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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留日前期鲁迅译作的翻译情况和文本细读

《鲁迅译文全集》翻译状况与文本研究 作者:王家平


第三章 留日前期鲁迅译作的翻译情况和文本细读

1903年是鲁迅翻译生涯的开端之年。考虑到这是他到日本留学的第二个年头,才学习日语一年左右,他就能够借助日语来译介欧洲文学两部长篇小说和几篇杂作,这样快捷有效地进入翻译实践,真是令人称奇。下文将一一介绍这些译作的翻译情况,并对它们进行文本细读。

一 《斯巴达之魂》的著译属性、翻译目的、翻译方法

1903年6月和11月,鲁迅在东京的留学生刊物《浙江潮》第5期和第9期发表了《斯巴达之魂》(4500字)。由于这篇作品发表时只署名“自树”,并未标明是著还是译,更由于迄今为止研究者也没找到这篇作品所依据的原本,因此长期以来学界对它的属性存在争议。鲁迅本人对该文的表述也不一致,他在1934年5月的通信中曾说,他在《浙江潮》上“所作的东西,一篇是《说鈤》(后来译为雷锭),一篇是《斯巴达之魂》”。但在1934年12月写的《集外集》“序言”中,鲁迅谈起留日早期这两篇作品时说,它们“大概总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不过后来无论怎么记,也再也记不起它们的老家;而且我那时初学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书,看书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译,所以那内容也就可疑得很”

其实,鲁迅在《斯巴达之魂》正文前所写的前言中已经交代过这篇作品取材于古代希腊历史,他接着声明道:“我今掇其逸事,贻我青年。……译者无文,不足摸拟其万一。”可见,鲁迅当时明确地说出了该作品的译作属性。当然,从《斯巴达之魂》的具体文本看,鲁迅还是在古希腊史料中糅入了他个人的创意,因此把它视作一篇译述(编译)作品是适宜的。

在《斯巴达之魂》编译、发表前夕的1903年4月,沙俄撕毁相关条约,企图吞并中国的东三省,4月29日,中国留日学生在东京发起拒俄运动。不久之后出版的《浙江潮》第4期上刊登了留日学生给清政府的电函,该文陈述了斯巴达勇士反抗波斯侵略的历史。鲁迅受上述文章所引用的希腊历史故事激发,迅速编译了《斯巴达之魂》一文,并很快就发表在《浙江潮》第5期上,该刊编辑许寿裳后来回忆说,自己向鲁迅约稿,鲁迅“隔了一天便缴来一篇——《斯巴达之魂》。……这篇文章是少年作,借斯巴达的故事,来鼓励我们民族的尚武精神。”鲁迅当时用不到两天时间就编译出了这篇作品,应该是一种热血沸腾状态下的激情编译。他译介这篇作品的目的非常清楚,他是想借助斯巴达人英勇反击侵略者的历史,激励中国有为青年积极献身到抵抗沙俄的爱国运动中去。

《斯巴达之魂》叙述的是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泽尔士统率30万铁骑进攻希腊,斯巴达国王黎河泥佗率领勇士与波斯大军展开殊死决战的历史。当时斯巴达勇士300人与其他希腊城邦盟军坚守险关温泉门,同数万波斯军队激战了数日,后来有叛徒带领波斯军队经过山间小路从其背后发起猛攻,斯巴达勇士寡不敌众纷纷战死疆场。还有两名士兵因养病未上战场,其中一人带着自己的奴隶重返战场,最终壮烈地战死。另一位叫亚里士多德的士兵因留恋妻子而未去赴死,他回家后遭到妻子涘烈娜的痛斥,妻子认为丈夫当逃兵让她蒙羞,于是拔剑自杀,亚里士多德深受震动,奋然投入希腊联军参加后续作战,最终在与波斯军队的决战中牺牲。凯旋后,斯巴达人为涘烈娜建了一座纪念碑,把她视为“斯巴达之魂”。

像清末绝大多数译作一样,鲁迅采用了文言来译述这个古希腊故事。他后来回忆道:“但我的文章里,也有受着严又陵的影响的,例如‘涅伏’,就是‘神经’的腊丁语的音译,这是现在恐怕只有我自己懂得的了。以后又受了章太炎先生的影响,古了起来,但这集子里却一篇也没有。”由于鲁迅当时还是初出茅庐的译手,他很自然地受了已在译坛广具影响的翻译大家严复的影响。除了追随严译喜欢借助西方文字读音来翻译名词的音译方法外,《斯巴达之魂》还像严复译作和林纾所译小说一样采用了意译、编译的手法,在一个古希腊故事中糅进了中国人的情怀和体验,并用中国古汉语译述出来,走的是“归化翻译”(domesticating translation)的路子。

《斯巴达之魂》随处可见归化翻译的痕迹,其中叙述女主人公涘烈娜夏夜村居生活的文字令读者仿佛置身于古代中国乡村世界,几乎忘记这是一个发生在古希腊的故事:

夏夜半阑,屋阴覆路,惟柝声断续,犬吠如豹而已。斯巴达府之山下,犹有未寝之家。……孤灯如豆,照影成三;首若飞蓬,非无膏沐……时适万籁寥寂,酸风戛窗,脉脉无言,似闻叹息,忆征戍欤?梦沙场欤?

在这幅充满诗意的夏夜图景中,鲁迅动用了他丰富的中国古典诗歌储备来状物抒情。文中的夏夜断续柝声和犬吠如豹声,分别与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乐府诗集·木兰诗》)和“深巷寒犬,吠声如豹”(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诗句形成呼应。文中的“照影成三”意象来自李白《月下独酌四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文中形容女主人公外表的文字“首若飞蓬,非无膏沐”直接化用了《诗经·卫风·伯兮》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句。运用本国文学意象、套语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是典型的归化翻译手段之一。鲁迅在这篇译述作品中借助中国传统文学的意象组合方式和意境呈现方式,为读者塑造了一个类似于《诗经》以降的中国古典文学中最为常见的思妇形象,传达了女主人公对为国征战的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

《斯巴达之魂》显示了鲁迅后来创作中少有的浪漫情怀,属于比较典型的青春型作品,小说擅长用激情飞扬的文字描写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小说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中展现人物命运,塑造人物性格,富于传奇色彩。

二 《哀尘》的翻译情况、思想主旨与著译者的思想局限

1903年6月,鲁迅所译《哀尘》(3200字)与《斯巴达之魂》一道登在《浙江潮》第5期“小说”栏上,分别署“法国嚣俄著”“庚辰译”。嚣俄,即法国作家雨果(Victor-Marie Hugo,1802-1885)在清末的译名。《哀尘》是雨果著作《随见录》(Choses Vues)中的一篇,它原题是《芳梯的来历》,叙述雨果本人1841年在巴黎街上目睹一名风尘女子被绅士侮辱的不幸遭遇,后来雨果把这一事件糅入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并在这名女子的基础上刻画了女主人公芳梯的形象。鲁迅所译《哀尘》长期被遗忘,直到1963年,学者熊融(陈梦熊)发掘出了它,人们这才知道它是鲁迅的早期译作

《哀尘》叙述了两个事件:一是记载雨果当选法兰西学士院会员(院士)后,去贵妇席拉蕈夫人家赴晚宴,席间雨果与法国驻阿尔及利亚总督球哥特,就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展开了论辩。二是交代雨果离开席拉蕈夫人家在街头等候马车,一位衣裳华丽的上流社会青年绅士用雪球击打站在路边的女子,女子愤而反击,与青年绅士扭打成一团,巡警逮捕了那弱女子,并准备判她六个月的监禁,雨果去警察局做证,说明该女子是被青年绅士欺侮后才奋起自卫的,警察这才释放了该女子。

鲁迅翻译《哀尘》所依据的底本是什么?这个问题长期悬而未决。1993年12月,日本学者工藤贵正在日本刊物撰文,考证了鲁迅所译《哀尘》与森田思轩的日语译本之间的关联性。19世纪末,森田思轩翻译了雨果的《随见录——芳梯的来历》,并为它写了“序文”。鲁迅在《哀尘》正文后附录的“译者曰”那段文字,其实就是对森田思轩译本中雨果“序文”未注明出处的翻译:

氏之《水夫传》叙曰:“宗教、社会、天物者,人之三敌也。而三要亦存是:人必求依归,故有寺院;必求存立,故有都邑;必求生活,故耕地、航海。三要如此,而为害尤酷。凡人生之艰苦而难悟其理者,无一非生于斯者也。故人常苦于执迷,常苦于弊习,常苦于风水火土。于是,宗教教义有足以杀人者,社会法律有足以压抑人者,天物有不能以人力奈何者。作者尝于《诺铁耳谭》发其一,于《哀史》表其二,今于此示其三云。”

雨果在《海上劳工》(《水夫传》)的序里交代说,他创作的《巴黎圣母院》(《诺铁耳谭》)、《悲惨世界》(《哀史》)、《海上劳工》三部小说分别表现了宗教、社会和自然对人类的压迫。鲁迅在翻译了森田思轩译本“序文”上述文字后,添加了几行文字,表达了自己对芳梯命运的评价:

芳梯者,《哀史》中之一人,生而为无心薄命之贱女子,复不幸举一女,阅尽为母之哀,而转辗苦痛于社会之陷阱者。其人也,依定律请若尝试此六月间。噫嘻,定律!胡独加此贱女子之身!频那夜迦,衣文明之衣,跳踉大跃于璀璨庄严之世界,而彼贱女子者,乃仅求为一贱女子而不可得。谁实为之,而令若是!老氏有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非恶圣人也,恶伪圣之足以致盗也。嗟社会之陷阱兮,莽莽尘球,亚欧同慨。滔滔逝水,来日方长!使嚣俄而生斯世也,则剖南山之竹,会有穷时,而《哀史》辍书,其在何日欤,其在何日欤?

