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路

爱与哀愁:说出你的家族故事 作者:李宇宏


浮生路

文/汪媛媛

文摘

这故事讲到最后,依然无法给出一个详尽的答案或者判断。他们的人生无法用“对”和“错”来定论,只是做出的选择不同罢了。

外公的老家,在湖北一个叫华容的小县城。华容和武汉市隔江相望,面积还不如武汉的一个区大。外公家一共有九个孩子,外公在兄弟中排第四,上面有三个姐姐和三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公的大哥便已患上了失智症,整日都昏睡在床,靠家中最小的弟弟贴身照顾。只有逢年过节时,他才会被人扶起来,同大家吃餐饭,偶尔也能清醒地和身边人说一两句话。除了几位早逝的亲人,每年我们都会一一拜访外公还健在的兄弟姊妹。但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外公还有一个从来没人提起过的“三哥”。

之所以没人提起,是因为这位“三哥”早已与家中断绝关系几十年。在母亲口中,他更是一位不顾血脉亲缘,“自私自利”的人。而这一切,都要从外公大哥被打成“反革命”说起。

因为好奇,我向长辈们询问起这段往事,作为旁观者记录下他们各自的讲述。但是到最后,依然无法形成一个详尽的答案或者判断。或许他们的人生已经无法用“对”和“错”来定论,只是做出的选择不同罢了。

1.弃笔从戎的选择

外公经常说,他的大哥(我称呼他为“大爹”)是家中的“麻烦制造者”。作为家中的长子,大爹名义上虽然过继给了叔父家,但实际上读书、结婚都由自己父亲一手操办。从小念私塾,后来又去武汉念书。念书期间正值武汉沦陷,大爹和同学在路上不知如何与日本兵发生了冲突,被狠狠地打了一顿。这之后,大爹便一心想要从军参加抗日,之后便考入了国民党中央军官学校。毕业后他进入戴笠的军统特训班,后调去东北锦州警备司令部,做了份文职工作。外公曾看到他摄于沈阳的照片,背面写着“举目无亲”四个小字。

解放战争期间,大爹随着部队一路由沈阳败退到上海前线。部队规定,营级以下人员集体乘船到台湾,对营级以上的干部则发放路费,由其自行前往台湾。那时大爹并没有选择跟着部队及时撤退。大爹在武汉读书期间,曾很受葛店高中的创办人张老师的器重,和张老师的大女儿也彼此欣赏爱慕。但当时他在华容老家已有一位父母包办婚姻的原配妻子。国民党战败后,他没有立即退往台湾,而是从上海回到老家,想要带着张家大姐一起走。可是回到老家后,张家大姐劝他一起去报考设立在新洲仓埠的革命大学,投靠共产党;而家中的父亲则要求他带着原配妻子前往台湾……这样一来,大爹便被拖住脚步留在了老家。在父母的施压下,他和原配妻子和好,还生下了长子,取名正光。

内战结束,大爹留在了大陆。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镇压反革命的风暴便席卷而来。大爹很快被抓进监狱,判了死刑。外公时常能清楚地回忆起大爹被抓的那天晚上,村里的干部们在农会主任家中开会,外公当时还小,躲在门外偷听。那天正好是他们小学校长夏元被枪毙的日子,外公听到会议中有人提议:西“房的夏元已经毙了,那东房是不是应该也毙一个?夏奇(大爹)是不是也应该枪毙?”外公听到这儿,立马赶回家报信。家里的女人痛哭不已,太外公和二爹则沉痛地开始商量着如何拆掉家中门板打一口棺材,准备收尸。万幸的是,到了第二天居然平安无事。大爹的死刑也改判成死缓,后来又改成无期徒刑,大爹被送往沙洋农场劳动改造。直到“文革”前夕,因为患上了肺结核,大爹被假释回家养病,一直与家中最小的弟弟(六爹)生活在一起。

2.悲剧的开始

大爹被抓,家中的厄运却还只是刚刚开始。家里出了个“反革命”,全家很快成为全村人的批斗对象。从他的父亲到他的兄弟姐妹,可以说家中的每一个人都遭到了牵连。

外公家原本是个典型的自给自足的小农家庭。种粮、养蚕、养蜂,一切生活物资都靠自己生产。他们的父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非常勤劳肯干,而且见多识广,很有商业头脑。除了务农之外,还做起了废旧回收、以物换物的小生意。后来辗转开始收购起棉花,开了一家“平安花庄”的商铺,正儿八经地做起了棉花生意。

