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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基博与五十九点九分

钱杨摭拾:钱钟书、杨绛及其他 作者:黄恽 著


钱基博与五十九点九分

五十九点九分,讲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钱基博任光华大学文学院院长时给学生国文考试评出的分数。五十九点九分,离六十分就差零点一分,然而就是这微小的零点一分之差,关乎学生一门功课的及格与否,甚至直接影响到一个学生的前程:毕业还是肄业?升学还是留级?

这种分数给得未免促狭,让学生哭笑不得,甚至心生怨恨,不过刘衍文先生并不这么认为——

刘衍文先生《钱基博先生轶闻》(《寄庐杂笔》)引林艾园教授的说法:

子泉先生上课,可能由于夹杂一些无锡方言的关系,咬字读音都不准。他给学生评分,常常是59.9分,不及格!学生与之争辩,先生就一题一题,一点一滴为之细算,如说某题应得几分,某处错一点,要扣几分;某处又错多少,该扣几点几分,算下结果,恰好一分不少,半点不多,正是59.9分,这0.1分无论如何加不上去!弄得学生无言可答。

这段话认为钱基博给的分数顺理成章,恰如其分,甚至很科学。笔者却觉得“常常是59.9分”,“算下结果,恰好一分不少,半点不多”诸如此类,用语粗疏不检,戏说成分太多,极不可信。笔者也做过教师,对于批阅试卷并不外行,实际似乎很难扣成59.9分这样的成绩,除非故意为之。

钱基博如果“常常”给出这样的分数,难道没有故意的成分,而仍是像数学一样的科学的结果?

对于这种不尴不尬的分数,钱基博的学生另有说法。钱基博的学生叶思昆曾在《大公报》副刊《学生界》第十六期刊文《光华的文学院长》,说到钱基博给学生评分的事:

他的分数打得很紧,同时还有点成见,假如初次圈书或初次小考的成绩不大好,以后纵使你圈点得如何的正确或考得如何的切当,他总不会给你打个很满意的分数。说也奇怪,有时他给同学五十九分点九,而六十分的及格分数总是不肯给的,他还会说:“你这成绩不能及格,只值五十九分点九,只有补考的资格哩!”

这段话有两个层次,第一个是说钱基博注重第一印象,第一印象不好,后来就不容易改变这个初始印象;第二层次是说他“有时”会给同学五十九点九分的成绩,而不肯加上哪怕零点一分,让同学及格而不要补考。

这个说法比上面林艾园的说法更客观更有分寸且可信些,但包括以上这段在内的《光华的文学院长》一文,当年在《大公报》刊出时,却引起钱基博极大的不满,作者叶思昆也被钱基博叫来严厉地训斥了一番,《光华大学半月刊》刊出《光华文学院长招叶思昆训话纪录》一文,文中钱基博对自己给学生五十九点九分一事,作了自己的解释:

我老实告汝,我们教师批几个分数,或许随便;如果批不及格,无不招怨,非万不得已不肯;以人情谁愿招麻烦也!况我所授学程,有每星期作业分数,有月考分数,有大考分数,三者总合平均,乃为学期分数;无论及格不及格,一分一厘,皆有来历,岂比侥幸一日之短长!汝说我五十九分点九,不予及格分数。我则谓教师通融分数,以迎合学生惰弛心理,取其欢心,绝不计及学术之尊严。此实中国教育之大耻!现存光华乃由五十九分点九不肯通融之教员,此则光华之所以为光华!

据夫子自道,他给学生评的分数来自“每星期作业分数,有月考分数,有大考分数,三者总合平均,乃为学期分数”,这颇近于我们现在学校的科学化评分。笔者也做过几年教师,对此不无疑惑,这三项平均能恰巧得到59.9分的可能性是相当小的,除非三项都是这个分数,除以三,仍是这个分数。老钱似乎不怎么懂数学,不然不会“冠冕堂皇”地说这样的话(笔者按:老钱最初做教师时,做的是数学教师,参见他的自述),我总觉得这分数是故意给出的。

钱基博要的就是不通融,不迎合。他给的分数,在我看来,基本属于参考了考试成绩的印象分。

他对光华学生一向是看不惯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光华大学原是从圣约翰大学分裂出来成立的大学,学生的组成,很多是富家子弟和南洋侨生,如上面提到的叶思昆,就是一位南洋侨生。这些学生与钱基博此前任职教务长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学生不同,首先国学根底不可及,其次生活比较富裕,穿衣大抵西装革履,用钱比较宽裕。

在《光华大学半月刊》(1937年5卷7期)《光华文学院长招叶思昆训话纪录》对此也有反映:

至于我教同学礼仪,戒同学侈靡,此则师长当然之责任。我老实告汝,我从前在约翰教书,见学生几乎无人不西装革履,有一天我在课堂上,大声疾叫着说:“诸位同学来进外国人办的学校,是来求取外国人学问,不是来模仿外国人吃著。现在约翰上学,每年费用约五百金,四年毕业须得二千金,如果诸位毕业回家吃必西菜,穿必西装,一切生活俱成外国人,就是汝父母化二千金买儿子做一个非中国人;汝的聪明正直之祖宗有知,当得在地下要哭。”

我不许女儿用舶来品化妆,不许儿子穿西装,此是我做父亲的职责,何与人事!我常对儿女说:“汝等不要以为衣服华丽,是荣耀,是体面。如果晓得汝父弄钱不易,以劳心劳力心血换来,自然就不敢要体面,除非汝父是一位贪官污吏或者土豪劣绅,巧取豪夺挣得许多不心痛的钱,自然也不心痛的供汝等花费求体面。所以汝等衣饰如果华侈不衷,人将不以汝父为清白的儒者,而疑汝等是一位贪污或者土劣的子女,岂非求荣反辱吗?”

……

我对于现在一班青年服食侈靡,行为不检,我实在眼中看不过,心头耐不得;以我年龄地位,即无权力禁止,尽有责任,有义务当得来劝说训诫,即如依我估计,在上海大学读书,一切费用,每年四百元尽够,然我普遍问一班同学,尽有用至千元以上者,五六百元一年乃常事。我想钱之来处不易,我真为诸位家长肉痛!要之,中国从此灭亡则已,如不亡,汝等青年非痛自洗心革面,勤生节用不能立身。

钱基博老先生就是这么倔强而认真的人,他给某些学生五十九点九分的成绩,就某种意义上说,很可能是他对当年学生的一种不满和警告的反映。

然而,又有几个学生会像他的儿子和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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