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鹤西的书

立春随笔 作者:朱航满


鹤西的书

鹤西是少为人知的。朱学勤曾写过一篇《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借用朱先生的这个标题,称鹤西为“文学史上的失踪者”,也是恰切的。鹤西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展露才华,在《小说月报》《骆驼草》《晨报》《华北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和翻译作品,并深得叶圣陶、废名等作家的欣赏。那时,鹤西还只是北平农学院的一名学生,文学创作和翻译只是他的业余爱好。鹤西原名程侃声,在文学与农业科学这两个领域,他所使用的名字也是界限分明的。他发表文学作品都是以“鹤西”为名;而在科学研究领域,世人则只知道“程侃声”。更为重要的是,在从农学院毕业后,鹤西回到了“程侃声”这个角色,一心扑在棉花和水稻的农业科学研究上,并做出了很大成绩,成为了云南农业科学院的院长。直到退休后,他才又偶尔提笔写点文学作品,似乎又回到了“鹤西”这个角色。

可以说,鹤西一生中仅有他的学生时期和晚年这两个非常短暂的创作期,他的前期有诗集《野花集》和散文集《野菜集》,在其八十岁时,自费印刷成一册《野花野菜集》;后期则有散文集《初冬的朝颜》,在他九十岁时由上海书店出版。我很久以来都想买一册鹤西的著作,后来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发现一册《初冬的朝颜》的签名本,于是便下单购买以做纪念。收到这本书后,我急切地打开扉页,却发现并无签名,又急着往后翻,发现还是一张空白页,没有签名,再往后翻,才发现在第三页上,有鹤西的签名,系用蓝墨水的钢笔写成,抄之如下:“李纳同志指正 作者1997。”笔迹刚劲又带着几分老人才有的柔软,又不署姓名,只有“作者”二字。我查了查,李纳是云南彝族人,曾做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的编审,出版过长篇小说。

这本《初冬的朝颜》系鹤西的一册散文集,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为《野菜集》,后半部分为《初冬的朝颜》。书前有扬之水的一篇序言,其中有两句话,颇为触动我。其一为:“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初冬,友人国平君过访,以《野花野菜集》一册相示——这便是与鹤西先生的初次‘相识’。”尽管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着实显示了鹤西的文字传播不广,只是在很小的范围之中流传。扬之水结识鹤西,缘于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周国平的介绍,此君是扬之水做《读书》杂志编辑时结识的老朋友了。我最近恰好在止庵新出的《雨脚集》中,读到了一篇关于鹤西的文章,其中写到扬之水曾送给他一册《初冬的朝颜》,他回家后想起这位作者正是与废名多有联系的“小朋友”,待他写了一封信拟寄给老先生时,却收到了鹤西去世的消息,心中不胜怅然。

扬之水序言中还有一句话,也是极有见识的:“其实文学本来不是职业,而只是人的一种修养。”这句话,也许正是对鹤西远离文坛,专心于农业研究的一种解释。扬之水说,恰恰是这种疏离,使鹤西的文字摆脱了时代的影响,具有了一种文学的纯粹。“所谓‘胸中积学,养成灵气’,不事经营,涉笔成趣,平生养学与识见,一见于余事作文的自如与潇洒。不种红药种野蒿,别一番朱朱粉粉,依然蔚成春色。”为此她又特意补了一句话:“这是‘中文系’以外的功夫了。”我读鹤西的随笔,感觉他笔下气息宁静,没有世俗与功利的味道,精神闲散,文字简练,颇有世外高人的气象。这种感受,用废名先生的话来形容,便是六朝文章的意味。这种不经意的修炼,却成就了一位真正的文章家。可惜,能够欣赏这种文章格调者,也是极为少见的。

对于鹤西的这种人生选择和志趣,他在一九八七年给朋友蹇先艾写过一封信,似有夫子自道之意:“去年曾译Omar的诗一百余首,以小泉八云的论稿为代序。Omar这人的一生,颇与我有点近似,他研究数学和天文,也还是有点成就的,却写了几百首不合时宜的诗,盖亦自适其适者……”Omar即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有被称为“古波斯诗歌的最高典范”的短诗集《鲁拜集》传世。鹤西曾用数十年的时间翻译此诗集,但直至临终,也未出版。鹤西一九九九年离世后,亲友集资为鹤西编选了一册文集,收录其生前全部文学类文字,计三十六万字,二〇〇二年由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印刷一千五百册。此书除收录他生前出版的几册集子的内容以外,还收录有杂文、书信、日记、谈话等文字。这本《鹤西文集》出版后,其命运与他之前出版的著作相仿,也多是赠送亲友留作纪念。

二〇一七年一月八日

(原载《中国艺术报》二〇一七年三月一日“九州”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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