太外公一个人承担起了所有的工作,体力负担相当繁重。虽说收入有了保障,但家里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善。他们好不容易赚到的一点钱都用来买田置地,慢慢田地多了,自己人种不来,便请了几位长工,而这也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隐患。太外公一生老实本分,受到打击往往都选择委曲求全。外公至今还记得家中门上贴着的对联上写着:“不是孝悌友恭更有何事可乐,只此谦和融睦自然到处皆春。”太外公性子软弱,但在子女教育一事上却有少见的固执。在他的坚持下,家中兄妹九人都曾受过教育,虽然程度不一,但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

太姥姥完全没受过文化教育,但对封建社会的“三从四德”熟记于心,而且身体力行。外公说她是位克勤克俭的贤妻良母。她有一双灵巧的手,烧茶做饭、纺纱织布、缫丝取蜜、绣花裁衣样样在行。全家人的吃喝穿戴她都料理得无微不至,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太姥姥的宽厚善良更是在关键时刻让她幸免于难。“土改”后期,村中的干部发动家里的长工批斗太姥姥,长工说:“她待我像待亲儿子一样,没有什么可说的。外”公回忆道,小时母亲每天早晨做饭,总是炒两碗油饭,给家中务农的二哥和长工每人一碗,其他人只能喝粥,“母亲只说他们做的活辛苦些。父亲也都没有意见,谁还敢说话”。

请长工,再加上出租部分田地,这两样在土地改革时被称作“剥削”。最初,外公家根据“剥削”收入的核算结果仅被划分成富裕中农,可以逃过一劫。但大爹被抓后,乡民的情绪似乎被点燃,冲到家中绑走了太外公,将他吊起来直到他求饶,强迫他认下自己“反动富农”的身份。就这样,太外公和二爹,原本是地道勤恳的农民,却成了管制的对象、阶级敌人。他们每天不知何时就会被绑去批斗,挨打挨骂,受冻挨饿,家中更是被抄了无数次。所有值钱的物件都被搬走没收,搬不走的就地毁坏,就连家中的书籍都被烧为灰烬。唯一遗存下来的是一本字典,在之后困苦的日子里,它始终放在大爹的枕边,被翻到快要散架。

外公的三姐那时初中还未毕业,辍学后便参加了教育工作。1957年的“大鸣大放”期间,她满心以为可以提意见、改进工作,于是在别人的邀请下,在教师大会上为家里父亲被打为“反动富农”的事情鸣冤叫屈。外公回忆道,头一天大会主持人还给她斟茶倒水,鼓励她继续发言;第二天大字报便铺天盖地向她袭来,说她为反动的剥削阶级翻案,最终给她安上了一个“极右”的罪名,开除了教师籍,罚回农村劳动改造。而就在改造的几年间,她的腿落下了终身病痛,现在已是半瘫痪在床。

至此,外公一家可以说是彻底戴上了“黑五类”的帽子。1959年的暑假期间,外公回到家中,听说小学时的一位同学因家庭成分的问题没有升学,在生产队放鸭子。有天晚上,村里干部们开完会,肚子饿了,就跑到他的鸭圈里偷了两只鸭子加餐。第二天,这些干部又装模作样地去检查生产,清点鸭子,发现少了两只,便说是外公的同学自己偷吃了,逼他加倍赔偿。外公得知这事后,愤懑不已,以笔名将这件事写成通讯,投稿给了当时的乡镇日报,狠狠地骂了这些干部。文章当然没有发表成功,被退回到了村里,因为找不到具体的收件人,被别人拆开了信封,还被同学认出了笔迹。于是外公不仅被要求做深刻检讨,在当时的暑期劳动鉴定中还被写道:“劳动表现不错,但做了反动富农的尾巴。”第二年,外公高考结束,一心想要上大学的他对自己的成绩满怀信心,却迎来了对他家庭出身的社会调查。当时他所在的黄冈中学是知名的学府,而他的成绩向来名列前茅,原以为大学保送都不是问题,最后却被告知自己的学籍档案上盖上了“不宜录取”的绿条章,彻底破了他的大学梦,定了他一生的命运。直到今天,外公对此仍旧耿耿于怀,没能上大学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而大爹的长子正光,不幸在极度困苦的境况下得了急性脑膜炎,紧接着,另外两个侄儿也相继染上这病。那时家中每天药气冲天,天井四角的蜜蜂也被熏跑了。家中的女人成天以泪洗面,最终还是挡不住大爹长子正光和三爹长子汇海相继夭折,家中悲惨凄凉的光景可想而知。丈夫被判死缓,儿子也没了,大爹的妻子在家人的劝说下远嫁他乡。