鲁迅抨击了那位用法律威吓芳梯,要把她送入监狱接受六个月苦役的巴黎警官,他更是把那位践踏芳梯尊严的青年绅士称作恶鬼频那夜迦。鲁迅认为,芳梯的遭遇绝不是孤单的案例,在欧亚诸多国家,大批下层民众正深陷社会的陷阱中而苦苦挣扎。从《哀尘》正文和译者附记,不难发现青年鲁迅译介这篇作品的目的,是表达他对不公正的社会制度的批判和对弱小者的深切同情,在清末民初的时代语境中,这样的人道主义思想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因鲁迅在《哀尘》的“译者曰”文后没有注明他引用的上述这段介绍雨果文字的出处,人们以为它是鲁迅写的。鲁迅也没有交代《哀尘》所依据的日译本,这在清末民初的译坛是比较普遍的事。1996年7月,工藤贵正再度发表论文,明确提出了“鲁迅的《哀尘》是从森田思轩译作《随见录——芳梯Fantine的来历》的意译”的观点。中国学者熊融和戈宝权则认为《哀尘》采用了直译方法。熊融对照法语《雨果全集》原文与鲁迅这篇译作后指出,“鲁迅虽据日译本转译,但除一处可能出于日译本误译外,几乎是逐字逐句的直译。这样忠实于原文的译法,在意译盛行的当时,也是别具一格的”。熊融说的那处误译是译作开头的日期,法语原文是火曜日(礼拜二),《哀尘》误作土曜日(礼拜六),熊融推测是日译本错误所致。戈宝权同意熊融关于鲁迅的《哀尘》是对法语原作逐字逐句的直译观点,他说“我查阅了雨果的法文原作,确实是如此”

鲁迅所署的译者名“庚辰”和他在译者附记中用“频那夜迦”命名那位恶劣的青年绅士较有深意,值得推敲。周作人在20世纪60年代帮助熊融考证、确定《哀尘》为鲁迅译作的信中说,庚辰“此乃系最后制伏怪物‘无支祁’之神人,鲁迅曾取以为号”,熊融按照这个提示去查找资料,发现“鲁迅一九二七年所编《唐宋传奇集》,即辑入唐李公佐的《古岳渎经》,记述了庚辰协助大禹治水的传说;并在书末《稗边小缀》中作了疏证。鲁迅还认为《西游记》中孙悟空这形象系由被庚辰制伏的‘无支祁’演化而来”。熊融给《哀尘》“频那夜迦”作的注释是“可能是《悲惨世界》第五卷第十二、十三节中恶少年的名字(Ba-matabois)”,这一注释有误,戈宝权做了纠正,他转述翻译家孙用的观点说“盖频那夜迦,即印度神话之‘欢喜天’,并非《悲惨世界》之人物也”;戈宝权进一步考证说:“查频那夜迦一名,梵文为Vinayaka,意为‘离碍’,即欢喜天,又译昆那夜迦,原出自印度教神话,后来佛教继承而加以变化,因此在佛教典籍和辞书中,也可查到此名。我们知道,鲁迅熟悉佛教典籍,他借用频那夜迦这位恶鬼神的名字,实际上是把那位少年人看成是衣冠禽兽。”可见《哀尘》译者署名“庚辰”,流露了青年鲁迅希望自己具有制服“无支祁”那样的神力,希望用这样的神力横扫像频那夜迦恶神一样的衣冠绅士,除暴安良,为民消灾,这是年轻人常常怀有的美好理想。而鲁迅用来自印度、在中国古代影响甚广的“频那夜迦”恶神名字来指代《哀尘》中纨绔子弟恶绅士,也是一种翻译的归化策略。

关于《哀尘》的翻译策略和方法,熊融、戈宝权和工藤贵正各执一端。事实上由于青年鲁迅不懂法语,他不可能依据雨果原文来翻译,他乃依据森田思轩的日语译本来翻译。森田思轩对自己认可的翻译有过这样的界定:“译介西洋文章之时,译者力避将日本思想掺入,而意义稍稍有增删,此曰翻译也。”工藤贵正认为,森田思轩这样说是“表明其作品不是逐字直译的,而是所谓的‘周密文体’的译文”。鲁迅依据森田思轩的译本翻译《哀尘》,他也不可能把直译或者意译的一种方法坚持到底,只能说,鲁迅在翻译《哀尘》时,不像他译述《斯巴达之魂》那样不顾及原文,任意发挥。在直译和意译之间摇摆不定,正是青年译者常有的翻译状态,青年鲁迅当时不例外。

鲁迅所译《哀尘》中的雨果对殖民地的立场值得质疑。作为法国驻阿尔及利亚的总督,球哥特并不怎么认可法国在阿尔及利亚进行殖民活动,他认为那个国家土地太贫瘠,而且“法国取此,是使法国尔后无辞以对欧罗巴也”。见球哥特为阿尔及利亚“心滋不平”,雨果不仅不认同反而予以反驳,并为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胜利欢呼:

虽然,即信如君言,而余尚以此次之胜利为幸事,为盛事。盖灭野蛮者,文明也;先蒙昧之民者,开化之民也。吾侪居今日世界之希腊人也。庄严世界,谊属吾曹。吾侪之事,今方进步。余惟歌“霍散那”而已。君与余意,显属背驰。

雨果把法国在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胜利视作幸事、盛事,除了出之于民族自豪感外,他还有这样一种意识形态,即文明征服野蛮、强者通吃的进步主义观念,这种思想把欧洲人当作人类近代文明的骄子,把亚洲、大洋洲、美洲和非洲的人们当作野蛮人,认定为了文明的推进中,铲除、屠杀野蛮人就在所难免,这样的文明观不可避免地要走向种族主义的罪恶泥潭。雨果把欧洲人当作近代世界的希腊人,他以世界主人自居,他悍然宣布自己与同情阿尔及利亚人球哥特背道而驰。当雨果刚在晚宴上结束与球哥特的辩论后,在大街上目睹青年绅士对弱女子的欺压,他挺身而出去警察局替那女子作无罪辩护。他怎么就会想不到,贫弱的阿尔及利亚在强大的法国面前,不就像芳梯一样的弱女子吗?如果他真能这样由人及国推演自己的思想,还怎么好意思歌颂法国对殖民地的征服呢?

幸好雨果的思想没有停留在违反人道和人性的肤浅进步主义位置上,二十年之后,雨果在他的《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中,对英法联军1856~1860年发动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给予了严厉的谴责。雨果认为,中国的圆明园是“亚洲文明的剪影”,它与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埃及的金字塔、罗马的斗兽场、巴黎圣母院一样,堪称“世界的奇迹”,他沉痛地描绘了圆明园的毁灭,并对英法两国的强盗行径给予揭露:“有一天,两个强盗进入了圆明园。一个强盗洗劫,另一个强盗放火。……这就是文明对野蛮所干的事情。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将会叫法国,另一个将会叫英国。”雨果终于超越了《哀尘》中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和弱肉强食的进步主义文明观,批判伤天害理的帝国主义侵略者,同情贫弱中国的不幸遭遇,雨果因此而无愧于“人类良知”的美誉。

青年鲁迅1903年在译介《哀尘》时,未能在译者附记中对雨果对待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有违人道主义的立场做一定的批评,研究者李寄因此指责鲁迅“用庸俗的社会进化论为殖民者辩解”。把原作者雨果称颂法国殖民阿尔及利亚的狂热立场直接等同于译者鲁迅的思想立场,当然是不妥的。不过,鲁迅未对《哀尘》中雨果的错误观点直接表达反对立场,这表明当时的他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认同雨果强者征服弱者有理的观点的,这种观点在清末民初的中国爱国青年中其实是比较有市场的。过了四年,鲁迅于1907年发表的《摩罗诗力说》,开始质疑这种思想,在1908年发表的《破恶声论》中,他甚至把美化帝国主义侵略而漠视弱国生存的观点当作“恶声”予以痛击。

鲁迅的《哀尘》在中国近代翻译史上具有较重要的地位,它与苏曼殊的译本《惨世界》(1903年10月8日开始在《国民日报》上连载)一道,成为中国最早译介法国大作家雨果的开端。

三 《月界旅行》的翻译方法、改译状况、文本细读

1903年10月,鲁迅翻译的《月界旅行》(5.6万字)由东京进化社出版,署“美国培伦原著,中国教育普及社译印”,此书所署的原著者是错误的,应该是法国小说家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而且此书没署译者姓名。鲁迅30多年后透露说:“那时还有一本《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编译,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别人的名字了。”

鲁迅为什么会把《月界旅行》的原作者搞错?这跟他翻译该书所用的底本有关。鲁迅所译《月界旅行》依据的是日本翻译家井上勤(1850~1928)翻译的《月世界旅行》,井上勤在他译本的“凡例”中做如下说明:“此书系硕学儒勒·培伦氏的著述,由美国‘芝加哥’府‘顿内利·咯义德’商会发行”,“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称‘培伦者,名查理士,美国硕儒也’,这是袭用井上勤译本的错误的结果”

鲁迅为什么会在1903年翻译凡尔纳的这部小说?这就要从19世纪末日本对凡尔纳的接受状况和梁启超对凡尔纳小说的译介说起。在日本明治时期,凡尔纳和雨果都是作品被大量译介的作家。工藤贵正分析了日本人热衷于译介凡尔纳作品的原因:“当时,作为后进资本主义国家的日本,为了加入世界资本主义市场,要有相应的思想观念。如果说,福泽谕吉的‘脱亚入欧论’(1885年)是指明近代日本方向的理论的话,那么,我认为唤起和加强普通百姓现代意识的,正是凡尔纳的‘科学的’冒险小说,明治十年(1878)到四十一年(1908)的三十年间,在凡尔纳作品共四十一次译介的记录中,贡献最大的是井上勤和森田思轩。”井上勤和森田思轩翻译凡尔纳作品的总量都达到了9部。

1902年鲁迅来到日本时,凡尔纳译介热已经进入尾声。但是戊戌变法失败后避难到日本的梁启超正依据日本翻译家森田思轩的译作《十五少年》,把凡尔纳小说《两年的假期》转译成《十五小豪杰》,该译作在清末学界,尤其是在鲁迅等留日学生群体中产生巨大影响。鲁迅到日本不久就开始关注梁启超所译的凡尔纳小说,据周作人回忆,“癸卯(1903)年三月鲁迅寄给我一包书,内中便有《清议报汇编》八大册,《新民丛报》和《新小说》各三册,……《新小说》上登过嚣俄(今译雨果)的照片,就引起鲁迅的注意,……其次有影响的作家是焦尔士威奴(今译儒勒·凡尔纳或儒尔·凡尔纳),他的《十五小豪杰》和《海底旅行》,是杂志中最叫座的作品,当时鲁迅决心来翻译《月界旅行》,也正是为此”

1903年10月,在弘文学院学习日语才一年的鲁迅,大胆出手,将井上勤通过英语转译的凡尔纳作品《月世界旅行》转译成汉语小说《月界旅行》出版。山田敬三指出,凡尔纳的“原作一共有28章,井上译本与之相对应,也分为28回”;而鲁迅的《月界旅行》“则如他自己所说‘截长补短,得十四回’,基本上是将原作的每两章合为一章”。山田教授的这一表述不够准确,鲁迅的《月界旅行》的确是译成14回,但不是简单地将原著的两章合并为一回。经笔者比对,鲁迅译的《月界旅行》与凡尔纳法语原著《从地球到月球》的章回关系具体如下。

《月界旅行》的第一回、第二回是对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第一章、第二章的翻译;前者的第三回是对后者第三、四章的翻译;前者省略了后者第五、六章未译;前者第四回翻译的是后者的第七、八章;前者第五回翻译的是后者的第九、十、十一章;前者第六回翻译的是后者的第十二章至第十五章这四章;前者第七回译的是后者的第十六章至第十八章这三章;前者的第八、九、十、十一回分别翻译的是后者的第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章这四章;前者第十二、十三、十四回分别翻译了后者的第二十三和二十四章、第二十五和二十六章、第二十七和二十八章。可见,鲁迅译著的一回有相当于凡尔纳原著一章、两章、三章的区别,鲁迅译著甚至还有省掉凡尔纳原著第五、六章两章的情况出现。

