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问 贾宝玉不读书就会“潦倒”吗

宝玉要去上学了，袭人坐在炕沿上发闷。宝玉便问：“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了丢得你们冷清了？”袭人说：“这是那里的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究怎么样呢？”

潦倒，一般做不得意解，比如杜甫诗“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它还做散漫、不振作解，亦是古已有之。我们知道贾府是累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他们有世袭的前程，那是铁杆庄稼，旱涝保收的。他们的子弟完全不用像寒门小户那样，把全部人生希望寄托在读书上面，即使不读书，他们也不愁没有饭吃。我们看贾府的男人如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哪一个是读书的种子，不都过得滋润自在？既没有不得志之感，也没有不振作之态，相反都是张牙舞爪，精神头儿十足。贾宝玉即使不读书，顶多也和他的上辈平辈人那样活也就很好，这也是贾家一贯的活法。可是袭人为什么说出这个话来？

袭人的意思在文词儿上说不通，只有到土话中去找。齐如山《北京土话》中收有这个词，是这样解释：“‘潦倒’有两种意义。一、男女有淫行，皆曰‘潦倒’或曰‘耍潦倒’。所谓‘潦倒梆子’是也。二、颓唐也。杜甫诗‘潦倒新停浊酒杯’即是此义。”可见这是一句北京土话，可是如果我们用这个意思来解释袭人的话，就更成问题，第一个义项，说贾宝玉有“淫行”？袭人倒是和贾宝玉偷试过云雨情，可是那不能说成“淫”，因为在贾府，那是正当的事情，袭人在和宝玉偷试时亦已想过：“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可见这算不得“淫行”。即使算是“淫行”，袭人有这个胆子说贾宝玉这种话吗？所以这个义项不能用在这里。那么第二个义项，已如上述，宝玉即使不读书也不至于颓唐，他有许多事情好做，贾赦就说过像他们这种人家是不用认真读书的。那么，究竟应该怎么理解袭人的话？

这个词在丰润也是一个常用词，读音略有不同，“潦”读“涝”，这个读音也是古已有之，音、义皆同旱涝之“涝”，“倒”，读“到”，因为这个读音，丰润人有时会写成“落道”。这个词常常用来指称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吃喝玩乐、耍钱弄鬼等等行为，通常带有贬义，但贬的程度如何要看前面加什么限制词。比如说：“这个人忒潦倒”，那是说这个人高度地不务正业。如果说“这个人有点潦倒”，那是说这个人只是行为稍微有些放荡而已。它一般与一个人的道德品质无关，专指行为上的毛病，有时候甚至也不是什么毛病。比如一个人不拘小节，爱开玩笑，也可以说成“潦倒”。因此说一个人“潦倒”，当然不是说他是正人君子，但也不意味着他是坏人，比如我们常听到评价一个人“他除了有点潦倒，人还不坏”，那就是说这个人只是行为有些放荡，道德品质还是好的。甚至还有人自我评价也这样说：“我除了有点潦倒，没别的毛病。”这就不仅不是自我批评，反而有某种自夸的成分在里面了，这种话常常在酒桌上听到，意味着此人爱喝酒，爱交朋友等等。只有在“潦倒”后面加上“梆子”两字，称为“潦倒梆子”，那才是不可救药地彻底地“潦倒”了，这是一个很严重的贬词，一个人被称为“潦倒梆子”，那就意味着他绝对一事无成，百无一用了。

我们看袭人对宝玉说：“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究怎么样呢。”正应该用丰润土话理解才对榫，她不是说宝玉是坏人，也不是说他的道德品质有什么问题，而是说他的细行小节不检点。这里面当然包括他爱吃人家唇上的胭脂这些小过节儿，更包括他不喜仕进，不愿和为官作宦的人讲谈经济之道这等最为严重的“潦倒”。在袭人眼里，读书的目的是让宝玉走上仕宦之路，不坠贾家门风，也许连他平时“杂学旁收”地读一些闲书，都是一种“潦倒”，在这个方面袭人的思想正与贾政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