原本富足的家庭,随着大爹的被抓,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家中变得一贫如洗。批斗中的体罚和谩骂更是持续了多年,太外公也落下病根,一生困苦。外公还记得,在他快高中毕业那一年,父亲来到学校看望他,外公从学校打了两份饭菜,告诉父亲自己已在学校吃过,父亲一个人将两份饭菜全都吃光了,口里不断念叨:“今天总算吃了个饱。”

3.骨肉离别

相较于逆来顺受的太外公和优柔寡断的大爹,外公对他三哥的评价是“非常具有造反精神”。三爹当年读书的费用全是大爹资助的,但因为大爹给钱很不及时,三爹很是不满。在大爹落难后,三爹常常故意跟他针锋相对,大概是想要出了当年的怨气。但无论如何,三爹是家中唯一完成了大学学业的人。解放初期,家中四个在校生都因为成分不好而纷纷辍学在家务农,只有这位三爹没停学,坚持继续读书,而且积极鼓励外公他们复学。三爹原经父母包办结婚,先后有了两个小孩,后来长子感染脑膜炎早夭。毕业后,三爹参加了工作,并且不顾家中的反对,毅然决然地与包办婚姻的妻子离了婚。

在老家,我曾问起六爹对这位三爹的印象,他向我回忆起那年三爹由武汉回家,指着父亲说他是“反动富农”,为此他对三爹大动肝火,两兄弟从白天一直吵到晚上。

1952年,大爹被打成“反革命”,父亲被扣上“反动富农”的帽子,而那时正值三爹刚刚参加工作不久。为了免受牵连,他远赴广东,将年幼的儿子留给自己的老母亲照看,自己则与家中彻底断绝了任何联络。直到三十几年后,1984年,他才与家中恢复通信,外公在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后,只身一人前往广州,寻到信中的地址,见到了离家多年的哥哥。

关于三爹离家的原因,我多次向家里人询问,得到的解释无非是“断绝关系,划清界限”。为了探究清楚,我和妈妈带着外公,从湖北来到广州,见到了他的三哥。在外公上楼前,楼道中走出一位老人。他和外公迎面相遇,看向对方的眼神充满困惑和陌生。直到外公惊诧一声,他们才认出彼此,两只手紧紧拉住。

见到多年未见的三哥,外公的情绪难以平静。在两人聊了半小时的家中近况后,我忍不住问三爹,当年为什么会离家那么多年,又是为什么完全与家中断绝联络?“革命界限、阶级界限划都划不清,躲都躲不及,我还回去?我回去有什么用啊!”三爹的一句话让我措手不及。没有我想象中的遮掩和粉饰,而是理所当然地承认这在我看来似乎“不太光彩”的理由。

紧接着三爹又说道:“我们这样的家庭出身,(如果)你是领导你都会考虑的啊,你敢不敢把我们当工农干部来用?所以也不能怪领导,不能怪组织。杀亲之仇啊,在旧社会来讲,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你哥哥都判死刑缓期了,还能信你一心一意吗?虽然你觉悟高,认为他(大爹)是罪有应得,但是人家不相信,怎么讲你们也还是亲属,怎么都是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啊。”

在三爹的眼中,大爹深受国民党的蛊惑,战败后一心等蒋介石回来,等国民党回来,始终认为国民党有成功的一天。直到今天,三爹谈起自己的这位哥哥,依旧不赞同地摇头叹息。三爹说,在他参加干部学校的第一年,《毛泽东选集》刚开始出版,他特意寄了一本给家中的大爹,希望他能够进步。但是没有用,在他看来,大爹早已被“洗脑”了。

虽说离家多年,三爹近几年还会定期往家中寄钱给大爹,算是一份心意。三爹说:“现在对他(大爹)好,一个是他已经改造好了,做了个好好的老百姓;另一方面,我们兄弟一场,既然他这么困难,当然要好好关照。连社会上的鳏寡孤独我们都要关照,你自己的兄弟鳏寡孤独也应该照顾。”