鲁迅所译《月界旅行》情节紧凑、故事曲折,它叙述一群由想象力超级发达、行动力也相当强大的美国退伍军官所组成的枪炮会社成员,历尽艰辛而造出巨炮登月的故事。美国南北战争期间,马里兰州首府巴尔的摩市一群军人组成了枪炮会社。战争不久就结束了,枪炮会社这群退伍军人因失去舞枪弄炮的机会而陷入烦闷之中。枪炮会社社长巴比堪提出了向月球发射炮弹运载人员登上月亮的计划,该计划一经公布就引起强烈反响,全美各地民众陷入了狂欢庆祝之中。巴比堪社长与会社主要骨干穆尔刚大将、亚芬斯东少将、会社监事麦思敦等人连日开会商讨,完成了对巨型大炮、炮弹和弹药的设计。巴比堪他们的登月计划也遭到了质疑和反对,美国人臬科尔发出挑战,他甚至要跟巴比堪决斗。不久,法国冒险家亚电获悉了登月计划,建议制造空心炮弹,他甚至要亲自乘坐这颗炮弹到月球去探险。在狂欢和争吵声里,巨炮终于铸成,原计划由单人进入炮舱登月变成了巴比堪与他的竞争对手亚电、臬科尔三人一起登月。12月1日,威力无比的巨炮发射成功,巴比堪他们进入了太空。但是因大炮发射略有推迟,炮弹与月球稍稍偏离,所幸相距不远,炮弹在环游月球一周之后因引力而坠落在月球上。留在地面上的马斯顿等枪炮社会员翘首以盼,等待着巴比堪他们的归来。

对照凡尔纳的原著可以看出,鲁迅翻译的《月界旅行》改写了原著的结局。在凡尔纳原著结尾处,巴比堪他们并没有到达目的地月球,而是在偏离月球2800英里处绕月运行,变成了天空的一颗新星。三位登月探险家的命运将会怎样?根据剑桥天文台的观测,他们的命运有两种结局:一是月球的引力抓住他们乘坐的炮弹,他们最后能够到达月球;二是炮弹被固定在一个不变的轨道上,永远环绕月球运行。凡尔纳原著《从地球到月球》的续集《环绕月球》叙述巴比堪他们乘坐的那颗炮弹坠向地球并最终掉进了太平洋,三位探险家被美国军舰救起,他们回到美国后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

鲁迅所译《月界旅行》的翻译目的和翻译策略都相当值得关注,后世学者对此也多有探索。在1930年代在致杨霁云的信中,鲁迅曾经透露过自己留日时期译介凡尔纳等人科幻小说的宗旨和方法:“我因为向学科学,所以喜欢科学小说,但年青时自作聪明,不肯直译,回想起来真是悔之已晚。”其实,《月界旅行》的“辨言”就明确揭示了青年鲁迅译介科学小说的目的和策略。

鲁迅《月界旅行》的“辨言”用古奥的文言文写成,全文分作四段。它的第一段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描述了人类在自然的压制下不懈的追求,因此人类是“有希望进步之生物”,并认为《月界旅行》作者“实以其尚武精神”,表现人类这种“希望之进化”的素质。可见,鲁迅翻译这部科学小说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向读者褒扬人类的探索精神。鲁迅接着写道,即使人们登月成功,殖民星球,实现了“地球之大同”的理想,但是人类并不就此高枕无忧了,他预测未来宇宙中各“星球之战祸又起”。在第一段最后,鲁迅笔锋陡然转向苦难深重的中国,发出“冥冥黄族,可以兴矣”的叹息。因此,在全球大变局中思考中国的命运,吁请国人奋发图强,是鲁迅译介这部小说的第二个宗旨。

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的第二段对原作者和原著给予了崇高的评价。鲁迅认为原作者“学术既覃,理想复富”,因此堪称“硕儒”,此人“默揣世界将来之进步,独抒奇想,托之说部。经以科学,纬以人情。离合悲欢,谈故涉险,均综错其中。间杂讥弹,亦复谭言微中”。认为此人的创作“非徒摭山川动植,侈为诡辩者”可以相提并论。鲁迅断定,“十九世纪时之说月界者,允以是为巨擘矣”!鲁迅又把《月界旅行》放置到文学史上进行对比考察,认为大多数小说“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读者之美感”;此书只叙述巴比堪等登月英雄的故事而“自成组织,绝无一女子厕足其间,而仍光怪陆离,不感寂寞,尤为超俗”。不写男欢女爱,不塑造女性形象,这部小说仍然能够写得故事生动、境界脱俗,这是鲁迅喜欢它的一个原因。

《月界旅行·辨言》第三段揭示小说在传播科学知识上的特殊贡献,透露鲁迅翻译该小说的另一层用意。鲁迅指出,如果强行向民众输灌科学知识,就会让他们感觉乏味而失去宣传效果,这就是所谓的“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鲁迅认为,借助形象生动的文学尤其是小说,科学的启蒙实践就可能获得良好效果:“惟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鲁迅对经由小说传播科学知识的前景做了展望:“故掇取学理,去庄而谐,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势力之伟,有如此者!”但是鲁迅非常痛心地认识到中国传统小说科学精神的匮乏,他指出,一方面“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另一方面“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而且清末翻译界介绍到中国最多的是言情和政治小说,科学小说很稀缺。因此,鲁迅采用梁启超式的“新民体”文字,亮出了他翻译《月界旅行》的第三个宗旨:“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这也是鲁迅30多年后在信中跟杨霁云说的意思,他翻译《月界旅行》是出于对科学小说的热爱,是为了在中国传播科学知识和推广科学小说,并借此破除传统的迷信,改良旧的思想,助益新的文明。

《月界旅行·辨言》第四段,篇幅简短,信息量却颇丰,交代了译者翻译工作方方面面的情况。它先介绍了《月界旅行》翻译所依据的日本井上勤的译本,该译本有28章,鲁迅介绍了自己对日译本“截长补短,得十四回”的章回调整情况。接着,鲁迅交代了该书最初的翻译语言选择,后来的调适情况及其原因:“初拟译以俗语,稍逸读者之思索,然纯用俗语,复嫌冗繁,因参用文言,以省篇页。”然后,鲁迅告诉读者他翻译该小说采用的基本策略及其带来的后果:“其措辞无味,不适于我国人者,删易少许。体杂言庞之讥,知难幸免。”最后,鲁迅交代了所译小说对原著书名的改动情况:“原属《自地球至月球在九十七小时二十分间》意,今亦简略之曰《月界旅行》。”

从《月界旅行》的具体翻译状况看,鲁迅为了实现他在“辨言”中所表明的翻译目的、意图,他采用了省译、改译、增译等归化翻译策略,以意译方法翻译凡尔纳的作品,当然他的译本中也出现了一些误译、错译,他还在翻译语言上做了认真的探索。

比照鲁迅译的《月界旅行》与凡尔纳小说原著,应该说他的译本大体再现了原著的基本面貌和核心思想;但是,当他觉得小说中冗长的科学知识对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和能力构成了挑战时,他会删去原著中的这些内容,这就是鲁迅的省译行为。鲁迅译介《月界旅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借助它向中国读者传播科学知识,因此他在该书翻译过程中还是试图再现原著中的一些重要的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和生物等诸多学科的知识。在《月界旅行》第三回(原著第四章)里,枪炮会社成员致信著名的侃勃烈其(剑桥)天文台,向那里的科学家请教六个关于登月的核心科学问题,鲁迅全文译出了来自侃勃烈其天文台台长的回信。这封出自天文学家之手的信件充满天文学术语和数据,译介起来有相当的难度,通过比照凡尔纳小说原著,可以看出鲁迅比较准确地译出了这些天文学内容。另外,登月计划是由巨型大炮发射载人炮弹进入太空来实现的,因此鲁迅的译著第四回详细而比较准确地译出了原著第七、八章枪炮会社成员对炮弹、巨炮的讨论及其相关科学数据。从这些科学内容的翻译来看,鲁迅在南京矿路学堂和仙台医专所学的理工科知识派上了用场。在20世纪初的中国译者中,像鲁迅这样接受过较为系统的自然科学训练的人实属凤毛麟角,从这个角度说他是翻译凡尔纳科学小说的不二人选。

但是正如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所言,“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他在翻译过程中考虑到当时中国读者的喜好和接受能力,省译了凡尔纳原著中第五、六章两章关于宇宙天体和月球天文知识的介绍,而在井上勤日语本中,这两章是译出的

因社会发展的不同和民族审美差别,鲁迅译著省译了一些凡尔纳原著中对欧美社会批判、讽刺的内容,以及那些欧美式的幽默。凡尔纳原著第一章有调侃美国人喜欢建立各种组织的文字:

不过,一个美国人有了创意,他就会找支持这想法的另一个美国人。凑足了三人,他们就会选举一个主席和两个秘书。有了四人,他们就认命一个档案保管员,然后办公室开始运作。有了五个人,他们就召开全体大会,于是俱乐部就宣告成立了。

鲁迅译的《月界旅行》第一回删掉了这段颇具幽默感的文字,但是保留了对枪炮会社残疾成员含有嘲笑意味的文字:

有扶着拐杖的,有用木头假造手足的,有用树肢补着面颊的,有用银嵌着脑盖骨的,有用白金镶着鼻子的,蹒跚来往,宛然一座废人会馆。从前有名政治家卑得刻儿曾说道:“把枪炮会社中人四个合在一处,没一条完全臂膊;六个合在一处,没一双满足的腿。”

上述这段文字在凡尔纳法语原著是这样的:

Béquilles,jambes de bois,bras articulés,mains à crochets,mâchoires en caoutchouc,crânes en argent,nez en platine,rien ne manquait à la collection,et le susdit Pitcairn calcula également que,dans le Gun-Club,il n’y avait pas tout à fait un bras pour quatre personnes,et seulement deux jambes pour six.

