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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苍凉中审视与追问——论仡佬族作家肖勤的小说创作

黔北作家论坛(第1辑) 作者:王刚 著


在苍凉中审视与追问——论仡佬族作家肖勤的小说创作

唐燕飞

【摘要】仡佬族青年女作家肖勤立足现实生活,关注苦难人生,在其众多小说中叙写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诉求,表现了对女性命运的积极关注与深刻思考,并呈现出作家直面人性的悲悯情怀与救赎意识,在具有“表现人世沧桑的苍凉感”的书写中,对社会、人生、人性作出审视与追问,体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

【关键词】弱势群体;女性命运;悲悯情怀;救赎意识

仡佬族青年女作家肖勤近年来在《十月》《民族文学》《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山花》等刊物上推出了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众多优秀作品,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并在文论界引起了较大反响。其小说既有对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有对女性世界的细腻刻画,还有对基层官场的生动再现,以及对历史风云的想象叙述。作者立足现实生活,关注苦难人生,表现出对人性的一种深层次审视,并在叙事中表现对人物命运的思考和社会关怀的追问,体现出一种白先勇先生所说的“表现人世沧桑的苍凉感”[1],给人以深刻印象。

一、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诉求

作为一位在乡村基层工作多年的作家,肖勤对表现乡村弱势群体的生活有一种使命感,不仅描写他们生存中的贫困与艰辛,更揭示他们精神上的孤独与无助,从而超越了长期以来创作对乡村社会的惯常认知及先验判断。“在创作中,我把目光更多地放在弱势群体上—— 老人、儿童与妇女。因为我相信,哪怕是尘埃,也想有自己的飞翔。我唯一能做的,是把它高高举起,借风的力量,带它去阳光明媚的地方。让人们看到它、关注它。”[2]

短篇《暖》中12岁的农村女孩小等是一位留守儿童,父亲去世,母亲外出打工,丢下小等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小等不仅要像大人般在田地里操劳,还要照顾患上精神病的奶奶。奶奶一到夜晚就发病,可怜的小等无法忍受精神上的恐惧,便跑到民办老师庆生那里寻求呵护,善良的庆生小心地收留了小等。后来被村委会主任周好土发现这个“秘密”,遭到告诫的庆生不得不狠心将房门关上。当奶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里去世后,孤独无助的小等冒着狂风暴雨跑到庆生那里求助,却再次被拒之门外,最后只能跑到黑暗的田野,在雷电中得到最终解脱……在《暖》中,除了小等这位留守儿童渴望关爱与温暖的内心呼声和她的灾难性命运让我们为之动容外,我们还看到了执行政策却被村民误解的周好土和关爱小等却得不到认同的庆生老师,也同样处于生存的困惑与无奈中,希望得到他人的理解与尊重。作者不仅肯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这些卑微生命存在的价值,更指出,“温暖”是他们内心共同的强烈需要。

《我叫玛丽莲》关注的是社会边缘人群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诉求。来自槐花沟子的乡村女孩孟梅,因为家里弟弟上学,父亲去世,房屋倒塌,母亲患病,选择到城里打工来接济全家。虽然她最终沦落风尘,改名“玛丽莲”,却一直纠结在自己的身份归属中。从孟梅变成玛丽莲,她经历的是“一个剐骨换血的过程”,在“梦飞翔”娱乐城光怪陆离的灯光下,在“三陪女”玛丽莲妖艳的浓妆背后,那个叫“孟梅”的纯真女孩始终不曾离开,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一个幸福快乐的妻子,可以得到丈夫或是男朋友慎重而认真的对待”。小说结尾,患癌的玛丽莲用最后的生命写下:“我不是玛丽莲。”通过对这一卑贱身份的否定,表达了还原自我本真的终极愿望。即使是生活在畸形的土壤里,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以及对人格尊严的呼唤仍然如此强烈而迫切。小说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和生动真实的底层想象,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在写作上的不断突破。

此外,《霜晨月》中因为痛失母亲而自我封闭的男孩阿哑,《谷雨的月光》中两次举起蔑刀砍向父亲的小姑娘猫猫,《云上》中因为不堪忍受村支书儿子的凌辱与挑衅而将其误杀的少年岩豆,他们的行为都是由于爱或尊重的缺失,而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反抗。

二、女性命运的积极关注与深刻思考

虽然身为仡佬族作家,但肖勤表示,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并不一定都得承载显性的民族表达。女性作家的身份使她把眼光投向了不同阶层、不同性格、不同时代的女性身上,以开放的视野、细腻的笔触去展示她们的人生轨迹,解读她们的心灵世界,对她们的悲剧命运给予深切的同情,并尝试为她们内心的迷茫与挣扎寻找原因与出路。

