会干休,为防其加害,连夜逃出京师,直奔蓟州,欲投靠戚继光。严世蕃以盗窃国家宝物、擅离职守之罪名上奏,欲将怀古置于死地。夜色微茫,莫怀古等人逃跑途中,为世蕃所派追兵擒获,押至戚继光军营。戚以计支开追兵,又示意怀古不必说话,将其羁押。仆人莫诚见状,计无所出,愿代主死。戚继光则令怀古骑快马往潮河川魏参将处栖身,雪艳则寄顿蓟州。所差官兵提首级来京,严世蕃嫌脏,不愿验看,而汤勤却执意查验,指认假冒。严世蕃一旦明白就里,恼羞成怒,发誓要斩草除根,并声称连戚继光也捉拿来京。
戚继光率兵征剿来犯之鞑虏,大获全胜,刚回帅府,便被京师所派锦衣卫武官,以徇私放纵、欺诳朝廷之罪名锁拿,连同雪艳一同押回。锦衣卫都指挥陆炳奉旨审理此案,明知冤枉,但因圣命难违,仍计无所出。庭审间隙,证人汤勤慕雪艳姿色,近前示意,若愿意嫁给自己,便认假作真,愿出面证实此乃莫怀古首级。雪艳佯允,汤勤于再审时果当堂作证,使此案又生波澜。戚继光官复原职,雪艳被当街官卖,汤勤代其纳了身价,当晚迎娶入门。不料,其悍妻花氏闻知,大闹花堂,痛骂汤勤,赶走众人,使婚事无望。稍后,汤勤又生一计,避开花氏耳目,径往雪艳住所成亲。雪艳将其赚入洞房,支开众人,面责其忘恩负义种种情状,然后抽利刃将其杀死,旋即自刎身亡。戚继光叹其贞烈,代为收尸,葬于西山,并亲往祭奠。
时隔不久,严世蕃又差校尉赶往钱塘,缉拿莫氏母子。塾师方毅庵在官衙探知此事,与莫夫人计议,令莫昊随己潜回江右老家,隐姓埋名,进取功名,以图报仇。他又恐官府追查莫昊下落,便用书僮文鹿假扮。结果,莫氏一家三口被流徙开平卫安置,万里程途,苦不堪言。莫昊更名方昊,随师还乡。师赴京赶考,得选福建海城县学教授,归即告知其父及雪艳遇害情状,并误以为戚继光不念旧情,落井下石。昊闻知此事,恨恨不平。此时,莫怀古则化名归复,在潮河川魏参将麾下作幕僚,终日忧心忡忡,为报仇无日而叹慨,度日如年。一日,汤勤之随从见主人已死,便盗取金钱,欲贩卖人参,也来至潮河川。莫怀古从他口中得知雪艳死讯,甚是悲痛。
方昊赴京应试,进士及第,拜座师、房师之后,同年詹趋时又邀其拜阁老严嵩,方昊一口回绝。并于次日上朝时,当庭弹劾严嵩,历数其种种罪状,并代父鸣冤。不料,朝廷竟准其奏,将恶贯满盈的严嵩羁押,严世蕃充军,并抄没其家产,莫氏一家均得以赦免。方昊以抗疏直言,被授予御史之职。
莫夫人流徙开平卫,而并不知莫诚替死之事,正准备还乡,偶去郊外砍柴,发现丈夫之墓,便前往焚烧纸钱,哭诉苦况。此时,莫怀古也遇赦出关,路经此孤坟,与妻相遇。妻误以为鬼,惊恐异常,待怀古讲明原委,始转悲为喜,失声痛哭。戚继光闻知莫家蒙冤得白,正欲派人前往接回,恰怀古夫妇抵门,惊喜万分。方昊奉朝廷之命,携尚方宝剑巡视九边,惩治骄兵悍将,剔除积弊。戚继光将其迎入总兵府中,席间,用“一捧雪”杯劝酒。方昊见杯大怒,误以为戚害其父,拔剑相向,直至父母来至厅前,始消除疑虑,向恩人道歉。严世蕃被斩首,传示九边。戚继光将“一捧雪”送归原主,后堂饮酒欢庆,其乐融融。
