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遐庵先生
叶先生在文化界的名望很高,本无须多作介绍,唯时至今日,知者却未必太多了,故也要注明一笔:他名恭绰,旧时对人礼貌的传统规矩是不可直呼名的(除非长辈、史专家,否则大不尊敬了),故世称叶誉虎。
他的年辈名位远非我这小生所敢妄兴攀交之想,差得太远了——然而说来难以置信:倒是由他主动垂问下交于我的。
事情要从《光明日报》说起。当60年代之初国家准备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时,文化界的各种活动逐步展开了。《光明日报》的一两记者首先垂顾,来到无量大人胡同的敝寓,其间黎丁同志更积极,力邀撰写文章,以为“配合”。我是已于50年代被批为“胡适派”之人,久不敢啧声了,今忽如此,自然是受宠若惊,那份儿痴心就冲动起来,当即“慨诺”——写出来的就是发于《东风》副刊版的《曹雪芹家世丛话》。
这是分篇连载的“组文”。开头时,大受欢迎,以至黎丁要我“每周出一篇”!我虽感荣幸,到底也得“实际”对待——因为我只能业余为之,内容新颖(此前无人研述)而非常复杂,每周一篇太紧张,不敢从命,结果是每月一篇。
我绝没想到:这个“每月”,却令“知音”“得味”者大为焦急,其中来信“呼吁”的,就是叶遐庵和杨霁云两先生。
记得杨先生的“左手书”信札中说:“望眼欲穿,才得一篇……”其情之热切鼓舞欣喜,无以复加矣。
有一天,时近中午,忽一老者进院,寻呼我的“大名”。视之不相识。老者说:“我是叶先生打发来送书给您的,还有一封信。”说时将书信交与我手。
看时,两册书是叶先生的序跋集,中夹信柬,展看时,见是宣纸便笺二页,墨笔行书,略云“……再读大文(按指《丛话》),益为兴起”!其下则奖借与望续之意也。
其后,他老的助手夏君(夏孙桐先生之子,俱能填词)也已访过,方知其尊寓在礼士胡同(旧时本为驴马市胡同;似乎刘石庵曾住此巷)。我因而得以走访致意。
我并不了解他有病在身,而且不是很轻的小恙,早已拒会客访;闻我冒昧而来(那时彼此既无电话,也无法预约时间),特由室内扶出一晤。
我见他身材魁梧型,大约是患血压、心脏等症。我致了敬意,并着重说明拜读他的文集,其内容皆是关切中华文化文物的收集、整理的宏伟规划或建议,气魄之大,识见之高,当时少见,我深为钦佩。他闻我之言,有所感动,遂说了一句:“相见恨晚!”——然后表示不能久坐多谈,必须入室卧息,我知其情,并非托词,亦起身作辞,嘱多保重。
我坐在那简陋(矮小,不光亮,家具简单)的客屋等候时,见壁上悬一镜框,内中是毛泽东的亲笔信札,草书,竖行,横长笺,仍是中国传统,没有丝毫洋气。估量是开国之始函邀境内外人士晋京共商国是的请柬。
虽然如此尊荣,而后来也竟难免一个“反右”中的苦果厄运。
叶先生文集卷首印有汤显祖的铜印拓痕,可谓奇珍异宝——由此知他多藏非凡文物,品格甚高,不是一般“玩古董”者可比。又知最早那幅《幽篁图》(诈传为曹雪芹小像)的照片也是由他之手传出的。因特函询此像原件之情况。他答曰:此卷非我所藏,照片乃由沪友得到。其后,我方弄明白,他收藏的张见阳(纯修)的《楝亭夜话图》,我正缺此卷的题跋(仅知曹寅一篇七古),因又拜求一见。他答言:“已易钱矣。”就是因生活而把收藏换了钱了。
20世纪60年代初,叶恭绰先生致函著者
我聆后怅意——也悟知对于这些事,还不知有多少可问可纪的文化珍闻,但从“人情”来说,后生向人家探问太深,是不礼貌的,况且他老的精力已不容他细述了。
这样一位文化巨擘,身后默默无闻,少见提起的文字。
我们确实相见恨晚,晚到只能一面相逢,数语永诀;倾盖知音,平生所遇不少,而叶老一例尤奇。
诗曰:
忘年垂柬厚相推,扶病温词语意悲。
话到楝亭图卷事,云烟过眼一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