《灯台》中的职业女性灯台因为幼年时母亲对待她的生硬态度,“变成蜗牛躲进了她自己的壳里”,养成了冷漠、独立、好强的性格。她的冷漠和强势导致了丈夫展伟的外遇,为了报复,她“勾引”了单位里同为副处的老男人老慢,与其在小姨家幽会,却因急性阑尾炎发作被送进医院。在医院里,她又意外发现自己的身世里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原来她是父亲与她小姨的私生女。她怨恨丈夫、老慢、父亲和小姨,但是小姨父的一番话却改变了她的想法。小姨父说:“接受原谅的人,是坐在那里等,但期待别人原谅的人,却一直在路上千山万水跋涉。走着的永远比坐着的要苦。”“一直寻找答案”的灯台最后选择原谅,把丈夫展伟让给了第三者,把竞争正处的机会让给了老慢,把父亲让给了小姨,而长期以来笼罩她的所有阴云也被驱散,“陡然天宽地阔”……

《陪着你长大》中的时装店老板江格格也经历了家庭变故。在通往织金洞的高速公路上,丈夫陆风遭遇车祸去世,同在车上的女大学生陈小萝双腿受伤。她既怀疑丈夫的不忠,又不得不照顾陈小萝,父亲偷偷与老伴何心凤领结婚证更让她觉得是背叛了母亲。感叹“人生是个大牢笼”的她一时情绪恶化几乎失控,老同学霍然的帮助、开导和父亲的临终遗言“吾儿需时时心胸宽广、心怀善念”让她终于释然,在善待他人的同时,江格格自己也得到解脱。

肖勤女性人物的画廊里还有《上善》中的都市白领桑子和飞飞,两位女子视对方为闺蜜,相濡以沫却又在无意中伤害了对方,在友情与爱情的两难选择面前,她们无比痛苦和茫然。《返魂香》里秀气勤快的餐馆老板娘孙玉,喜欢老季却又放弃老季,并提醒他:“越简单的香越清淡,跟过日子一样,想法越简单,过得越长久。”《谷雨的月光》里的农村妇女谷雨,婚后被当成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为了完成生儿子的任务忍受丈夫邓少军的折磨。《亲爱的钻石》中的中巴车售票员七巧,单纯善良,有着钻石一样的品质,然而丈夫的多疑使她不得不带着身孕离婚。《长城那个长》中着墨不多的舞蹈教师谢洁玲,与文广局局长孙平发生婚外情,最后“想开了”,选择黯然离开。《好花红》里猎户的女儿花红,命运在历史风云和父辈恩怨中跌宕起伏,她与恋人苦根,一个成长为革命战士,一个沦落为凶悍土匪,最后,爱恨交织的花红“拿自己的命换苦根的死,拿苦根的死,换她一直拿命在求寻的公道和正义”。

不管是灯台、格格,还是桑子、飞飞,抑或谷雨、花红,她们所身处的生存、情感和心理的多重困境让我们体验和感受到生活的多变、人性的复杂。作家肖勤带我们走进女性世界,积极关注她们的多舛命运,思考并追问她们的情感立场或是人生走向,为她们寻找精神突围的出口。

三、直面人性的悲悯情怀与救赎意识

肖勤认为:“中国的少数民族作家逐渐摆脱了‘小地域’的写作局限,文学创作从简单生硬的民俗文化再现深入到对本民族特有的价值取向及美好人性和理想的挖掘。”[3]因此,她将笔触深入社会和人性的隐深处,直面人生的苦难和人性的幽暗,但又充满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尽量挖掘人性中向善的意愿,通过文本书写传达自己的救赎意识,救赎成为其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

《云上》写的是强烈欲望下人性的扭曲。乡村女子何秀枝因为对权力的追求,从村民的“救星”变成了村里的“女皇”,从一名刚烈自强的女性蜕变成了镇党委书记王子尹的情人,甚至为了得到副镇长的名额而丧失良知,以儿子被荞麦弟弟岩豆失手杀死相胁,让荞麦将自己的清白之躯献给王子尹。在镇长黄平告知真相后,荞麦发现自己的牺牲原来并非必要,在羞愤之下杀死了何秀枝,荞麦的一生也被毁掉了。作者以悲悯的心态认为,何秀枝的命运“绝不仅仅归咎于她内心的贪婪,更多时候,她也是一个受害者。而荞麦,是这个受害者转嫁伤痛的另一个受害者”。“这就是真实的乡村,它有善与恶的冲突,有深刻复杂的人性。”[4]在这部小说中,无论是何秀枝的死、王子尹的被惩处,还是黄平对其行为的反思,都表现了作者对人性的深刻审视与思考。

