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里荷香柳丝青 作者:马瑞芳


眼前一望皓白,云非云,雾非雾,似涌烟,似团絮。母亲飘飘摇摇地立于氤氲蒙蒙中:她,不是近年的白发萧萧,不是近日的病骨支床;她,满头青丝,娴雅淑静,若悲若喜。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娘——!”

猛然惊寤,但见窗外天晦云暗,弯月斜挂。我恍然明白,这是因为母亲刚刚故去而凝想成梦,不禁失声而哭。大姐忙奔过来抚慰,又忍不住相持一恸,泪如雨下。

慈父长逝,四易寒暑。母亲又疾患缠身,药石无救,日渐衰损。8月20日,母亲开始神志不清,静脉难以进针。大姐忙给远在山西长治的大哥拍去急电。两日之内,杳无回音。我们正心急如焚时,大哥的长途电话来了。刚听他在那边说了几句,大姐就怒不可遏地嚷道:“你医院太忙?等娘确实不行了再回?你要来就来,我不再打电话了,我没法确定……”

我连忙抢过电话,哽咽道:“娘回天无力啦!她像在等你。来见最后一面吧!”

一天后,大哥风尘仆仆而归。母亲居然又清醒了,一一认出绕床而立的子女,对大哥讲的诸事安排,准确无误地以点头、摇头置可否,旋即昏迷。大家叹道:“娘果然是在等她大儿!”

大哥十五岁离家进济南读育英中学,医学院毕业后志愿去太行山兵工厂。母念长子,却从不曾要求大哥归乡孝亲。七年前父亲病重时,大哥终于决心回鲁,偏偏晋东南地区抵死不放。父亲逝后数日,大哥在母亲榻前长跪叩别,泣道:“儿不孝,三十年了,不能还乡侍候娘……”母亲手抚两鬓染霜的长子,含泪笑道:“娘心里高兴,终究是山西那医院离不了我光儿!”

“娘的情况就这样了。”大哥阴沉着脸,吩咐弟、妹入座商量后事。

我气愤他的冷静,尤不能忍受母亲一息尚存而言后事,目眦欲裂,却不忍顶撞年近花甲、千里归来的大哥,遂冷冷地说:“怎么议后事?你们做儿子的还缺一个人呢!”

大哥前脚进门,三哥后脚离去。他工作的检验所委婉地商请他去开会,有关升国家级的会,主管高工必须参加。三哥犹豫片刻,眼圈红红地登车而去。

啥时候了还顾得上开会?离了谁地球不转哪?我在心中抱怨。三哥走时一声不敢吭,我也不忍心指责他。母亲住院,三哥每天下了班不吃饭,先去医院送饭,见母亲多吃一口,辄高兴得像捡了金元宝。我只是可怜母亲:这时候了,还得等!

母亲一辈子都在望穿秋水、无休无止地等!

1952年三哥和大姐去外地上学。十二岁的三哥连行李卷儿都扛不动,母亲硬是撵他去赶火车。放假那天,恰火车晚点,母亲倚门望儿,泥塑木雕一般。两年后,我求学济南。邮递员对街坊说:“马大娘把那个掐了头不够一碟子的小妮儿轰到济南上学,自家天天等信!”

几年前我因儿子所在的学校课业抓得不紧,欲送他去我母校苦读,却又因母校素有“青州集中营”之称,怕儿子服不了苦。正首鼠两端,给母亲好一顿数落:“你一向愚拙!养只猫都惯得它趑着鼻子上脸。这么大的小伙子,圈到家里心肝儿肉!你让他去闯!苦不煞的孩子,饿不死的狼!”儿子顺利地升入大学,我也备尝离思之苦,不禁联想:当年母亲同时把七个子女送往天南地北时,是何心情?

1965年夏,大哥在巍巍太行山行医,二哥在塞上白云下执教,两个妹妹分别在哈尔滨和青岛上大学,我和大姐、三哥由山东大学分配外地。一人一个旧木箱,一日之间各西东。父亲正巧进京开会,九口之家只留下刚查出冠心病的母亲茕茕孑立。那才真叫“傻得不透气”——父母子女,竟无一人思及请求照顾,哪怕留一人在父母身边。那年月,谁把“我”“我家”“我父母”抬出来,必为同学侧目;那年月,“祖国哪里需要,哪里就是我的家”,不仅是热血青年而且是白发父母的行动。我们不但不以远离桑梓为苦,还因为更苦的青藏、新疆被勇挑重担的同学捷足先登而抱愧!

度日如年地到了27日晚饭后,母亲的血压降至50/30。几位医生断言:熬不过今夜了。兄妹们泪眼相看,魂魄若失。

三妹瑞真忽然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明天……是我新学年第一课……”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我虽然把母亲临危时大哥忙心脏手术、三哥开电子会视为不近人情,却也深知,到点进课堂对于教师是神圣的。即便我这个欣赏孟德之通脱、五柳之超然、叔夜之倨傲的人,也从不敢在上课时“洒脱”地迟到一次。当然,调课也允许,但须经系教学秘书同意且提前一天通知学生。要命的是,离山东工业大学1989—1990学年第一堂课只剩十二个小时了!

兄姊们连忙催三妹返校,嘱她静下心熟悉讲稿,并叮咛:“路上骑车小心!”

