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旋涡中的悲剧
全民除四害
1958年春天,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了《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剿灭麻雀和老鼠的高潮。我们县里什么工作都跑在前面,这项工作也不例外,几乎所有的机关、团体、企业、学校全民动员,围歼麻雀、老鼠、苍蝇和蚊子。学校开大会动员老师、同学要积极参战,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我们师生要绝对响应,校内校外相结合不留死角。
每天早饭后,参战人员必须进入阵地,大街小巷、院里院外,房顶、墙头、树上地里鞭炮齐鸣。妇女们挥着竹竿彩旗,老太太敲打着铜盆脸盆,呼天叫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飞来窜去的麻雀们惊恐万状,疲于奔命,根本无立足之地,无处喘气栖息,更绝的是在村头林边显眼的空荡区域放毒饵,各村的基干民兵扛着火枪分兵把守。那些可怜的麻雀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累死、饿死、毒死、打死,到处是死于非命的麻雀尸体。
消灭蚊子主要采用填水塘、平污沟等办法,尽量减少蚊子的滋生地。晚上村里村外到处点上麦糠之类的东西,烟熏火燎使蚊子无处藏身。
对付麻雀,我们男孩子成了生力军,个个手执弹弓像狙击手,上学放学腰里都别着弹弓。为了做一个得心应手的好弹弓,村周围的树林里像样的树杈几乎砍完了。弹弓上的皮筋是用修理自行车时换下来的旧内胎,剪成一条一条做成的。修车铺师傅每根旧红色车胎要收3毛钱,黑色的再加1毛钱。为了打麻雀,必须配备数量多的“子弹”,我们放学后纷纷到绛水河边捡大小合适的石子。听大人说黄泥劲儿大,我们就跑到田地里寻觅,找到黄泥块拿回学校,兑上水,搓泥丸,学校操场边的大石条上每天放满一个个黄澄澄的泥丸。我们的衣服沾满黄泥,衣兜里盛着石子、黄泥丸,时刻警惕漏网飞来的麻雀,一有情况就会抽出弹弓,众弹齐发。有的同学误将人家的窗玻璃打碎了,没少挨骂。
那盛石块、黄泥丸的衣兜掏来掏去经常破损。母亲知道消灭麻雀是上级的命令,心里虽然不满但也不好直言批评。晚上待我睡了,她默默地缝好衣兜,再洗干净挂在院子里晾干,嘱咐我要注意安全,不能用弹弓打别的东西,更不能影响学习。
每天傍晚放学后,村里会有人组织分头把守住出口,有人拿着手电登梯上房,在屋檐下掏窝搜查,抓幼雀、摸鸟蛋。有一次,有个同学掏鸟窝时碰上鸟窝里恰有条蛇正在吞食小麻雀,吓得那个同学“哇”的一声从梯子上跌下来,多亏下面有个草堆才没伤着。那次遇险后,再到屋檐下掏麻雀窝时会先用树枝伸到窝巢里探一探,听一听,确保安全了才动手。那时候,到处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zk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
@zk吸人血,招病害,偷人粮食搞破坏。
捕捉老鼠的数量要看尾巴的多少,麻雀要逐个数腿,每两条腿算一只麻雀,缺一条腿都不算数。我们每天上学,进了校门,排着队站在大门洞里那张桌子旁,向老师报告我们的战果:老鼠尾巴要用线串起来;麻雀腿要一对一对捆好;苍蝇装在瓶子里,老师拿着根树枝拨拉着数,然后登记造册上报。数量多的同学,登在黑板报表扬,数量少的被通报、受批评。
这场以杀灭麻雀和苍蝇为核心的全民运动,成了“大跃进”的序曲,直到农业放卫星、工业大炼钢铁之后才偃旗息鼓。除“四害”被纳入了爱国卫生运动的正常轨道,日渐成为难忘的回忆。
据不完全统计,这一年全国捕杀麻雀2亿多只。到了第二年春天,城乡的树木,特别是城市街道两侧的树叶几乎全部被害虫吃光了。