此剧所叙之事,看起来无所依据,其实不然。它与晚明的一段轶事有关。据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二“内阁·伪画致祸”记载,严嵩权力极盛时,因家中所藏珍宝之多难以计数,便涉足书画、古董收藏诸雅事。当时,其亲信*懋卿总理盐政,出使江、淮,赵文华督兵使吴、越,各秉承严氏意旨,搜刮古玩字画不遗余力。当时,传说宋人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流落故相王鏊后人处。王氏家财巨万,难以用钱打动,便委托苏州人名汤臣者前往,设法谋得。汤臣以擅长装裱驰名于时,为严氏门客,也与娄江王忬(字民应,号思质)相往来,因劝说王忬购买此珍品。王忬当时任蓟辽总督,正镇守蓟门,不能擅离职守,就令汤臣以合适的价钱买下,然未能如愿,便请苏州人黄彪模仿真本以进呈。黄彪也算是作画高手,所临摹竟能乱真。严氏得此名画,视为珍宝,作为诸收藏名品的压卷之作。每当设宴招待贵客,必取出欣赏。有妒忌王忬者了解到此事,径称此为赝品。严世蕃目不识珍,以假当真,故又羞又怒,恨王忬有意欺骗。祸因此而起。还有人说是汤某怨恨王世贞兄弟,而有意暴露此事。看来,王氏与严嵩、严世蕃父子似有着很深的恩怨情仇。
同书“内阁·严相处王弇州”又载,王世贞(字元美,号弇州)担任部里的一般官吏时,与严嵩父子关系较好,时相过从,主要是因为其父王忬时任蓟辽总督,担心遭到严世蕃的妒忌,故不得不着意周旋。其实,王世贞很看不起严世蕃,每当与他一起饮酒,经常对其肆意取笑、戏侮,使之不能忍受。恰巧世贞弟世懋(字敬美)登进士第,严嵩妒性暗发,将诸孙叫到跟前严厉训斥,责其不成大器,难当大任,这更引起严世蕃对王世贞兄弟的不满与怨恨。他多次在父亲面前说王世贞的坏话。所以,严嵩在官吏升擢上故意贬抑之,幸而副相徐阶一力周旋,始得免。职方郎中唐顺之奉命出行,核查蓟镇在籍兵员情况,结果发现,上报文书中称有兵员九万多,实则五万七千,又皆老弱之辈。于是上奏,忬被降二级。嘉靖三十八年(1559),把都儿、辛爱数部来犯,声东击西,王忬误判军情,引兵而东,敌人乘间而入,渡滦河而西,劫掠遵化、迁安、蓟州、玉田等地,直接威胁到京师安全。王忬遭到严厉斥责,被停发俸禄,军前效命。严嵩趁机进谗言,结果,忬论斩。次年冬,竟死西市。
据《明史》卷二八七《王世贞传》记载,王忬滦河失事,被投入死牢。此时,王世贞辞去青州兵备副使官职,与弟世懋整日匍匐在严嵩门前,痛哭流涕,请求救援。严嵩表面上答应代为计议,实则落井下石。王氏兄弟又终日穿囚服跪于道旁,拦诸权贵所乘轿子,叩头求救,然众人皆畏惧严嵩权势,无人敢代言。王忬终被处斩。
《明史》卷二○四《王忬传》则记载,王氏与严氏父子的结怨,一是因为王世贞因言语尖刻而失欢于严世蕃;二是由于严家门客时常以世贞家琐事引惹得严嵩父子怨恨;三是杨继盛因弹劾权奸严嵩等权贵,年方四十,即被处死,王世贞代其办理丧事,更遭到严氏父子的痛恨。这里所说的家中“琐事”,或即《万历野获编》所载令人临摹《清明上河图》之事。
梅兰芳、萧长华合演《一捧雪》
如此看来,《一捧雪》所叙莫怀古事,实乃王世贞父子事。不过是将《清明上河图》隐去,以“一捧雪”替换之。戚继光出镇蓟州,是在隆庆初年。而且,是初任神机营副将,后任都督同知,专管蓟州、昌平、保定三镇军事训练,后任总兵。剧中所写,与史载不尽合。莫怀古之名,也出自作者杜撰,史无其人。清人汪师韩《谈书录》(清乾隆刻上湖遗集本)“一捧雪是清明上河图”条曰:“《一捧雪》传奇所谓莫怀古者,隐名。若谓莫好古玩,好古如以手捧雪,不可久也,所指乃王忬事。”晚清文人梁章钜《浪迹续谈》卷六亦谓:“所谓莫怀古,乃隐名。若谓莫好古玩,好古如以手捧雪,不可久也。”如此解释,此剧似寓劝诫之意,或也有一定道理。上述王世贞父子事,王襄《广汇》、孙之騄《二申野录》注、姚平仲《纲鉴挈要》等,均曾载及,但文字简略。
