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钱基博喜人立异

钱杨摭拾:钱钟书、杨绛及其他 作者:黄恽 著


钱基博喜人立异

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我曾仔细读过两次。

这是一本特异的书,钱基博把近现代人物的文学特质纳入魏晋文、骈文、散文和魏晋诗、唐、宋诗等特定历史时代的文学体裁中来论述,用他自己的说法是“昭其流派”,有他卓异的眼光,即能辨识近现代人诗词文赋的传承和特点。这方面,他的哲嗣钱锺书在写《谈艺录》时也有所承继,开章就专门谈《诗分唐宋》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虽然一个人受前代文学的影响是多方面多角度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嗜,因此确实能从一个人的诗词文赋体察到他接受前代某作家的信息更多些,在笔下表现出古代某作家的某些特质来。然而,如果从另外的角度看问题,那么近现代文学的发展与进步,在这种安排下就难以充分地体现出来,似乎文学没有发展,只是单纯的派别延续,钱基博看不到文学艺术的前进和发展,是该书的大缺点。钱锺书对其父的这本书也不太满意,1979年钱锺书在日本京都的一次座谈会上,回答别人的提问:如何评价他父亲的《现代中国文学史》,钱锺书回答说,父亲对自己文学上的意见,是并不常常赞同的。不过,父亲的许多优点之一是开明、宽容,从不干涉自己的发展。至于《现代中国文学史》,有许多掌故,是一本很有趣味的书;而现代方式的文学批评成分似乎少了一点。

确实,这本书掌故很多,而反映出的论人衡文的观念,在经历过西方文论与史学训练的人眼中,多少是成问题的。

不过,我想说的是,这本书中表达出强烈的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和立异精神,无疑是很多同类型的书所不具备的,这是钱基博品鉴人物与文章的切入点和该书的独特价值。

钱基博论人衡文的视点就在立异。不妨举个大家熟悉的例子,《魏晋文》一章中的《章炳麟》,钱基博先点明章:

“放言高论,而不喜与人为同。”然后以大量的篇幅讲他的立异,略引如下:

时人方崇汉党锢,而炳麟不然,曰……

时论咸薄宋程朱,而炳麟不然,曰……

时论方蔑道德,奖革命,而炳麟不然,曰……

时论方共和,称代议,而炳麟不然,曰……

时论方兴学校,废科举,而炳麟不然,曰……

章太炎总能找到与时人、时论不同的立场和观点,这也正是章氏的价值所在。

章太炎的立异,也就是钱基博最看重的学术品性和个性风采。章太炎的行事与立论一向不为凡庸理解,因此被目为章疯子。其白昼打灯笼和挂大勋章游于大总统之门,颇能窥见章之不同凡响的行为方式,但真正有价值的还在于他对“时人”“时论”的不以为然,且言之有据的观点。

不仅章太炎,凡是收入《现代中国文学史》的人物,钱基博都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份珍贵的思想史。钱基博是有巨眼的,纳入他的视野的现代文学史中人,他们之异于凡庸俗流的,不就是他们的那种不随波逐流的,而带着自我烙印的思考吗?立异是他们作为鸡群之鹤的理由,他们存在的价值,他们自外于世人的必然。鲁迅据此笑钱基博之“独具只眼”,似乎也从反面证明钱基博喜人立异(见《准风月谈后记》)。

博古通今,鉴往知来,知识分子所异于人处就在于他们的学识见解,因为他们的禀赋为见人所未见,言人所不能言提供了可能。红尘中有冷眼,使得真正的知识分子能看到时代的悲剧和社会的隐忧,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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