那“你至今也没有回老家探望过,和大爹有关吗?”我问他。

“不是。划清界限是说从政治上划清界限,不是说这个哥哥我就不认了,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改造好了,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再计较呢?没必要,没有必要。”他答。

聊起这些往事,三爹在我眼中仿佛仍然是当年那个斗志昂扬、信仰坚定的年轻人。哪怕几十年过去,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外公对于这位哥哥并没有任何怨怼或指责,在外公心里,他依旧念着当年三爹在家境艰难时自己都吃不饱,还要用仅有的一点工资资助他完成高中学业的恩情。而且,他与大学失之交臂更让他多了一份对三爹的愧疚。

当年那个被三爹留在老家的幼子,虽然后来也赴广州和父亲团聚过,但至今没有多少来往,关系很是冷淡。对于三爹当年的选择,我没有办法继续追问下去,在那个复杂动荡的社会环境中,时代对个人命运的裹挟有太多我无法去真正理解的无可奈何。

三爹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来招待外公,两兄弟都有高血压,平时不能喝太多酒,可这餐谁也没有在旁阻止,没有打断他们聊天的兴致,大概正如三爹喝醉后反复冲外公念叨的那样: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最后一次啦……”

4.浮生若梦

我跟着外公也回到了湖北华容的老家,拜访今年已经93岁的大爹。自服刑期间患上肺结核保外就医后,正值壮年的大爹变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羸弱之人,长期卧床,只能依赖父母和兄弟的照顾,不仅无法为家里提供劳动力,反而成了亲人极大的负担。父母逝世后,其他兄弟姊妹分散各地,全靠家中的六爹毫无怨言地照顾了他三十几年。

这次回家,六爹告诉我们,大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没有坐起来过,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胃口也不好。可就在外公站到大爹的床前时,他却睁开了眼睛,还在外公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换好了衣服,抽了根外公递去的烟。待老人家精神好了些,我问他当年参军的故事。虽然年岁已大又有些老年痴呆,但他回答起我的问题却很清醒。

“大爹当年有没有上战场?”

没“有,我是当幕僚的,不用打仗。”

“当时入了国民党吗?为什么?”

“入了。那就是个梯子,你想要往上爬,你就要参加。非参加不可。没有哪个不参加的。”“那你现在对共产党的看法呢?”现“在我们不关心这些事,现在就是老百姓。没死就是最好的了。”现“在共产党对你好啊,给你饭吃啊!”外公在一旁说道。大爹听到,点点头:共“产党对我还是好,要是不好不就枪毙了嘛。”

我想要继续追问当年的细节,大爹摇摇头告诉我记不太清了。而问起三爹离家多年的原因,他只是沉默地抽着手里的烟,并不正面回答。

相对于热血的三爹,大爹在我面前更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在遭遇了太多的苦难过后,他对一切都变得不那么计较,也不太需要别人的理解,最后只剩下沉默。只是,在听见外公说起前往广州拜访三爹时,他突然问了句:他“还好吗,现在估计变矮了吧?”

故事背后的故事

汪媛媛创作的纪录片的名字是《革命和反革命》,讲述的就是她的大爹和三爹的故事。大爹是因为早年参加国民党而入狱的“反革命”,三爹则是为此和家里断绝关系多年的“革命者”,坚定的布尔什维克。

我们的很多学生在做纪录片的时候,都想找到一个答案——比如关于人生的,关于世界的,关于历史的,但是并不能如愿。大爹和三爹的人生,看过,也是只有唏嘘,没有办法判断谁对谁错。

大爹在拍摄纪录片不久后去世,享年94岁。他的晚年虽一直在床上度过,但吃穿不愁,也多亏了他的弟弟和家人的悉心照料,没吃太多苦头。在他的葬礼上,按照当地乡风习俗是要唱悼词的,唱的往往是逝者一生的经历。但他的葬礼省略了这个环节,因为主持人不敢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讲述和评价他的一生。看着那位躺在草席上的老人家,仿佛他这90多年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而汪媛媛的这部纪录片,大概是唯一可以为他留下的一点东西了。

三爹对于和家人长期的疏离,似乎并没有悔恨,而家人也并没有太多的责怪。似乎大家都已达成共识,在普通人无法逆转的大历史中,个人的命运是微小尘埃。

这,就是浮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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