庄刚琴、李佳的译本基本上是对凡尔纳作品的直译:

拐杖、木腿、假臂、挂在吊钩上的手、橡胶下颌、用银子修补的头盖骨、铂金鼻子,可谓是五花八门。上面提到过的那个皮凯恩同样也计算过,在大炮俱乐部里,四个人总共加起来还没有两条胳膊,而六个人也就只有两条腿。

比较起来,凡尔纳原著只描述了枪炮社成员身体各个部位的残疾状况,鲁迅译本则用了带有歧视性的“残废人”来称呼残疾人,并把枪炮会社称作“残废人会馆”。在20世纪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社会普遍缺乏对残疾人士的关怀,残疾人被看成“残废人”。近二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已经学会关注、尊重残疾人士,因而庄、李译本能够用中性词语来称呼残疾人。除称谓上的瑕疵之外,鲁迅译文还是译出了原著介绍枪炮会社成员的幽默色彩。

总的来说,凡尔纳原著中那些能够反映他本人价值倾向和比较具有法语幽默色彩的文字,应该算是凡尔纳作品的精华,遗憾的是在鲁迅的译本里大多被省译了。不过,这不能全怪鲁迅“不识好歹”,因为鲁迅所依据的是井上勤的日语译本,井上勤所依据的英语译本早已完成了对凡尔纳原著精华的大量删除。在《详注版月世界旅行》的序言中,美国凡尔纳权威专家沃尔特·米勒就严厉地批评了19世纪以来凡尔纳小说的英语译者,他们“大量删削原文的结果,使得凡尔纳的科学、性格造型、幽默,及其欲传达的社会性和政治性的声音都遭消解”

英国学者卜立德在《鲁迅的早期两篇翻译》一文中,对凡尔纳作品东方译者的删节和改译行为予以严厉批评,他说:“经过东方译者删改之后,原著受损最大的地方恐怕在幽默方面。最好笑的俏皮话不是给扬弃就是改成无谓的胡闹。”在这篇论述鲁迅早期翻译的论文中,卜立德举证了鲁迅译本对凡尔纳作品的不成功的改译情况,这里不再复述。本书还要讨论鲁迅在《月界旅行》中另外一些改译情况,并分析它们的得失。

鲁迅的《月界旅行》第四回开头部分写到枪炮会社成员开会商议炮弹的制造问题,社长巴比堪和监事麦思敦说话最多,他们满嘴蹦出了“诸君”“兄弟”等中国化的称谓。在凡尔纳原著里巴比堪社长的每次发言都以“Mes chers collègues”开头,其意思是“我亲爱的同事们”,这在欧美文化中是比较亲切的称谓语。在清末中国,“亲爱的”这个词语的亲昵色彩太重了,鲁迅在译文中采用了中国人习用的“诸君”来改译。同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几乎没有人会把主词“我”挂在嘴上,于是鲁迅在《月界旅行》的译文中用“兄弟”来改译法语中的“我(Je)”。在21世纪语境中再来看鲁迅100余年前翻译的《月界旅行》,读者会觉得一群美国人满嘴说着“诸君”“兄弟”有些滑稽和不协调;但是在清末的读者眼中,鲁迅如果不对这些称谓语做中国化的改译,他们就会觉得刺眼而拒绝接受。鲁迅通过对称谓语的改译,使《月界旅行》在中西文化之间获得某种平衡。

枪炮会社监事麦思敦(今译马斯顿)是《月界旅行》中一个脾气急躁的数学运算奇才,他在书中的言行多有喜剧效果。小说写到哥伦比亚大炮造成后,枪炮会社成员们都欣喜异常,麦思敦更是差点乐极生悲,凡尔纳原著写道:

La joie de J.-T. Maston ne connut plus de bornes,et il faillit faire une chute effrayante,en plongeant ses regards dans le tube de neuf cents pieds. Sans le bras droit de Blomsberry,que le digne colonel avait heureusement conservé,le secrétaire du Gun-Club,comme un nouvel Erostrate,eût trouvé la mort dans les profondeurs de la Columbiad.

庄刚琴、李佳的译本较好地译出了凡尔纳原著的意思:

马斯顿无法抑制他的兴奋之情,在探头去看九百英尺深的炮筒时,差点跌了进去。要不是尊敬的布隆斯贝利上校得以幸存的那条右臂,大炮俱乐部的秘书就已经像又一位埃罗斯特拉特那样,早就葬身于哥伦比亚大炮的炮筒深处了。

鲁迅的《月界旅行》第七回对麦思敦的上述历险记做了以下的改译:

而麦思敦更是忻喜欲狂,忽跃忽踊,仰视苍苍的昊天,俯瞰杳杳的地窟,一失脚,跌入炮孔中去了。……然幸而白伦彼理正立身傍,连忙揪住衣襟,提起来掷于地上。……众人见他如此,都跑过来,扶起麦思敦,贺再生之喜。有的嘲笑他道:“君如先到地狱旅行,把口上生成的巨炮一发,便可震破鬼族的耳膜,将来我辈死后,不但阎罗耳聋,不能得一正当的判断,便是对旧鬼谈天,恐也不能够了。”说毕大笑。

在这段翻译文字中,鲁迅的第一项改译是删掉鲜有中国读者知道的古希腊历史人物埃罗斯特拉特。他的第二项改译是增添中国佛教的阎罗殿、地狱典故,然后枪炮会社的朋友们似乎都成了“中国通”,他们娴熟地借助中国的阎王爷和众鬼卒形象,跟平时擅长促狭别人而此时被吓得半死的麦思敦大开玩笑。鲁迅这段颇具《笑林广记》趣味的改译文字,应该会对清末中国读者产生吸引力。

鲁迅《月界旅行》和井上勤日译本对凡尔纳原著的最大改译之处就是对小说结尾的改动,前文对此已有介绍。需要补充的是,鲁迅、井上勤译本把登月行动由暂时未成功改译为成功登陆,是非常符合东方人的大团圆审美心理的。可见,决定着青年鲁迅和井上勤归化翻译策略的是中国和日本的文化心理因素。

《月界旅行》的一些改译也显示了青年鲁迅的某些思想偏见。在原著第十五章结尾部分,凡尔纳描绘了十几万磅的金属溶液冲向900英尺深渊以铸造大炮的壮观场面,然后他以附近“野蛮人”的视角,进一步渲染那惊心动魄的气势:

Quelque sauvage,errant au-delà des limites de l’horizon,eût pu croire à la formation d’un nouveau cratère au sein de la Floride,et cependant ce n’était là ni une éruption,… l’homme seul avait créé ces vapeurs rougeâtres,ces flammes gigantesques dignes d’un volcan,ces trépidations bruyantes semblables aux secousses d’un tremblement de terre,ces mugissements rivaux des ouragans et des tempêtes,et c’était sa main qui précipitait,dans un abîme creusé par elle,tout un Niagara de métal en fusion.

庄刚琴、李佳的译本对上面这段文字的翻译是:

某个浪迹天涯的野人也许会以为佛罗里达大地深处正酝酿着一个新火山呢,但这不是火山爆发……只有人类才能创造出这些铁褐色的蒸汽,这些可以和火山相媲美的火焰,这些犹如地震般的震耳欲聋的颤动,这些狂风骤雨般的咆哮,人类的双手把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多的金属溶液倒入已挖掘的深渊里。

鲁迅的《月界旅行》第六回对这段文字进行了压缩和改译:

还有茀罗理窦近地几个野蛮,都疑火山喷火,吓得漫山遍野,奔避不迭。

在上述对铸炮场面描写文字里,《月界旅行》的原作者凡尔纳、日译者井上勤和中译者鲁迅,都用野蛮人的恐惧反衬文明人探索太空成就的伟大,这就形成了文明与野蛮参照的二元对立思维,在上文论及的《哀尘》中,作家雨果也是用这样的思维方式看待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人的命运的。19世纪许多优秀的欧美知识分子都信奉文明征服野蛮的话语,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信徒和殖民政策的支持者,甚至有一些人后来陷入法西斯种族主义的泥潭中。

对照原著和鲁迅的译著,可以发现鲁迅译著在上述场面描写中有进一步贬低野蛮人的改译迹象。凡尔纳原著叙写某个野人“也许会以为”佛罗里达的新火山喷发了,数量上是一个野人,语气上是不确定的猜测,这是文明人凡尔纳在推测、想象野蛮人的惊慌心理。鲁迅的译文做了改变:野人数量上已由单数增加到几个,语气上是肯定了野人“疑心”火山在喷发,这样的文字就不再是对野人的想象和猜测,而是在旁观、在直播野人面对近代科技文明的惊吓、逃窜和挫败。留学日本初期的鲁迅还未来得及清除思想中弱肉强食的思想偏见,好在他本人在仙台医专受到日本同学的种族主义歧视之害后,能够突破思想的藩篱,走向对全世界弱小民族的同情和热爱之路。

鲁迅在《月界旅行》中的改译真是不胜枚举,但还有一处改译需要交代几句。鲁迅在该译本的第七回中叙述法国人亚电来到美国,提出由他单独乘坐炮弹探月的设想,枪炮会社监事麦思敦“怪声怪气的大叫道:‘呜呼!不料今日,竟遇着绝世侠男儿了!把我们去比较这种勇敢欧人,怕还不及一个弱女子呢’。”

在凡尔纳原著中,麦思敦的原话是这样的:

C’est un héros!un héros!s’écriait-il sur tous les tons,et nous nesommes que des femmelettes auprès de cet Européen-là!

这段话的直译是:“‘这是一位英雄!真是一个英雄啊!’他用各种口气激动地叫喊着,‘与这位欧洲人一比,我们只不过是一帮懦夫罢了’。”

虽然凡尔纳在文明观、种族观上还存在着前面提到的局限,但是作为生长于具有悠久的尊重女性文化传统法国的知识分子,他轻易不会说出“弱女子”这样具有明显性别歧视的话语来,他宁愿把懦夫这样贬损性的词语加诸男人身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轻视女性。而在清末的中国,贬低、蔑视妇女是很多男性读书人的共同癖好。虽然青年鲁迅在译介雨果的《哀尘》时显示了同情弱女子的可贵立场,但是他当时的妇女观并不稳定,在《月界旅行》的翻译中他也不能免俗,这导致他用“弱女子”来改译“懦夫”。鲁迅到后来才抛弃了男性中心主义立场,并且在五四时期写出了《我之节烈观》等光辉的文字,激烈地批判中国传统男权思想,成为20世纪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最重要的思想资源。

增译是改译的一种特殊方式,鲁迅《月界旅行》时常添加原著中所没有的内容。首先是夹杂了他作为译者对原著所写事件和人物的评价,《月界旅行》第四回(原著第八章)写枪炮会社成员继续开会讨论大炮制造问题,译者鲁迅在行文中插入了他对西方人守时习惯的评价:“凡欧美人最重要的是时刻,第一天约定,从不失信的,所以不一会儿,便都齐集。”《月界旅行》第五回(原著第十章)叙述社长巴比堪的登月计划受到美国公众的广泛支持,但也遭到少数人的反对,鲁迅对反对者直接评价道:“此等人或生性拘迂,或心怀嫉妒,某诗说什么,‘高峰突出诸山妒’,这是在在皆是的。”鲁迅征引康有为七律诗《出都留别诸公》(五首)第一首诗的颔联“高峰突出诸山妒”来批评反对派的嫉贤妒能。

当他觉得日常语言不足以表情达意时,鲁迅会在译文中直接征引中国古人的作品来为他的评点服务。《月界旅行》第一回介绍枪炮会社成员大多是经历了战争而活下来的残疾退伍军人,译者鲁迅先是直接称赞“他们虽五体不全,而雄心未死,常抚着弹创刀痕,恨不得再到战场,将簇新大炮对敌军一试”,并用中国成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来褒扬他们;然后他在译文中引入中国古代大诗人陶渊明的《读山海经》其十的诗句“精卫衔微木,将以填苍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鲁迅认为陶渊明的这首诗就“像是说这会社同社员的精神一样”

除了引用中国古人的诗句和文章,鲁迅在译文中还增添了不少自己写的诗句。鲁迅译《月界旅行》共14回,在前13回结尾处,他都要用几行中国古体诗来概括这一回的内容,相当于“鲁迅自撰的散场诗”,这些诗句是《月界旅行》值得关注的增译部分。从内容上看,鲁迅给《月界旅行》前13回配写的这些诗句或概括本回小说的故事,或点评书中人物,或阐发精神内涵,把它们连接起来阅读,《月界旅行》全书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和思想主题都较为系统地得以呈现。而且鲁迅借鉴中国传统小说以诗句来做点评的手法,使得中国读者面对这部来自异域的小说时能够读得明白,读出趣味。在30多年前,学术界已经有人对鲁迅《月界旅行》里的这些作品的属性进行了界定:“全书共十四回,除最后一回外,前面十三回,每回末尾都有一些诗句,这些诗句一般都是被当作译诗看待的。我们认为,它们应为鲁迅自己创作的诗歌。”