1958年是特殊的一年,全国上下举起了“三面红旗”。“大跃进”标志着中国在探索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打开一个崭新的局面。历史已经证明,这个努力完全是不成功的。“大跃进”的历史背景是“反右派”斗争的胜利提高了人民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人们错误地认为工农业生产会出现迅速增长的新气象,在全国范围内将有经济飞速发展的可能,于是提出有必要在生产战线上来个大的跃进。1958年夏收季节,各地兴起一片虚报高产、竞放高产“卫星”的浪潮,报刊与社论大加鼓吹,并且大肆宣传“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公开批判“粮食生产有限论”。1958年8月,中央召开会议,不仅没有对已经十分严重的浮夸风和混乱现象加以纠正,反而加以支持。高指标、高产量造成农业大增产的假象,老百姓对此兴高采烈,深信不疑。
1958年8月,我和大哥考入黄县“红专大学”——一所没有任何学杂费、半工半读的中等专业学校。学校坐落在县城南菜园泊村一个大庙里,校长由当时的城关公社党委书记曲继辉兼任,还有两位副校长。一位叫王源深,身体魁梧健壮,据说经历过南征北战,立过战功,负过伤,是一位军转干的老革命。他没有多少文化知识,但聪明机灵,也很健谈。他给我们讲政治,讲当年他与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场面,与国民党枪战,子弹打光了就赤手空拳搏斗的战斗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星子横飞,很让同学们感动,常常报以热烈的掌声。他还会打一手漂亮的锣鼓,修理家用电器。另一位副校长姓刘,是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机关干部,同学们从来没见他笑过,偶尔笑一下也是干咳嗽几声,算是笑了。刘副校长后来调进总工会任领导直到退休。我任市总工会主席时,他有事找我,我恭敬地称呼他“刘老师”,其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红专大学”设立农业、机械、财会等专业,毕业后视本人学习成绩和家庭情况分批进行分配,主要为本县、本公社工农业生产培养技术骨干力量。学校还有100亩实验田,供学生劳动实习。
我被分配到农业一班,班里共有五十名同学,班委会主席梁振运,副主席温桂馥(女),他俩都比我们大几岁。梁主席长得个头高一些,白里透红的脸上透着聪明。他处事灵活,心眼多,胆子大,很有号召力。温副主席眉淸目秀,身材丰满,勤奋朴实,与同学们关系融洽。冬天的早晨,不管是不是她值日,她几乎每天第一个进教室门,掏炉灰、生火炉、倒煤渣、打扫卫生。同学们都很尊重她。
我们入校时,正值繁忙的秋收季节,田园里到处是丰收的喜悦景象。通往学校的农道旁,又粗又长的玉米棒像是在感谢人们对它的辛勤培育,露出金灿灿的牙齿,开心地笑着;俊秀挺拔的高粱,像已穿上嫁衣的新娘羞红了娇嫩的脸;翠绿的花生蔓儿沐浴着金色的秋风;成片的大豆在微风轻拂下,摇起了欢乐的金铃铛;一垄垄地瓜也撑破了厚厚的土地,争相露出了粉红色的肚皮……
往年这个时节,生产队就要组织精兵强将,到地里收获丰产果实。可是1958年的秋季并非如此,人民公社刚刚成立不久,生产方式还是极其落后的,却违背自然发展规律,采用了“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大兵团作战的生产方式,把几个自然村划为统一领导的管理区,然后把劳动力统一组织,集中起来,同吃同住同劳动,进行统一收割和翻耕。牛、马、骡等牲畜和农具也极为有限,不得不依靠原始的生产方式拼体力。耕翻土地是一镐一锨地把土地翻耕出来。为了赶进度,调动所有的人力资源,连我们这些刚入学不久的学生也成了“兵卒”,被摆在这台“棋盘”上。大人刨玉米秸,我们紧跟其后掰玉米棒,然后用筐子抬到地头。地瓜地里,我们每人拿着一把镰刀,一人一垄,弯着腰,一字排开,挥着细细的胳膊,舞着镰刀砍断满地爬的蔓子。那匍匐在地、肆意而生的地瓜蔓子,纵横交错。蔓子半路上也扎根儿,早已分不清它是哪一棵上的。我们只好把砍下的蔓儿滚成长长的一捆,一齐用力喊“一二三”。一捆一捆地瓜蔓被推到地头,大人们紧跟在后面刨地瓜。我们把地瓜装进筐子里,再抬到地头,搬上牛车或小推车运走。大人们立即用铁锨把土翻出来整平,接着用耧播种小麦。收花生、割大豆、刨高粱也是这样的人海战术。一时间,广袤的田野上到处人山人海,处处人欢马叫,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