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
一场惊天撼地的“大跃进”运动之后,紧接着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饥荒。人们争抢地瓜蔓、花生蔓、野菜和树叶、树皮,掺点玉米面、地瓜面做“汤”充饥。那时,树皮、树叶、野菜……都让老百姓吃光了。历史上的荒年吃过的东西,人们全吃遍了,比如干地瓜秧、玉米棒骨、麦秸。花生皮都碾碎了,筛下的粉取名“淀粉”,蒸成窝窝头模样的团子,是当时填饱肚子的最好食品。这“淀粉”窝头是灰黑色的,上学时在书包里装上几个,待到下课吃饭时,哪里还有窝头?全成一堆泥土一样的碎面,抓一把往嘴里填,强忍着往下咽。窝头什么味道也没有,也没有任何营养,同吃泥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为了充饥。吃下去胃肠涨得难受,还经常便秘,难以忍受。
做饭的铁锅早进了炼铁的炉膛了,没有锅做饭,只有将水桶当锅用。添上半桶井水烧开后,没有什么油星,抓上一些洗干净切碎的野菜树叶,再到生产大队的公共食堂排队,领来定量的面条倒进桶里,用勺子一搅拌,除了菜汤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碎面条,一家人围在水桶旁,你一碗我一碗。大哥和我能喝五六碗,肚子撑得鼓鼓的像个大气球,可尿泡尿肚子就瘪了。家里有点好吃的,还要留给年迈的奶奶。父亲每天出工干重活,母亲宁肯自己挨饿也尽量让父亲填饱肚子。她脸色蜡黄,开始全身浮肿,腿上一按一个窝,走路要扶着墙壁,稍有不慎就要跌跤。
那段岁月,几乎每天都有老人、小孩或病人死去的消息。粮食不够吃,个个饿得面黄肌瘦,青年妇女也都闭经了,人口出现负增长。五六岁的孩子长着大肚子、小细脖子,骨瘦如柴,弱不禁风。许多老年人经受不了饥饿和折磨,相继去世了。
1959年秋末冬初的一天上午,耄耋之年的奶奶溘然长逝。临咽气前,她让正巧在家的大哥把父亲和在饲养场喂猪的母亲叫到跟前,用微弱的力气说:“书臣他妈,我想吃块糖。”母亲听了奶奶这点小小的要求,心里真不是滋味,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虽然家里没有钱,但老人家这点愿望无论如何也要满足。那时糖也是奇缺的,一斤不带包装纸的糖球也要十多块钱。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五角钱递给父亲,父亲急三火四地跑到河西岸供销社,买回几块没有包装纸的粉红色糖球,掰开奶奶干瘪的嘴唇,塞进她的嘴里。辛苦一辈子的奶奶含着这个糖球默默离开了人间。心力交瘁的父亲与母亲握着祖母干枯冰凉的手,放声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老屋里外……
我和奶奶感情很深。她的眼睫毛爱往眼里长,我们兄弟姊妹常轮流着给她拔眼睫毛。她偏爱我,常把别人送给她的好吃的偷偷留一点,待我放假回家时趁没人塞给我。那天我接到噩耗从学校一口气跑回家,看到胡同里人来人往的身影,我扶着胡同口的东墙壁,头晕目眩,差点跌倒。我进了院子里,看到堂屋当中门板上躺着干枯瘦弱的奶奶。我猛地跑过去,掀开盖在奶奶脸上的白布,看到她半睁半闭的嘴里含着半块粉红色的糖球,一头扑上去号啕大哭起来:“奶奶呀!奶奶!我的好奶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