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安神

腊八节。孩子在花园里奔跑，笑声填满了楼宇之间的缝隙，厨房里飘出腊八粥的甜香，粥已经熬融，可以吃了。把碗一字排开，伸手揭锅盖的时候，突然从老家传来一个消息：四堂哥早晨在大堤上散步时一头栽倒，死了。

这个消息如一记重锤再次敲碎了空气中的平静。就在前几天，二堂哥和大堂姐也毫无征兆地走了，加上四堂哥，腊月才刚刚开始，突然走掉三个亲戚，而且还是同胞三兄妹。

兄妹仨约好了似的，一个牵着一个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

虽然都年过半百了，但他们三个人身体一直都不错，没听说过有什么磕绊，比较那些已经颤颤巍巍的农村留守老人，他们还算是壮劳力。

刚刚把庄稼收回来卖掉，从开春就绷紧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屋檐下的腌鱼咸肉已经晒好，高高挂在堂屋一角，开始掰着指头计算在外面打工的孩子回家的日子，再盘算一下明年的打算。

然而，就都走了。

孩子爷爷从床上坐起来，捶着腿叹气。三个人中，老二是把自己累死的。年前刚开了三亩荒地，那块地里尽是石头，挖都挖不动，都劝他不要那么累，六十多岁的人了，该歇的要歇，老二不听。死前一天，还在地里扎扫把苗，想挑到街上换几个酒钱，昏过去五次，都不晓得回家，醒了就坐起来，在地里接着干，还是旁边一块地里的人看到了，把他儿子喊过来接他。

老二的儿子叫大明，在乡医院工作，女儿在县里开出租车。老两口身体一直很好，没什么负担，日子过得还不错，按理说，老二不需要那么苦做。但他整天就想着抓钱，一年到头歇不了几天。

在地里昏倒后，大明拖着他到乡医院瞧了，医生说要住院检查，老二不干，回家第二天还在地里转了转，四处摸摸看看，从地里回来吃晚饭，第一口咽下去了，咽第二口时，突然眼睛发直，喊他也不应。

堂嫂只当他噎住了，急得四处叫人，门口的老人都赶去了，看了看都说是发痧。农村活重，一累一热冬天发痧也是常有的事，把老二抱在怀里一通掐，还砸了一只瓷碗，在背上放了血，老二就是没醒过来。

大明从乡医院赶回来，拿听筒听听，掉了眼泪，宣告父亲死亡，老二那会儿身体还有点热。那么舍不得死的一个人，活活把自己作死了。

堂姐是端着碗帮邻居拉架时，突然往后一倒就走了。一碗饭跌在身边，被小鸡啄得干干净净，堂姐夫趴在一边哭得死去活来。

堂姐原先的老公去世多年，儿子成家后，有人看堂姐孤单，就给她介绍了后来的这个堂姐夫，是退伍多年的军人，一直没成家。堂姐嫁过去后，一家人对她很好，初恋一般过着日子，偶尔回娘家看哥哥们，还牵着手，这在农村是不多见的情形。

好日子还没过上两年，闻听哥哥死了，回来奔丧，原本血压就高，累了几天，哭了几天，加上帮人拉架，一急一累，就这么走了。

老四的死也突然。头天找厂里结工钱，没结到，吵了一架，加上哥姐接连去世的刺激，也没挺住。

兄妹几个人中，数老四过得最苦。媳妇早年嫌他穷，带着小女儿跑了，把大女儿扔给老四。老四只好又当爹又当妈，各家帮衬着，把女儿拉大。后来日子好过了点时，媳妇动过心想回来，大女儿心中有气，不同意当妈的回家，这事就黄了。

后来死去的堂姐给他介绍了邻村一个女人，比他大两岁，老四年前就欢天喜地地搬过去住了。

住在人家家里，开销大，花钱跟流水一样，死前一天在镇上的电缆厂里讨要工钱。电缆厂老板是家里亲戚，怕老四把钱瞎花，找个理由叫会计把工钱扣住不发。

老四光着手回去后，第二天清早女人跟他吵了一架，老四就跑出来在大堤上散步，也没人推没人撞的，路边的人突然看到老四一头栽倒。老四一直有在大堤上散步的习惯，街坊四邻的没少说他：生来就是干活的泥腿子，学什么城里人散步？让人看笑话。果然就在散步上出了事。

那天送到医院抢救时，老四的女人赶过来，坐在车上一路哭。这边人都不睬她。

多年不联系的大女儿也回来了，老四很早就放她出去打工，一出去就不晓得回家，不跟老四联系，这次不知道在哪里得到了消息，回来得倒是很及时。女孩哭得很伤心，以前不回家，家还在，现在想回家，家空了。

老四的死是报了警的，短短一段时间家里突然死了三个人，着实让人惊惧。尸体在殡仪馆躺了几天后，警察来了，说要交各种费用，要解剖，家里人一合计，兄妹三人，独独要把他划开，不公平，生前可怜，死后要给他留个全尸，直接让送进锅炉烧了。

本来大家要给老四女儿凑点钱，被老四的小哥哥拦住了，说算了，这丫头年纪小，还糊涂着，等她结婚时再给吧，算替老四出的嫁妆。

一晃离老四的死好几个月了。前几天，家乡来人说，老四走得很急，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去了殡仪馆，家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想把老四的屋子打扫打扫，有没有人住，老四逢年过节回来看了也舒坦些。一推门，看到堂屋里长出一根竹子，从水泥地的缝隙中直直地冒出来，往上戳去。打开冰箱，灯还亮着，里面冻着一袋红糖、一块猪肉，老四生前最喜欢吃红糖炖猪肉。

有人说老四就是红糖炖猪肉吃多了，血糖高，血脂高，不懂科学，把自己害死了。也有人说，老天爷是想让他们兄妹在天上做个伴，所以把老四也送过去了。

孩子奶奶听到接二连三的死讯后，倒是很淡泊：“难怪前几天中午睡觉时看到家中墙上有影子一闪，原来是大侄子他们来报信的。我也不怕，唉，也都五六十了，死也能死了。”本来我想解释一下，影子是对面楼上的孩子拿镜子在阳光下反射的亮光，想想又把话咽下去了。

码字的人习惯用文字安神，但对于相信灵魂存在的人来说，死亡意味着人生将脱离肉体的躯壳以另一种更为轻松纯净的形式存在，肉体消灭灵魂永存。相对于无神论者“人生是向死的存在”的幻灭与虚无，相信“人生向魂生的存在”能使死亡变得虚无，生命趋向无边界，幸福感变强。所以，相信是福，不说破是善，看破为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