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说,他想“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来翻译科学小说,传播科学知识,为了达到不使读者“生厌倦”的功效,他做了上文分析过的删除、改译和增译等一系列的努力;他还在形式上采用了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来改译凡尔纳的科幻小说,这是实施翻译归化策略的一个重大步骤。

中国传统章回小说起源于宋代讲述历史故事的长篇话本,因篇幅长,“说话人”分多次讲述,每次开讲前用两句诗概括主要内容,章回小说的回目就这样出现了。至明末清初,章回小说体例正式形成,每章的标题是两个对仗工整的诗句。为了增加对读者的吸引力,章回小说中布满了“话说”“且说”“且听下回分解”等说书人的口头禅。鲁迅1920年代论述章回小说的起源和时说:“后来历史小说中每回的结尾,总有‘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话,我以为大概也起于说话人,因为说话必希望人们下次再来听,所以必得用一个惊心动魄的未了事拉住他们。至于现在的章回小说还来模仿它,那只是一个遗迹罢了,正如我们腹中的盲肠一样,毫无用处。”鲁迅说这番话时已是一名成熟的小说家,自然不会再需要借助传统章回小说来助益现代小说;但是在1903年刚开手译介凡尔纳小说的时,他正是“求助”于这种小说体式来改译《月界旅行》的。

《月界旅行》全书14回正文的前面,鲁迅都给配上了对仗工整的七言诗回目,从第一回的“悲太平会员怀旧 破寥寂社长贻书”到最后的第十四回“纵诡辩汽扇驱云 报佳音弹丸达月”,全书14对28句诗起到了吸引读者注意力的功用。概括起来,鲁迅在所译《月界旅行》中使用的评书体套语为:“却说……”“正是……”“要知道……”“且听下回分解”。在讲述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枪炮会社成员和其他有志之士一步步完成登月壮举的故事中,青年鲁迅扮演了中国传统说书人的角色。每回开讲前,他先给读者亮出两行富有召唤力的回目诗;然后惊堂木一拍,开腔道:“却说……”然后一路讲去,把登月行动所面临的诸多困难和挑战条分缕析地呈献给读者;当故事讲到紧要关头,他会及时刹车暂停讲述,用“且听下回分解”来吊读者继续往下看的胃口。从现在的眼光看,这样的小说叙述方式够单调,够缺乏创意的;但是在清末的中国,这可是作家和翻译家吸引读者的法宝之一。

与章回体式相关的是《月界旅行》的翻译用语。中国传统章回小说采用古代白话来书写,鲁迅借助章回体翻译《月界旅行》,相应地采用了白话译介语言,但是在翻译过程中他产生了某种不适,于是就做了调整。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交代了这方面的情况:“初拟译以俗语,稍逸读者之思索,然纯用俗语,复嫌冗繁,因参用文言,以省篇页。”他起初采用白话(俗语),是为了让读者的思想能够更加放松一些,但是在翻译实践中他发现,完全采用白话会让译文显得冗长烦闷,于是他掺杂着使用文言和白话,这样才能够节省译文的篇幅。

仔细阅读《月界旅行》前后文,的确可以发现鲁迅在翻译语言使用上的摇摆不定。总体来说,《月界旅行》译文的叙述语言基本上采用白话,但到最后几回也夹杂了一些文言成分;而译著的人物对话以文言为主,开头部分还有一些白话,越到后面文言成分越重;《月界旅行》的演讲、书信和电报语言采用的是地道的文言。《月界旅行》译介语言的具体情况分述如下。

首先来看鲁迅所译《月界旅行》的叙述语言。该小说从开头到中部那几回的叙述语言比较坚定地采用了浅显通俗的白话,如第七回叙述社长巴比堪在铸造大炮工地给工人加工资后大伙儿干劲十足的情形,译者增加了原著没有的议论——“俗谚说:有钱使得鬼推磨”。第十回开头还用了这样朗朗上口的白话文字:“却说亚电进了茀兰克林旅馆,因过于疲劳,食卒就睡,耳鸣头眩,如置身大弹丸中一般,拥着重衿,不数分时,已沉沉入梦。便是雷鸣地震,也不能把铜像似的睡汉,搅醒过来。”即使在第十四回开头出现了一点夹杂着文言词语的句子,它们还是不难理解的白话:“却说旅行弹丸发射时,烈火如柱,矗立天外,宛如火龙张爪,蜿蜒上升,少顷蓬勃四散,照耀茀罗理窦地方,成一火焰世界。”

其次来看鲁迅所译《月界旅行》的人物对话。读者可能会期待该小说的人物对话会是白话,但事实上以文言为主,小说开头部分的对话还有一些白话,越到后面人物对话文言成分越重,第七回写巴比堪上船迎接法国来的亚电,两人的对话简直像是中国清末两位士大夫在交谈:“亚电先问道‘阁下就是巴比堪君么?’社长答应。亚电又道‘好好!君无恙乎?’社长道‘幸无恙!’”

最后来看鲁迅所译《月界旅行》的演讲词和书信、电报的译语。当读到《月界旅行》中亚电文绉绉的演讲词时,真让人误以为这位法国人曾经是留学中国的文士:

诸君不厌炎天,辱临兹地,余实荣幸无量!余既非雄辩者流,又未尝以博物家名于世,何敢在博闻多识的诸彦之前,摇唇弄舌耶!然窃闻吾友巴比堪氏所言,知诸君颇不以余为不足共语,故不揣冒渎,谨呈片言,以慰诸君子热望之盛情于万一。倘言语之间,偶有纰谬,尚乞勿罪!

至于在《月界旅行》中,鲁迅把书信和电报用文言译出,倒也可以理解,这两种文体最讲究简洁,而论起简洁来,文言比白话要更加占优。亚电从法国来美国前夕发来的那封电报就很文绉绉:“圆椎形弹丸,可改作正圆形。余将驾以探月界,故今日已乘阿兰陀汽船,由此启行。九月三十日四时,由巴黎发。密佳尔亚电。”小说第十四回结尾写登月炮弹已经成功发向太空,侃勃烈其(剑桥)天文台司长向天文台汇报登月炮弹运行情况的那封信如下:

迩日天色黯谈,浓云连绵,虽有巨鉴,不能远嘱,问天不语,引领成劳,如何如何!昨晚赖风伯之威,顽魔始退,并借麦思敦氏臂助,乃发见由司通雪尔地方哥仑比亚炮所发射弹丸之进路,再三思索,知因发射稍迟,遂与月球相左;所幸者距离非遥,必能受吸力而落于月界,然复非立时堕落,当随月球回转之速力,以环游月世界一周。侃勃烈其天象台职员诸君阁下:十二月十二日。培儿斐斯。

《月界旅行》把这封信翻译得气度不凡、音韵铿锵、词彩斐然,显示了青年鲁迅卓越的文言功底。

当然不必隐讳,作为一名不懂凡尔纳作品原文、学习日语才一年就借助日语转译法国小说,且年纪仅有22岁的译界新人,青年鲁迅在《月界旅行》翻译中留下一些增删失当、错译误译的遗憾是难以避免的。日本学者山田敬三对这一点有过总结:“井上译本原本是英译的重译,鲁迅的翻译则是重译的重译。在鲁迅的翻译中,有不少地方进行了增添和删削,另外,由于外语能力以及知识不足而产生的误译也不少。”

不过,即使对鲁迅的翻译工作持苛责的态度,认为鲁迅虽然“译述甚丰”,“终归是以败笔居多”的英国汉学家卜立德,在他关于鲁迅翻译的论文中挑了鲁迅译著许多不足之处后,还是给予他的《月界旅行》这样的评价:

他态度比较认真即使大规模删掉原文,他还保留了扼要的科学内容……他自己为了适合中国说部的习俗所作的增删也无伤大雅,至少他没有学当时翻译界通行的可恶做法,打着“不失其精神”的幌子,借题发挥,通过小说人物表达他自己的见解……

应该说,卜立德的这番评价大体公允,它既称赞了青年鲁迅翻译《月界旅行》过程中对原著科学内容的有所保留,又肯定了鲁迅能够大体忠实于原著的译介态度。

四 《地底旅行》的翻译方法、改译状况、文本细读

1903年12月,由鲁迅翻译的儒勒·凡尔纳第二部科幻小说《拍案惊奇·地底旅行》第一、二回发表在《浙江潮》第10期上;1906年3月,该译著的全部12回以《地底旅行》(3.46万字)书名由南京启新书局出版,署“英国威男著,之江索士演”。据山田敬三考证,鲁迅翻译时依据的是日本三木爱华和高须墨浦的凡尔纳小说日译本,两位日本译者误将原作者当作“英国术尔斯·威男”,造成青年鲁迅对《地底旅行》作者的误认

鲁迅译的《地底旅行》讲述德国科学家列曼(Lidenbrock)与侄儿亚蓠士(Axel)九死一生、深入地心探险的故事。列曼从旧书中发现一张羊皮纸,从中得悉古代探险家曾经从死火山口往下走,一直走到地心,列曼从中受启发便开始了他的地心旅行。他带着侄儿亚蓠士乘船来到冰岛,雇了当地的向导梗斯,三人从斯奈弗黎山火山口走进地底。他们在地底艰难行进三个月,历经各种艰难困苦,遇见无数惊奇、美丽的景象,终于死里逃生,由另一个火山口被冲出地面并光荣凯旋,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

与《月界旅行》相比,鲁迅所译《地底旅行》对原著改动的幅度更大:凡尔纳原著1864年出版,共有45章;日本的三本爱华和高须墨浦将它改译为17回;鲁迅则进一步把它改译为12回。鲁迅在所译《地底旅行》上署译者姓名时用了“之江索士演”,这表明这部译著基本上是对凡尔纳作品的演义性翻译。

不像《月界旅行》正文前面写有一篇阐述翻译宗旨所在的“辨言”,《地底旅行》的翻译目的并没有直接呈现。不过,《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都是鲁迅在那一两年中翻译的凡尔纳科学小说,因而《月界旅行》的“辨言”可以视作鲁迅所译凡尔纳作品的总序,该“辨言”所阐释的“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使读者“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的翻译意图,以及译者“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的自我期许,也可以移用到《地底旅行》上。

卜立德认为,“鲁迅发表《地底旅行》没写弁言,但卷头加了一席开场白,其宗旨和《月界》辨言差不离”。现摘引这个“开场白”如下:

溯学术初胎,文明肇辟以来,那欧洲人士,皆沥血剖心,凝神竭智,与天为战,无有已时,渐而得万汇之秘机,窥宇宙之大法,人间品位,日以益卑。所惜天下地上,人类所居,而地球内部情形,却至今犹聚讼盈庭,究不知谁非谁是。……今且不说,单说地壳厚薄,仍然是学说纷纭,莫衷一是。……唉,好了好了,不必说了!理想难凭,贵在实行。终至假电气之光辉,探地府之秘密者,其势有不容己者欤。