《一捧雪》问世后,著名戏曲折子戏选集《缀白裘》,收该剧《送杯》、《搜杯》、《刺汤》、《祭姬》、《换监》、《代戮》、《杯圆》、《边信》等齣。明末菰芦钓叟所编《新刻出像点板是受《一捧雪》剧之影响。河南梆子也有同名剧作,足见影响之大。
“张果老倒骑毛驴”剪纸
时尚昆腔杂曲醉怡情》第三册,收有本剧的第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二、二十五、三十等齣。清内府钞本《皮黄曲本》、《绘图京调四集》、《京都三庆班京调十集》等,均收有同名剧作。且为京剧名伶小连生最擅长之剧目。名伶张三福、高庆奎、周信芳等,也以演该剧驰名于时。另外,徽、汉、晋、湘、滇、川诸剧以及上党梆子、秦腔等地方剧种,经改编后均演出此剧。后世京剧所演《莫成替主》(一名《搜杯代戮》、《蓟州城》)、《审头刺汤》、《雪艳娘》、《雪杯圆》(一名《柳林会》),弋腔的《祭姬》,同州梆子的《斩莫成》等,皆是由李玉《一捧雪》改编而来,徐州梆子有《严海斗》(又称《白玉杯》)一剧,其中也以玉杯为重要关目,疑《太平钱》是一部神话传说故事剧,现存《回首》至第二十七齣《约圆》收煞,凡二十七齣。
本剧的主干情节,采自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三《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小说所叙,乃南朝梁武帝之时故事。韦恕本为谏议大夫,因谏梁武帝奉持佛教,被贬为滋生驷马监刊本也分作上、下卷。上卷由第一齣“开场白”至第十五齣《归山》止;下卷由第十六齣做判院,所走失的乃“照殿玉狮子”白马,而非白驴。事情发生的地点,在真州六合县界,而非广陵。韦恕儿子名韦义方,因文武双全,随王僧辩北征,而非王忠嗣。韦义方回乡途中,渴甚求瓜,发现文女,以剑刺张老,剑断为两截。此情节未为剧作所取。张古老所居山乃道教胜地茅山,而非剧中所写王屋山。开生药铺者为申公,也非罗公远。二者情节略有不同。而冯梦龙小说,又是据唐李复言《续玄怪录》中“张老”一文而改编。韦固之事,则见于《续玄怪录》所收《定婚店》。
本剧大致据小说而敷衍,个别细节则有出入。如《定婚店》中的韦固,乃是孤儿,欲娶清河司马潘昉之女,未得。刺乳母所抱幼女者,乃韦固仆从。此类情节,剧作均作了不同程度改动。剧中所写,唐玄宗试张老法术事,乃是由隐于恒州中条山的张果事迹移植而来。张果事,见唐人小说《明皇杂录》。《宣室志》、《续神仙传》也曾载及。第二十七齣《约圆》所写,刘蟾自葫芦中跳出以戏金蟾之情节,又受到《神仙传》所载《壶公》故事的启发。至于第二十齣《赠诗》所叙“设宴绛云楼”,绛云楼,乃明末钱谦益宠姬柳如是之居所。明崇祯十四年(1641)六月,著名文士钱谦益与名妓柳如是成婚。未久,钱氏在所居半野堂后建楼五间,名之曰绛云楼,将柳氏比作神仙下凡,建楼以示纪念。