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戒浮泛

彩图全解闲情偶寄(超值全彩白金版) 作者:李渔 著


戒浮泛

【原文】

词贵显浅之说,前已道之详矣。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流粗俗,求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矫艰深隐晦之弊而过焉者也。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如在花面口中,则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无论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隽雅舂容之度。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以生旦有生旦之体,净丑有净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观《幽闺记》之陀满兴福,乃小生脚色,初屈后伸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谈俗语,有当用于此者,有当用于彼者。又有极粗极俗之语,止更一二字,或增减一二字,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当存其说,以俟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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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亭》书影及插图

【注释】

①舂容:舒缓从容,形容雍容畅达。②梅香:戏剧中婢女的名字,后来统称婢女为梅香。

【译文】

戏曲贵在浅显的道理,前面已经说得很详细。然而一味追求浅显而不知区分,戏曲就会日益流于粗俗,想写文人手笔的东西却不可能了。元曲大多犯这种弊病,这是想要改变艰深晦涩的弊端太过的原因。极其粗俗的语言,不是不能填词,但应该从人物角色出发。如果在花脸口中,就唯恐不够粗俗;一涉及到生、旦的曲文,就应该斟酌用词。不管生角扮演的是达官还是显贵,旦角扮演的是小姐还是夫人,其语言都应当含有隽永雍容的风度,即使生角扮演的是仆人,旦角扮演的是丫头,用词也必须经过选择,不能像净角、丑角那样的口气,因为生旦有生旦的样子,净丑有净丑的腔调。元代人不审察此处,多将其混用。来看《幽闺记》中的陀满兴福,是小生的角色,是最初屈居人下而后吐气扬眉的人。在《避兵》一曲中他说:“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这是花脸的口吻,并非小生的曲调。同是日常用语,有的应该用在这里,有的应该用在那里。还有极为粗俗的语言,只需更改一两个字,或增减一两个字,就会变得极为新鲜典雅。神来之笔,只在于一个熟练。保留这种观点,等待别人来验证。

【原文】

填词义理无穷,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文章头绪之最繁者,莫填词若矣。予谓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景书所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难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说张三要像张三,难通融于李四。景乃众人之景,写春夏尽是春夏,止分别于秋冬。善填词者,当为所难,勿趋其易。批点传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见其止书所见,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处,只好算得五分,以风云月露之词,工者尽多,不从此剧始也。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赏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说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说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语,犹不可挪移混用,况他人乎?人谓此等妙曲,工者有几,强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词之路也。予曰:不然。

作文之事,贵于专一。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于奏工,散者难于责效。百工居肆,欲其专也;众楚群咻,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过图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当从何处说起。咏花既愁遗鸟,赋月又想兼风。若使逐件铺张,则虑事多曲少;欲以数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长。展转推敲,已费心思几许,何如只就本人生发,自有欲为之事,自有待说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发科发甲之人,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场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尽好,而场中之七篇,反能尽发所长,而夺千人之帜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题之外,并无别题可做,只得走此一条路也。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责人以难,正欲其舍难就易耳。

【注释】

①百工居肆:出自《论语·子张》:“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百工,古代各行各业工匠的总称。肆,古代的作坊、工场。②众楚群咻:语出《孟子·滕文公下》:“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众楚群咻”指众多的外来干扰。

【译文】

戏曲创作的道理很多,说哪个人就要像哪个人,议论哪件事就要切合哪件事,文章中头绪最繁杂的,莫过戏曲。我认为其总体纲领概括起来,逃不出“情景”两个字。写的是自己看到的景物,抒发的是自己想说的感情,感情发自内心,景物从外界得来,两者之间的难易却有天壤之别。因为感情是一个人的,说张三的感情就要像张三,很难像李四。景物是人们共有的,写春夏都是春夏,它只和秋冬不同。善于填词的人,应当写难写的,不要趋于写容易的。点评戏曲的人,每遇到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的戏曲,见其中只写所见景物,而不涉及情感,即使有十分的好,也只能算做五分,因为写风云月露的词曲,擅长的人太多,不是从这部戏才有的。擅长咏物的人,妙处在于能触景生情。如前边所说《琵琶记·赏月》中的四支曲子,同一个月亮,牛氏有牛氏的月,蔡伯喈有蔡伯喈的月。写的是月亮,寄托的是心情。牛氏口中的月亮,能有一句转移到蔡伯喈口中吗?蔡伯喈口中的月亮,能有一个字可以挪到牛氏那里吗?夫妻二人的语言,尚且不能相互挪用,何况其他人呢?有人说如此的妙曲,擅长的人有几个?强人所难,这是堵塞戏曲的创作之路。我说:并非如此。

作文章这种事,贵在专一。专一就会生巧,散漫就会流于愚钝;专一就易于做到精妙,散漫则很难产生绩效。“百工居肆”就是要人们做事情都要专一;“众楚群咻”讽喻精神涣散的坏处。不写感情写景物,不过是图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应该从哪里说起。赞美花害怕忘了鸟,写月亮又想兼写风。如果每件都铺开来写,就会担心事情多而曲目少;想要几句话包括,又害怕还有事情少而感情多。反复推敲,已浪费了很多心思,哪像只从自己出发,自然有想做之事,自然有想说之情。思虑集中,精妙是自然的事。如同考科举的人在家中作文,每天只能写出一两篇,到了考场却能写出七篇。在家中写的一两篇未必全好,而考场中写的七篇,反而能全部发挥所长,从而于众考生中名列前茅。因为他的精神集中,除了这个题目,并没有别的题目可做,只能走这一条路。我想让戏曲家不写景物写感情,并非要责难别人,正是想让他舍去难的去写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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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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