这段三四百字的文字的确起到了《地底旅行》序言的作用。它首先指出欧洲一代又一代的学者呕心沥血,用尽心力探索宇宙奥秘,研究自然规律,取得了卓绝的成就。其次,这段文字指出了一个事实,即欧洲学术已有的成就只体现在对宇宙自然、人类社会的研究方面,学界对于地球内部情形的了解相当有限,并且人们对地底世界的认识充满争议。最后,这段文字指出仅靠理论思考是不够的,行动起来去探索地底奥秘更为可贵,他还指出有了19世纪电气等近代科技装备,探索地府奥秘的工作就有了保障。这就牵引出了第二段对德国科学家列曼的介绍,以及他与侄儿亚蓠士一道去地心探险的故事。

不过鲁迅所译《地底旅行》并未完整地再现凡尔纳原著列曼、亚蓠士地心探险的故事,他甚至采取了比《月界旅行》更彻底的改译态度。卜立德、山田敬三、工藤贵正以及国内一些学者指出了《地底旅行》对原著有不少改译,但他们并未比照鲁迅译本与原著,详细考察《地底旅行》具体改译状况,笔者愿意在这方面下一点功夫。如前所述,凡尔纳原著共有45章,鲁迅的译本为12回。后来中国有多位译者把凡尔纳这部小说全本译成汉语,篇幅在16万字左右;而鲁迅的改译本字数约3.46万字,于此可见鲁迅的《地底旅行》是凡尔纳原著的节译本

鲁迅所译《地底旅行》第一回是在凡尔纳原著的第一至七章前半部分基础上改译而成的。鲁迅译本第一回改译比较大的有:(1)原著第二至五章详细叙述列曼叔侄殚精竭虑破译古代炼金术士萨克努塞姆密码信件(它是列曼地心探险的指南文献)的情节完全被鲁迅删掉了;(2)鲁迅译本把亚蓠士由原著中不愿意参加地心探险活动的态度改译为主动加入列曼的探险行列;(3)原著女性人物洛因鼓励畏葸不前的恋人亚蓠士参加探险,但在鲁迅译本中,她被改写成了“蕙心兰质,楚楚可怜”,在亚蓠士面前自称“妾”的东方式贤惠女子和励志型未婚妻。于此可见,青年鲁迅在这部译著中仍然秉持着男主女次的中国传统性别观。

《地底旅行》第二回改译自凡尔纳原著第七章后半部分和第八章,先写列曼、亚蓠士告别亲人,离开德国家乡,走向探险旅途;然后写叔侄两人在路上和海上旅行,来到丁抹(丹麦)可奔哈侃(哥本哈根)。当叙述列曼和亚蓠士在等待航船过程中去小城周边散步打发时光时,凡尔纳原著写道:

A force de nous promener sur les rivages verdoyants de la baie aufond de laquelle s’élève la petite ville,de parcourir les bois touffus qui lui donnent l’apparence d’un nid dans un faisceau de branches,d’admirer les villas pourvues chacune de leur petite maison de bain froid,enfin de courir et de maugréer,nous atteignîmes dix heures du soir.

陈伟根据法语原著翻译的译本《地心游记》对凡尔纳这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于是我们在小城旁边郁郁葱葱的海湾散步,走遍了样子像树杈丛中的鸟窝的茂密森林,参观了一些带有小冷水浴房的别墅,最后还到处闲逛并抱怨了一阵,终于熬到了晚上十点钟。

这段文字除了郁郁葱葱(verdoyants)这一词语外,其他用来描写他们散步所见景致的文字基本上都不是令人欣喜的。但鲁迅的译本却把这段文字改译得充满诗情画意:

列曼没法,只得走到平原,瞻眺风景。但见茅屋参差,远林如荠;晚禾黄处,小鸟欢鸣;乳羊成群,牧童偷睡。亚蓠士亦为之心旷神怡,大赏旅行的佳趣。渐而晚山争赭,暮霭苍然,两人便入村中,饮了几瓶啤酒,徐步登舟,已将夜半。

经过鲁迅生花译笔的修饰,原著中列曼和亚蓠士随便走走的海边野地,变成了传统中国田园牧歌般的美妙世界,这是陶渊明的诗文中才常常出现的意境。

《地底旅行》第二回还有一段改译也值得重视。作品写列曼带亚蓠士到小岛的教堂钟楼上练习登高技艺,在攀爬过程中亚蓠士因为恐高而畏缩不前,小说原著写道:

Là commenςait l’escalier aérien,gardé par une frêle rampe,et dont les marches,de plus en plus étroites,semblaient monter vers l’infini.

《Je ne pourrai jamais!m’écriai-je.

—Serais-tu poltron,par hasard?Monte!》 répondit impitoyablement le professeur.

陈伟译本对凡尔纳这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室外的楼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它只有一根弱不禁风的栏杆作防护,

台阶越往上越窄,似乎没有尽头。

“我爬不上去!”我叫道。

“你不该是个胆小鬼吧?上去!”教授毫不怜悯地回答。

鲁迅的译本做了重大的改译,把因胆怯而不敢登高的亚蓠士骂成清末中国学堂培养出来的奴才学生,这是鲁迅在译著中对中国教育的直接针砭:

亚蓠士已浑身寒栗,不能复耐,行了几百级,目眩头晕,几欲仆地。

大叫道“我不上去了。”列曼怒叱道“你如此懦弱,是个支那学校请安装烟科学生的胚子!能旅行地底的么?”

鲁迅译本第三回改译了凡尔纳原著第九至十四章的内容,原著叙写列曼叔侄两人从丹麦到冰岛,再从冰岛首都前往斯奈弗黎火山路上的艰辛旅程,这部分内容在陈伟的汉语全译本中大约有2.4万字,鲁迅只用区区1900字给概述了。鲁迅译本第三回有三个方面的改译相当值得关注。

首先,把冰岛农家改译成了中国古风犹存的村落。在原著中,冰岛农家用可口的饭菜和温暖的床铺招待列曼一行,凡尔纳以比较平静的语调写了这一家农人的好客。而鲁迅的译本改译成了这样的美好乡村生活场景:

少时,抵一古村,向民家借了宿。村中民情淳朴,古道犹存。款客者虽无非蔬食菜羹,而其意却十分周挚。小儿绕膝,驯不避人。女子行觞,嫣然劝客。亚蓠士睹此情景,疑入桃源,欢喜无量。叹道“文明之欧洲,此风堕地久矣!”

在鲁迅译笔下,冰岛农家变成了古代中国的君子国,亚蓠士惊叹自己来到了陶渊明营造的桃花源中,并以此为标杆痛批近代欧洲文明的堕落。让一位德国青年说出中国古代桃花源的语词,鲁迅对西方社会的东方化改译尺度之大,令人惊讶!

其次,把冰岛乡村小教堂改译成中国式苦行僧居住的古寺:

既而怀黎吉留寺院已在目前。寺中住持,衣垢衣,履敝舄,扶杖出迓。盖此寺中僧侣,皆或猎或佃,自食其力,与自称持斋念佛之混帐行子不同,故衣履亦不遑修饰。然其性行却皆坚苦清白,迩于神人。道气盎然,现乎其面。

鲁迅的译笔渲染了寺庙住持衣着的贫寒,突出了寺僧们修行的清苦,更彰显了他们身上的盎然道气。可是在凡尔纳原著中,小教堂只是一个家庭式的教堂,那位神甫和他的妻子是作家抨击的对象,根本不是什么高人:

Mon oncle comprit vite à quel genre d’homme il avait affaire;aulieu d’un brave et digne savant,il trouvait un paysan lourd etgrossier;…

Il était neuf heures du matin. Le recteur et sa haute mégèreattendaient devant leur porte. Ils voulaient sans doute nous adresser l’adieu suprême de l’hôte au voyageur.Mais cet adieu prit la forme inattendue d’une note formidable,où l’on comptait jusqu’à l’air de la maison pastorale,air infect,j’ose le dire.Ce digne couple nous ranςonnait comme un aubergiste suisse et portait à un beau prix son hospitalité surfaite.

陈伟译本对凡尔纳这两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叔叔明白了自己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这个人不是什么正直高尚的学者,而是一个笨拙庸俗的农夫。……

上午九点钟,神甫和他的高个子悍妇在门口等我们,也许他们是想以主人的身份向我们这些旅行者致以最崇高的告别吧。不过我们没有想到,这种告别的形式是一张巨额账单,甚至连乡村小屋的空气都被算了进去,而我敢说这空气是臭烘烘的。这对高尚的夫妇就像瑞士的小客栈老板那样对我们敲诈勒索,为他们所谓的好客开出一份高价。

从原著可以看出,神甫衣裳的贫寒是艰苦的生活环境造成的,并非苦修的结果,神甫和他的妻子不仅缺乏高尚的灵魂,连他们的好客也是虚假的,甚至他们还狠狠敲诈了列曼叔侄一大笔钱。鲁迅译本中的一个用语透露了他如此美化冰岛神甫的原因,他用“自称持斋念佛之混帐行子”语词来痛骂中国佛教僧人的虚假堕落,他是想通过美化西方教士来抨击中国宗教界的乌烟瘴气。

最后,鲁迅在第三回里对探险队向导梗斯(今译汉斯)的改写也比较有趣。原著里的向导梗斯是一位非常具有经验的冰岛猎人,他以十分尽责的工作换取列曼付给的薪酬,他一路上与列曼的对话都非常简单,常常只说“是”或者“不是”。当探险队一行离开神甫家前往火山口的路上,鲁迅译本写道:

途中列曼与梗斯两人,纵论火山诸事,渐涉危险。列曼笑问道:“君能从我游乎?”梗斯大笑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吾犹不惧!况区区火山口乎?吾往矣!”

凡尔纳的原著对这段探险之路的描写是这样的:

Le lendemain,23 juin,Hans nous attendait avec ses compagnons chargés des vivres,des outils et des instruments.Deux batons ferrés,deux fusils,deux cartouchières,étaient réservés à mon oncle et à moi. Hans,en homme de précaution,avait ajouté à nos bagages une outre pleine qui,jointe à nos gourdes,nous assurait de l’eau pour huit jours.