本剧所写绛云楼,乃是韦固与美女慧娥仙界相会之处,是作者故取此名以唤起接受者的关注,还是有意向钱谦益示好,均在不可知之中,值得进一步探究。至于剧中第十七齣《渔樵》所称福建长溪县境内的王屋山,也是出自作者杜撰。长溪县,乃唐代设置,在福建霞浦县南三十里,距福州甚远。此地并无游仙湖。王屋山,在山西阳城县西南,南跨河南济源县,西跨垣曲县界,名为天下第一洞天。据说是轩辕访道之处。上有接天坛、黑龙洞、仙宫洞天、太乙池等胜景。此山并不在福建境内。道教中的东华帝君即东王公,为天界先天真圣。《神异经》称其居于东荒山中石室,而非王屋山。东华帝君与张果老事无涉。剧中说,张果老被封东华大帝,建宇王屋山巅,也是作者杜撰。剧中所写张果老倒骑白毛驴之事,时而见于古籍记载。《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所引《平阳府志》就曾记载,张果老在中条山隐居,经常来往于太原、汾阳一带,所骑白驴,日行数万里。小说《四游记》中的《东游记》,记述张果老倒骑白驴之事。剧作将张果老之事附会于张古老,以突出其“奇”,是有意为之。本剧中的《缀帽》、《梦簿》、《刺孤》、《种瓜》、《窥妆》等齣,为后世曲谱所收录。
《五高风》是李玉的另一部剧作,计上卷十六齣,下卷十五齣,凡三十一齣。剧情大意是说,宋时,陕西延安人文洪,字建国,官拜都御史之职。夫人赵氏,贤淑齐家,生子文锦,年方二十,新中解元,尚未婚配。时,琼州海寇作乱,权臣尤权因得海寇所贿赂黄金、珠宝等物,遂纵敌归海,埋下后患。文洪目睹贤奸混淆,朝纲不振,上疏弹劾权奸尤权父子把持朝纲、弄权渔利,而遭奸臣忌恨,发生争执,遂当场痛击尤权,以致触怒朝廷,被推出午门斩首。幸礼部侍郎萧通上殿极谏,始将其救下,而革职归田。临行,萧通将弱女瑞英相托,附船回延安,以探望其外公、外婆。途中,文锦访知瑞英貌美,趁其下棋之时,弹《凤求凰》曲以致意,并吟诗以动其心。二人隔船目视,俱各有情。未久,海寇之乱又起,朝廷乃起用文洪,令其以原官督师,经略云贵、两广等处,即日启程。瑞英居于文家庄旧宅,去花园游赏,路经文锦书房,进内观赏其诗稿,赞不绝口,恰文锦由外归来,与瑞英相遇,当面求婚。瑞英应允,二人对天盟誓,永不分离。
尤权之子尤仁,官居司马,侦知瑞英貌美超群,遣人前往提亲。萧通初则应允,归而与女儿说知,始知晓瑞英自订终身之事,虽然十分气恼,但还是答应了女儿自许之婚事,并拒绝了尤家的求亲之举。尤仁见求亲不成,便蓄意谋害文洪,令时任潮州总兵的周敞伺机将文洪杀死。不料,周敞惧战,先降了海寇,文洪以丧师失地之罪被解京监押,全家抄斩。情势危急,管家王安之子王成,愿替主死,救下文锦。义士郑彪有万夫不当之勇,且智谋过人,闻知文夫人躲在文洪之妾张氏处,便暗中前往,将其救下,送往西歧山暂避,并火烧张氏庄院以灭其迹。瑞英闻知公公即将被处斩,亲带纸钱等物,去法场哭祭。郑彪又舍死忘生,挥刀驰入法场,将文洪救出,并将王成替死之事相告。不料,二人寄宿旅店时,又遭追杀官兵暗算,文洪被逮,郑彪趁机脱逃。瑞英法场哭祭之事,为父所知,遭到严斥,愤而自缢。
尤仁见婚事无望,又迁怒于萧通,令郑彪胞弟郑豹去官府出首,称劫法场系萧通指使,萧通也被问成死罪。此案由开封府尹包拯、大理寺正卿司马光、兵部尚书尤仁三法司共同审理。郑豹经不起拷问,几乎吐露实情。尤仁建议择日再审,将郑豹暂时羁押,暗中却唤来狱中看管犯人的禁子,以千两纹银相送,令其杀豹以灭口,生怕攀扯出自身。