三妹眼含热泪,拧了毛巾轻轻为昏迷的母亲拭面,然后,几步一回头地走了。

三妹走后我才想起,她难道不能请人代课?此情此境,哪位同事都肯挺身相助。转而一想,刻意自苦,咬牙尽责,才符合三妹一向的为人。

1958年,父亲接周总理任命到省城供职,阖家迁济。中学老师却挽留三妹,说她又红又专,该留下为母校争光。真真滑天下之大稽:县长能调走,少先队大队长不能走?十三岁的三妹拿着鸡毛当令箭,母亲竟同意她留下。两年后,三妹被保送高中,母亲对她说:“保送就是高看你一眼,还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苦就再苦三年。自在不成材,成材不自在。”三年困难时期,三妹始终在故乡苦读。一次,父亲一位老同事到济南讲起家乡中学出现了浮肿病,到底血浓于水,母亲垂泪道:“是我这个老嘲巴(傻瓜)苦了那个小嘲巴!”

“嘲巴”这个青州方言很传神地概括了清教徒般的残酷自律,在我的老师前辈、同学同事中,“嘲巴”又何其多也!总以为一堂课、一台手术、一个二极管三极管多么重要,因之布衣穷居而不忧,草野泥途而不怨,见宵小以毛发丝粟之才青云直上而不羡。真正迂腐得可叹,鲁直得可笑,憨戆得可怜!

十亿神州,总不能人人配紫怀黄、个个腰缠万贯,总还得靠绝大多数人老老实实种田,扎扎实实做工,踏踏实实授业!以中国之大,也自能容得一部分寒士布衣菽食潜心学业,以“迂腐”为美丽,以“鲁直”为美妙,以“憨戆”为美好。

三妹走后,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娘,您千万再等一次您那少小离家的三女儿!无奈,三妹走后五个小时,28日子时,两滴辞世清泪从母亲眼角潸然而落。我攥住母亲渐渐冷却的手,肝肠寸断——

这手,再也不能为儿女缝单絮棉、涤垢濯尘了。幼时邻居阎大叔常说:“躺下睡一觉,还听见马五嫂抖晾衣裳;鸡叫头遍,她那风箱又响了!”

这手,再也不能为儿女煮饭烙饼、烧菜做羹了。母亲以全部精力待我七兄妹,其茹苦劬劳,甚于割肉喂鸽、舍身饲虎的高僧。

这手,再也不能抓起家伙敲打我们这帮“不长进的家伙”了。母亲自幼被外祖父充作男孩教养,送进后来去台湾的赵明远将军之家塾读书。常羡花木兰、慕黄崇嘏,终因子女牵累困于家中,唯有寄望于儿成峰陵、成钟彝,女成芝兰、成珠玉。其实,母亲的杖责举重落轻,完全不必小杖受、大杖走。重要的是当众受杖的耻辱,是违背认认真真读书、堂堂正正做人之家训的愧疚。母亲眷之深而责之切,打是亲、骂是疼,笞罚扑责是爱的洗礼。尔今思之,能受杖而泣,何等幸福!

这手,再也不能以鱼书雁信寄远方儿女了。邢台地震后三日,我在北京收到母亲手翰,说父亲下乡了,唯她一人在家,正在房中洗脚,忽见天花板上电灯乱晃,慌忙赤脚跑到院中,不禁惦起星散四方的七子女。信末却声明,济南已无余震,“你不须返家”,嘱我用心把第一篇科学家特写写好,“学有所用,即为孝顺”。

这手,再也不能扭开收音机,听《大保国》《赤桑镇》,再也不能翻旧书,与儿女论古今了。数年前,母亲指着她客厅挂历上的一幅大篆,笑着对我说:“你都这么大了,字还潦草得像狗爬,都因为小时贪看闲书不好好描红。这字,认得不?”我赌气道:“谁不认得?这是《礼记》的‘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我还认得这个书法家呢!”母亲见我逞能,哂笑道:“哟!我二妮筐里哪有烂杏?就是拿勺子舀着卖!”说来惭愧,释词解义固我本行,那“三不私”的蕴含,我却终生未必参透!

这手,再也不能为儿女煮饭烙饼、烧菜做羹了。母亲以全部精力待我七兄妹,其茹苦劬劳,甚于割肉喂鸽、舍身饲虎的高僧。

这手,再也不能抓起家伙敲打我们这帮“不长进的家伙”了。母亲自幼被外祖父充作男孩教养,送进后来去台湾的赵明远将军之家塾读书。常羡花木兰、慕黄崇嘏,终因子女牵累困于家中,唯有寄望于儿成峰陵、成钟彝,女成芝兰、成珠玉。其实,母亲的杖责举重落轻,完全不必小杖受、大杖走。重要的是当众受杖的耻辱,是违背认认真真读书、堂堂正正做人之家训的愧疚。母亲眷之深而责之切,打是亲、骂是疼,笞罚扑责是爱的洗礼。尔今思之,能受杖而泣,何等幸福!

这手,再也不能以鱼书雁信寄远方儿女了。邢台地震后三日,我在北京收到母亲手翰,说父亲下乡了,唯她一人在家,正在房中洗脚,忽见天花板上电灯乱晃,慌忙赤脚跑到院中,不禁惦起星散四方的七子女。信末却声明,济南已无余震,“你不须返家”,嘱我用心把第一篇科学家特写写好,“学有所用,即为孝顺”。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我抚着母亲体温尽失而依然柔软的手,默念,娘,您起身奔往真主的天堂之际,请回眸一顾,听儿一言:谢谢您从母爱醴泉赐儿的点点滴滴幸福水,祈盼慈母魂魄来入梦,儿重依膝下,为一生倚闾盼儿,等得太久、太苦、太累的娘亲,揾离别泪!

199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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