陈伟译本对凡尔纳这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三日,汉斯和他的同伴在等我们,他们背着食品、工具和仪器。我和叔叔负责背两根铁棒、两枝长枪和两盒子弹。汉斯非常仔细,他在我们的行李中加了一只装满水的羊皮袋,加上我们的水壶,足够我们喝一星期的了。

在原著中,这位导游沉默地准备探险用品,沉默地负物行走,从未说过志愿跟随列曼一起进入地心探险的豪言壮语。但是到了鲁迅笔下,导游就变成了一位中国古代小说中的赴汤蹈火义士。在刻画向导形象时,凡尔纳的原著与鲁迅的译本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突出了导游在默然中恪守自己的职责,这是西方契约文化的精髓;后者刻意表现导游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这是东方道德理想主义的典型笔法。

鲁迅《地底旅行》译本第四回是对原著第十五至十七章的改译,小说这部分叙述列曼他们来到斯奈弗黎火山,从火山口进入,正式开始地心旅行。鲁迅在这一回里删掉了原著中的大量情节和细节,原著第十六章如此描写亚蓠士面对斯奈弗黎火山美景时的浪漫情怀:

Je me plongeais ainsi dans cette prestigieuse extase que donnentles hautes cimes,et cette fois,sans vertige,car je m’accoutumais enfin à ces sublimes contemplations. Mes regards éblouis se baignaient dans la transparente irradiation des rayons solaires,j’oubliais qui j’étais,où j’étais,pour vivre de la vie des elfes ou des sylphes,imaginaires habitants de la mythologie scandinave;je m’enivrais de la volupté des hauteurs,sans songer aux abîmes dans lesquels ma destinée allait me plonger avant peu.

陈伟译本对凡尔纳这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我陶醉在高山之巅的奇异景色中,这次我没感到头晕,因为我终于习惯了这种雄伟的俯瞰。我眼花缭乱,沉浸在通体透亮的太阳光线里。我忘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觉得自己就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风神、水神和土神。我享受着高度带来的快感,暂时忘记了不久之后注定要进入的深渊。

这段文字是整部小说中最具有诗意的部分之一,它传达了人与自然交融合一的美妙体验。鲁迅的译本对于这类不带中国传统诗文情调的文字,或者采取改译,或者直接删除。像大多数清末民初的文学译本一样,鲁迅的《地底旅行》删掉了西方原著中的闲笔,使得译本的文学性大为减色。

鲁迅译本第四回还删掉了原著第十七章开头部分亚蓠士的心理活动。当探险队站在火山口即将进入深不可测的地心时,亚蓠士产生了退缩心理。但是向导梗斯和在家时恋人洛因提供的精神动力,驱使他决定继续跟随叔叔列曼进入地心去探索未知世界。鲁迅译本省略了主人公的这些心理变化过程,也造成该译本文学性的流失。

鲁迅译本《地底旅行》第五回是对原著第十八至二十三章的编译。凡尔纳原著用较长的篇幅,详细展现探险队因找错方向耗费九天时间寻找通道的艰辛历程,尤其在第二十至二十二章里,探险队三人所带的饮用水告罄,亚蓠士因万分干渴、疲惫昏倒,醒来后他要求叔叔终止探险而回到地面,列曼则以无比坚强的意志,以他作为叔父的严厉加上温情,促使亚蓠士下定决心继续前行;向导梗斯终于找到地下水,探险队这才绝处逢生。遗憾的是,鲁迅把探险队所经历的这一切艰难险阻基本上删掉了,不可避免地削弱了译本的传奇色彩。

鲁迅译本第六回系根据原著第二十四章至第三十一章,以及第三十二章开头部分改译,这部分写探险队继续在地底深处艰难跋涉。原著第二十七章渲染了亚蓠士迷路而与叔父失散后的恐惧和绝望,第二十八章写亚蓠士受伤后的痛苦和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以及经受痛苦时他对上帝的祈祷。因此,进入地心探险也成为亚蓠士成长为男子汉和虔诚信徒的“天路历程”,但鲁迅的译本几乎略去了这些内容,大大地削弱了凡尔纳小说所具有的精神力量。

在鲁迅译本第六回的结尾,探险队战胜了一系列困难后,亚蓠士仰天长歌,抒发豪情,但是原著第三十二章相关部分并无这首壮歌,它是鲁迅增添上去的,抄录“壮歌”如下:

进兮,进兮,伟丈夫!日居月诸浩迁徂!曷弗大啸上征途,努力不为天所奴!沥血奋斗红模糊,迅雷震首,我心惊栗乎?迷阳棘足,我行却曲乎?战天而败神不痛,意气须学撤但粗!吁磋乎!尔曹胡为彷徨而踯躅!呜呼!(撒但与天帝战,不胜,遁于九地,说见弥儿敦《失乐园》)

这首“进兮”歌以《楚辞》的形式,抒发了年轻的探险家亚蓠士和他的探险团队深入地心,披荆斩棘、奋勇向前的豪情壮志。歌中借用弥尔顿《失乐园》撒旦与上帝决战失败而逃入地底的典故,喻指探险队成员战天斗地的异端性格,可以说它开启了1907年鲁迅《摩罗诗力说》的叛逆者叙事之序幕。但是,鲁迅忽视了原著中列曼、亚蓠士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之事实,以及亚蓠士在迷路、受伤之后向上帝祈祷而获得力量的情节。鲁迅的改译表明,他忽视了凡尔纳小说的基督教背景,而仅凭想象来撰写这首违背基督教精神的“进兮”歌。

鲁迅译本第七回改译了原著第三十二章大部分和第三十三章。原著第三十二章写探险队在地底海洋观察生物,亚蓠士在幻觉中经历了生物进化史,鲁迅译本删掉了这些内容,增加了原著没有的一大批古海洋生物的知识。原著第三十三章前面部分写横渡地底海洋的单调生活,原先一路上都是列曼安慰亚蓠士,此时变成侄儿安慰叔叔;在鲁迅译本中仍然是叔叔继续在安慰亚蓠士。这样的改译未能呈现叔侄二人心理的变化过程和他们性格的复杂性。

鲁迅译本第八回是对凡尔纳小说第三十四至三十八章的编译。这部分写探险队成员把海岛误作巨兽,写他们在暴风雨中被雷电击中,木筏撞上了礁石。鲁迅的译作虽然是缩译,但是对探险队成员所遭遇的惊险较详细地做了铺排,笔调相当生动。

鲁迅译本第九回是对原著第三十六至三十九章的编译。这部分写探险队发现珍贵的古人类尸骨,欣喜异常的列曼滔滔不绝对此发表了演讲,这一切都在鲁迅译本中被删去。接着写探险队发现了古代炼金术士萨克努塞姆刻在岩石上的缩写的姓名,鲁迅也翻译了这一重大发现,但由于在译本第一回他删掉了关于萨克努塞姆密码信件的内容,鲁迅译本此时出现萨克努塞姆刻写的文字,就失去了原著的那种惊喜感,代之而来的是突兀感。

鲁迅译本第十回是对原著第四十至四十三章上半部分的翻译。原著这部分写探险队重新找到进入地心的通道,亚蓠士心生神圣的使命感,他变成了像叔叔一样狂热的科学研究者;接着他们炸开通道中的巨石,三人乘坐的木筏被喷涌而出的水流卷入深渊;当火山惊天动地地大喷发后,探险队的木筏沿着火山管道急速上升。鲁迅译本基本译出了原著的情节和内容。

鲁迅译本第十一回是对原著第四十三章下半部分和第四十四章上半部分的翻译。凡尔纳小说这部分写被火山驱动着的木筏继续向上猛升,最后他们三人终于被喷出西西里岛火山口,重新回到地面,完成了从一座火山进去,又从另一座火山出来的奇异地底探险。鲁迅的译本基本按照原著内容翻译。

鲁迅译本第十二回是对原著第四十四章下半部和第四十五章的改译。原著写探险队成员下山来到西西里岛的村庄,然后从意大利回到德国汉堡。鲁迅的译本基本翻译出了归国过程,但是对原著结尾部分有多处改译。首先,在原著第四十四章结尾,当探险队成员被告知他们来到色轮不离岛时,列曼和亚蓠士都意识到自己来到了西西里岛,原著并未写到向导梗斯的任何反应。鲁迅的译本却这样写包括梗斯在内的探险队成员的激动状态:“三人听得‘色轮不离’四字,便想起古事,忻喜不胜,口中乱嚷,没命的向山下奔去。”梗斯根本不具备知道“色轮不离”的知识水平,而且沉默寡言不会如此激动不已地流露自己的情感。其次,鲁迅译本写列曼、亚蓠士回到德国家中,“洛因闻声,出门相迓,倒依然容色颇丰,腰围不减”,原著没有这段活泼而戏谑的文字,鲁迅是从反方向化用了中国古代思妇茶饭不香、日见消瘦的写作套语。

鲁迅译本在结尾部分还增加了这样的情节:因列曼进入了地心,成为举世轰动的科学家,德国民众民族自豪感因此大增,他们“从此都把两颗眼球,移上额角”,“说什么惟我德人,是环游地底的始祖!荣光赫赫,全球皆知”。这一切在原著中都是没有的,鲁迅其实是按照中国人的心理来揣测和摹写德国人的民族自豪感,是典型的归化译法。

另外,更让人惊讶的是,在鲁迅译本《地底旅行》中,译者“索士”竟然在作品结尾直接出场,他调侃德国大众被民族自豪感冲昏脑子,把罗盘误指方向才导致列曼他们碰巧探险成功的奇事,以及译者“索士”辛苦译介这部探险之作给中国读者的辛劳都隐瞒了。在此处,鲁迅把归化翻译的自由度几乎推到了极致。

通过对鲁迅所译《地底旅行》与凡尔纳原著的上述对照研究,鲁迅译本的增删、改译情况得以显示,鲁迅在译本中怎样推行翻译的归化策略和意译方法也得到了呈现。

鲁迅采用了章回体形式来翻译凡尔纳的小说《地底旅行》,这方面与《月界旅行》基本一样,故不再赘述。

同样的,《地底旅行》与《月界旅行》一样采用了文白杂用的翻译语言,只不过前者译语的文言成分比后者更重。英国学者卜立德对鲁迅在《地底旅行》中所采用的翻译语言啧有烦言,他认为如果因为列曼是大学教授而用文言翻译列曼的口语,而因亚蓠士少年气盛而用白话翻译此人的口语是可以的,但是鲁迅在具体翻译过程中并未坚持这一标准,“有时候叔父说句白话,侄儿则常操文言,例如跟‘灶下婢’说‘叔父何故如是?’对向导说‘唉,梗斯,此时何时?今日何日乎?’”卜立德总结说,《地底旅行》中“半文半白的句子更俯拾皆是”,“总之,《地底》的对话是‘重灾区’”

《地底旅行》的叙述语言同样也存在文白混用情况。总体而言,鲁迅翻译的《地底旅行》,在译语上显示了初出茅庐的翻译新手可贵的探索精神,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此时的鲁迅在翻译上仍然处于一种比较幼稚、混乱的探索状态中。

五 鲁迅留日前期的其他翻译作品

1904年,鲁迅在弘文学院学习期间还翻译了《世界史》(原作者不明)、《北极探险记》(凡尔纳)及《物理新诠》(原作者不明,仅译两章)。以上译稿均未发表,《世界史》已佚失,它的情况无从知晓,另外两部的情况则在一些间接资料中留下了某些信息。