“人的劣根性就像潘朵拉的魔盒,一旦开启,所有的恶习全都不经培训可以直接上岗。”“潘朵拉”这一题目无疑有一定的隐喻意味。在小说中,苏东坡的自卑、嫉妒、报复,使身边的人受到伤害。《谷雨的月光》中为了邓家传宗接代和自己的前程而先后伤害谷雨的邓少军和胡二强,《金宝》中借上访进行讹诈的贪婪无知的郑老四,他们都显示了人性的迷失,但作者并未对他们进行简单的道义批判,而是让他们在内心的自省自责中有所悔悟,从而达到道德的自我净化与救赎。正如宗白华所说:“艺术世界的中心是同情,同情的发生由于空想,同情的结局入于创造。于是,所谓艺术生活者,就是现实生活以外一个空想的同情的创造的生活而已。”[5]肖勤正是以一位作家的悲悯心胸,以一种真诚的同情之心与深切的人文关怀,去表现人性欲望的复杂冲突。

人性的复杂在于有时明知有违道德伦理,但还是对自己的行为不加克制。“人的身体深处藏着的魔,它要做什么,人总是最后才知道。”(《灯台》)《陪着你长大》中的陈小萝,“江格格和陆风夫妇是带她走进灿烂未来的天使,她却要夺走属于江格格的幸福,还夺去了陆风的命”。但是当憔悴却高挑时尚的江格格站在她病床前,她的心情却是嫉妒又渴望,并发现自己“突然在江格格的痛苦里找到了走下去的拐杖”。本该感恩的陈小萝却选择了掠夺和伤害,并反驳骂她是“小三”的雨果“根本不懂饿的滋味,也不懂得生存的第一要义并不是礼义廉耻德孝诚信,而是活着”。这就是人性的真实与丑恶。小说也写到了江格格的复杂心态:“半年来她和陈小萝相依相伴,一起渡过最难熬的日子,她是靠着把羞辱与愤恨释放到陈小萝身上才一天天挺过来的。”但人性又总是向善的,两个彼此憎恶的女子最后友好相处:“事情如此简单,一声江姨,错乱的情节恢复原位。”

正因为人性并不是非善即恶、非白即黑的两极状态,更多的时候呈现的是善恶交织的灰色状态,向善的力量才一再被作者所强调、所书写。郑老四从不断的上访到后来的醒悟(《金宝》),陈小萝由最初的沉默到最后的歉疚(《陪着你长大》)……肖勤总能让小说中的人物在某个时间点,通过外在的启迪来唤醒其人性中善的一面。如本来要报复父亲、丈夫和同事老慢的灯台,在小姨父的开导下放下了种种恩怨。霍然常常提醒格格要关心父亲和儿子:“老人家现在只需要两样东西,爱和杜冷丁。”“你一直忽视了夏天的感受。”而格格也在他的关爱下学会了理解和宽容。这种向善的力量有时表现为对他人的关爱与安抚。如《暖》中庆生对小等的收留和呵护;《我叫玛丽莲》中警察“利郎”送给孟梅一袭白色蕾丝长裙并答应她与之合拍婚纱照的请求;《云上》中黄平对真相的调查、对荞麦的坦言虽然让荞麦发现了自我牺牲的不值,并导致了悲剧的进一步发生,但其初衷也是为了拯救荞麦。

“自省”“宽容”,还有“爱”都是救赎的方式。作者努力发掘人性中的闪光点,激发人们身上的正能量,让人们在灰色中看到希望,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书写。虽与现实有所偏差,却正表现出作者的道德判断和价值取向。同时,这也符合雨果提出的著名的“美丑对照”原则:“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粗俗隐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与共。”[6]

结语

除了上述写作特质,肖勤小说的语言风格也颇有独到之处。它不像有的小说,为了体现乡土文学的原生态而刻意粗糙,让人觉得过于“俗”;也不像有的小说,为了模仿名家风格而略显矫情,让人觉得有点“隔”。肖勤的文字,既鲜活又隽永,既写实又不乏诗意,叙事不疾不徐,讲述收放自如,体现出良好的驾驭文字的功力,这是将阅读积累与生活体验相结合的结果。肖勤不受少数民族文学的某种思维惯性和传统主题的局囿,而是将视线投向众生百态,在从容的叙事中,在苍凉的书写中,对社会、人生、人性作出审视与追问,的确是一位值得大家关注的优秀作家。

作者简介:

唐燕飞,女,贵州遵义人,遵义师范学院教授。

参考文献:

[1]白先勇.社会意识与小说艺术[M].白先勇文集·第六只手指.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255.

[2][4]肖勤.在乡村写作[J].十月,2010(2).

[3]肖勤.民族表达的自觉性与文学使命[N].文艺报,2011-07-02.

[5]宗白华.美学与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17.

[6]雨果.论文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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