王安、文锦逃亡途中,与押解文洪的囚车相遇,文锦与父相认,又为官兵捉拿。王安逃脱追杀,径奔开封府告状。包公问知案情,细细查访,又受神灵暗示,夜往尤府门首,捉得琼州报子,尽知周敞为尤仁指使而里通外寇、坑陷文洪等种种丑事。包拯复审此案,令周敞当堂出示尤仁密信。尤权畏罪自缢,尤仁只得服罪。此时,朝廷降旨,文洪仍官广东经略,萧通官复原职,包拯升任龙图阁大学士,文锦也得授中书之职。尤仁、周敞俱被处死。文锦感念瑞英之深情,亲往萧府瑞英灵前哭奠,瑞英竟死而复生,二人遂成就花烛。
此剧虽也叙及包公断案事,但明代所刊《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又名《包公传》)以及清代所刊《龙图公案》(又称《包龙图神断公案》),均未载有与本剧相关之事。而包拯借助阴司之力而断案事,却每见于《包公传》故事的表述。本剧第十九齣,叙萧瑞英闻知文洪蒙冤被绑缚法场,即将处斩,遂偕婢女前往,焚烧纸钱,生祭公公。此情节似受明传奇《卖水记》中《黄月英生祭彦贵》一齣戏的启发。不过,后者是闺秀往法场生祭即将被处决的未婚夫,前者为生祭公爹,但情节极为相似。《卖水记》一剧已佚,但佚曲尚保存于《八能奏锦》、《词林一枝》、《昆弋雅调》等曲选中。第四齣,文锦弹《凤求凰》曲向瑞英传示爱意之情节,显然又受了《西厢记》“琴心”一折戏的影响,不过是将故事发生地,由寺院的园中改为水路的船上。就连瑞英所吟“寄与吟诗者,应怜长叹声”(第四齣),也是由《西厢记》中崔莺莺的“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化用而来。第七齣,叙萧瑞英去文锦书房,观赏其诗稿,恰为归来的文锦撞见。二人遂互通情款,当面订立婚盟。这一情节的结撰,当是受戏文《商辂三元记》一剧中“雪梅观画”的影响。该齣戏,戏曲折子戏选本《摘锦奇音》、《歌林拾翠》、《乐府玉树英》、《玉谷新簧》、《时调青昆》等,均曾收录,在当时歌场演出甚盛,故为李玉信手拈来,采入剧中。至于死而复生得为婚配事,则每见于六朝小说或后世戏曲,不足为奇。
邮票上的包拯(京剧净角)
在人物安排上,作者也有任意牵合之嫌。如作品第二齣,文洪登场,既称“与包拯同僚”、“又与京、攸蔡氏逢”。包拯出生于宋真宗咸平二年(999),而蔡京则出生于宋仁宗庆历七年(1047),年长蔡京近五十岁。至于蔡京之子蔡攸,则年龄更小。包拯病逝于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时蔡京不过十五六岁。哲宗绍圣(1094—1097)初年,蔡京始代理户部尚书,“识者有以见其奸”(《宋史·蔡京传》)。文洪若真的先后与包、蔡在朝中共事,此时,年龄当在八十岁上下,又岂能领兵征战?当然,这是戏剧家所言,在史事追述上允许有虚构以及错乱年代之表述,不必过于计较。又如第四齣,叙文洪被革职归里,本处巡抚范正,因是其门生,特来叩见。巡抚一职,乃是明、清之时的官职,品级略次于总督,但也是权高势重的封疆大吏,宋代却无此官职。如此之类,阅读时均应加以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