鲁迅翻译凡尔纳《北极探险记》应该也是以日译本为依据,而凡尔纳的原著是Voyages et aventures du capitaine Hatteras(现译《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小说分为两部共59章,1864~1865年连载于法国的《教育与娱乐杂志》。凡尔纳小说叙述哈特拉斯船长带领“前进号”轮船在人类未知世界——北极进行科学考察的故事。从英国出发时,“前进号”船员大多是高价雇用来的年轻人,在靠近极地时,“前进号”撞上了浮冰而搁浅,船上的煤已烧完,不少水手们患了坏血病。船长带人去附近寻找煤矿,在尸体堆里救下了一位美国船长,他们并未找到煤矿,回去后发现“前进号”被反叛者摧毁。美国船长被救活后,他们找到“珀尔布瓦兹号”轮船,暂时得以扎营过冬,他们用地雷战胜了北极熊而死里逃生。开春后,哈特拉斯船长带领人们到达了极点,位于极点上的火山被命名为哈特拉斯峰。

据工藤贵正的研究,在日本翻译凡尔纳这部小说的主要有福田铁研的《北极旅行》,抚松居士和大久保樱州曾为该译本作序。抚松居士在《北极旅行》译序中说,“此书虽不过一小说,书中所记皆系北极测量者之实见,非徒说架空谎诞以惊痴人者之类,亦是一地理书也”

鲁迅本人在晚年曾跟杨霁云谈起《北极探险记》的翻译情况,他说:“那时又译过一部《北极探险记》,叙事用文言,对话用白话,托蒋观云先生绍介于商务印书馆,不料不但不收,编辑者还将我大骂一通,说是译法荒谬。后来寄来寄去,终于没有人要,而且稿子也不见了,这一部书,好像至今没有人捡去出版过。”鲁迅在翻译《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时,采用白话和文白混用语言来叙事,采用文言来翻译对话。看来他是想在《北极探险记》里有所改变,于是尝试以文言翻译故事部分,以白话翻译人物对话。鲁迅在《北极探险记》翻译语言探索上碰了钉子,对他几年后翻译《域外小说集》时采用文言的选择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鲁迅曾经在1904年与友人通信里谈到《物理新诠》的翻译情况:“前曾译《物理新诠》,此书凡八章,皆理论,颇新颖可听。只成其《世界进化论》及《元素周期则》二章,竟中止,不暇握管。而今而后,只能修死学问,不能旁及矣,恨事!恨事!”这封信件表明,由于鲁迅在仙台医专的课业太繁重,必须心无旁骛才能学好专业,他翻译了《物理新诠》一书的两章后只好搁笔,他为此悲叹,认为这是一件“憾事”。另外,从鲁迅信中所说已经译出的两章标题来看,该书虽然以“物理”命名,但是第一章谈的是世界的进化问题,第二章谈化学元素周期表问题,因此此书可能是一部兼及生物、化学等学科的物理专业书籍。

  1. 鲁迅:《1934年5月6日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第93页。
  1. 鲁迅:《〈集外集〉序言》,《鲁迅全集》第7卷,第4页。
  1. 鲁迅:《斯巴达之魂》,《鲁迅全集》第7卷,第9页。
  1.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第13~14页。
  1. 鲁迅:《〈集外集〉序言》,《鲁迅全集》第7卷,第4页。
  1. 鲁迅:《斯巴达之魂》,《鲁迅全集》第7卷,第11~12页。
  1. 熊融:《鲁迅最早的两篇译文——〈哀尘〉、〈造人术〉》,《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
  1. 〔日〕工藤贵正:《鲁迅早期三部译作的翻译意图》,赵静译,《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期。这段文字出现在《哀尘》“译者曰”里,见《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第3~4页;本书稿的鲁迅译著引文皆来自这个版本的《鲁迅译文全集》,出版社和出版时间不再注出。
  1. 雨果《海上劳工·序言》写道:“宗教、社会、自然,这就是人类的三种斗争。这三种斗争同时也是人类的三种需要。人必须有信仰,从而有了宇宙;人必须创造,从而有了城市;人必须生活,从而有了犁和船。但是,这三种答案包含着三种战争。人生神秘的苦难便源自这三种战争。人类要面对迷信、偏见和自然元素这三种形式下的障碍。三重的命运压在我们身上,亦即教理的命运、法律的命运和事物的命运。在《巴黎圣母院》一书中,笔者揭示了第一种命运;在《悲惨世界》中笔者指出了第二种命运;在本书中,笔者阐释了第三种命运。”参见许钧《海上劳工·序言》,〔法〕雨果著《海上劳工》,许钧译,译林出版社,2012。
  1. 〔法〕嚣俄:《哀尘》,庚辰译,《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第4页。
  1. 〔日〕工藤贵正:《从本世纪初西欧文学的译介看当时的中日文学交流——关于当时鲁迅和周作人的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励储译,《鲁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3期。遗憾的是,工藤贵正关于《哀尘》的日译本底本的考证成果虽然1997年在中国的《鲁迅研究月刊》发表了,但是国内许多研究鲁迅翻译的学者基本无视这一成果,2008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印行的《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收的首篇就是《哀尘》,仍然未能注明该译作所据的日译本。
  1. 熊融:《关于〈哀尘〉、〈造人术〉的说明》,《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
  1. 熊融:《鲁迅最早的两篇译文——〈哀尘〉、〈造人术〉》,《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
  1. 戈宝权:《关于鲁迅最早的两篇译文——〈哀尘〉、〈造人术〉》,《文学评论》1963年第4期。
  1. 熊融:《关于〈哀尘〉、〈造人术〉的说明》,《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
  1. 熊融:《鲁迅最早的两篇译文——〈哀尘〉、〈造人术〉》,《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
  1. 戈宝权:《关于鲁迅最早的两篇译文——〈哀尘〉、〈造人术〉》,《文学评论》1963年第4期。
  1. 〔日〕工藤贵正:《从本世纪初西欧文学的译介看当时的中日文学交流——关于当时鲁迅和周作人的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励储译,《鲁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3期。何谓“周密文体”?“周密文体将汉文训读体、汉文与欧文直译体融为一体”,即以“汉语措辞为基础、加入欧文‘主格与宾格’文法要素的直译体”。高橋修、森田思軒の周密訳、『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明治編15翻訳小説集二』、东京,岩波书店,2002,第557页;转引自范苓《翻译文体的选择和创新——明治言文一致文体对梁启超的影响》,《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
  1. 〔法〕嚣俄:《哀尘》,庚辰译,《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第1~2页。
  1. 〔法〕雨果:《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雨果文集》第11卷,程增厚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第361~362页。
  1. 李寄:《鲁迅传统汉语翻译文体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第118页。
  1. 鲁迅:《1934年5月6日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第93页。
  1. 〔日〕山田敬三:《鲁迅与儒勒·凡尔纳之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1. 〔日〕工藤贵正:《鲁迅早期三部译作的翻译意图》,赵静译,陈福康校,《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期。
  1. 详见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第83页。
  1. 〔日〕山田敬三:《鲁迅与儒勒·凡尔纳之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1. 〔日〕山田敬三在《鲁迅与儒勒·凡尔纳之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里说,鲁迅省略了“探讨将火箭发射地点定在佛罗里达过程的第十一回(章)”,不确切。实际上鲁迅译的《月界旅行》第五回容纳了原著三章内容,不过他调整了翻译顺序,先译第九章,接着译第十一章,最后译第十章。
  1. 鲁迅:《1934年5月15日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2005,第99页。
  1. 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5页。
  1. 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5页。
  1. 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5~6页。
  1. 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5~6页。
  1. 本专著采用的凡尔纳小说法语原著为1865年版,来自古腾堡电子书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De la terre à 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
  1. 参阅〔日〕山田敬三《鲁迅与儒勒·凡尔纳之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1. 本译文采用庄刚琴、李佳翻译的《从地球到月球/环游月球》(译林出版社,2008,第6页)的译文。
  1. 鲁迅:《月界旅行》,《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8页。
  1. 本专著采用的凡尔纳小说法语原著来自古腾堡电子书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De la terre à 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下文不一一作注。
  1. 〔法〕儒尔·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环游月球》,庄刚琴、李佳译,第8页。
  1. 转引自〔日〕山田敬三《鲁迅与儒勒·凡尔纳之间》“附记1关于《月世界旅行的底本》”,《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1. 〔英〕卜立德:《鲁迅的两篇早期翻译》,《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
  1. 〔法〕儒尔·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环游月球》,庄刚琴、李佳译,第91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31~32页。
  1. 埃罗斯特拉特(Erostrate),古希腊艾菲斯人,他为了能够流芳百世,于公元前356年烧掉了“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古罗马称狄安娜神庙),后来埃罗斯特拉特这一称呼在欧洲语言中成为“以无意义的行为使自己出名的人”之指代。
  1. 〔法〕儒尔·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环游月球》,庄刚琴、李佳译,第89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30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35页。
  1. 〔法〕儒尔·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环游月球》,庄刚琴、李佳译,第104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19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25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8页。
  1. 李广益:《幻兴中华:论鲁迅留日时期之科幻小说翻译》,《汉语言文学研究》2010年第4期。
  1. 钦鸿、闻彬:《试谈〈月界旅行〉中的鲁迅诗歌》,《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
  1. 鲁迅:《中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9卷,第331页。
  1. 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6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45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59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34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36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33页。
  1. 〔法〕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61页。
  1. 〔日〕山田敬三:《鲁迅与儒勒·凡尔纳之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1. 〔英〕卜立德:《鲁迅的两篇早期翻译》,《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
  1. 〔日〕山田敬三:《鲁迅与儒勒·凡尔纳之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1. 凡尔纳原著Voyage au centre de la Terre 1864年版参照http://babel.hathitrust.org/cgi/pt?mdp.39015036656562;view=1up;seq=7,凡尔纳著作英语译本参照 Journey to the Centre of the Earth,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6。
  1. 鲁迅:《月界旅行·辨言》,《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5~6页。
  1. 〔英〕卜立德:《鲁迅的两篇早期翻译》,《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67页。
  1. 比较:鲁迅译的《月界旅行》字数为5.61万字,凡尔纳《月界旅行》汉语全译本字数基本是12万字。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68页。
  1. 〔法〕儒尔·凡尔纳:《地心游记》,陈伟译,译林出版社,2008,第39页。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71页。
  1. 〔法〕儒尔·凡尔纳:《地心游记》,陈伟译,第43页。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71页。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74页。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74页。
  1. 〔法〕儒尔·凡尔纳:《地心游记》,陈伟译,第71、74页。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74页。
  1. 〔法〕儒尔·凡尔纳:《地心游记》,陈伟译,第73~74页。
  1. 〔法〕儒尔·凡尔纳:《地心游记》,陈伟译,第79页。
  1. 原著这部分内容译成汉语有近2万字,而鲁迅译本中这部分仅有约2400字。
  1. 原著这部分译成现代汉语约有2.5万字,而鲁迅译本仅有2400多字。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83页。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99页。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100页。
  1. 〔法〕儒勒·凡尔纳:《地底旅行》,索士译,《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第100页。
  1. 〔英〕卜立德:《鲁迅的早期两篇翻译》,《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
  1. 〔日〕工藤贵正:《鲁迅早期三部译作的翻译意图》,赵静译,《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期。
  1. 鲁迅:《1934年5月15日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3卷,第99页。
  1. 鲁迅:《1904年10月8日致蒋抑卮》,《鲁迅全集》第11卷,第3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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