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园丁和他心爱的土地
如果我只是远远地躲在园子外,心不在焉地看着园丁在花园里劳作的话,我一定会以为这是个轻松而惬意的角色:一面照顾着芬芳的花朵,一面聆听着鸟儿的歌唱。然而当我走近,把一切都仔细观察一番后才明白,真正的园丁与其说是在照顾花朵,倒不如说是在照顾土壤。他甚至会自己钻进土里,留下我们这些一窍不通又无所事事的人傻站在一旁,干瞪眼。
园丁是住在大地之下,用各种肥料为自己堆起纪念碑的人。如果他走进伊甸园,一定会深吸一口气,然后摇着头叹息说:“天啊!这儿可都是腐殖土啊!”他探头探脑,一心想着如何从上帝这里弄到一桶天堂的腐殖土,早就把偷吃让人分辨善恶的智慧树之果的事忘到一边了;或者他会发现智慧树旁边的花圃没有弄好。于是,俯下身子翻土施肥,压根没注意头顶上挂着的果子。“亚当,你在哪儿?”上帝喊到。园丁头也不抬地回答:“现在我可没空!”然后继续搞他的花圃。
如果园丁是早在开天辟地之时,就遵循物竞天择的规律进化至今的话,那他一定会演变成某种无脊椎动物。毕竟,园丁要脊背干什么呢?最多让他在直起身子后说一句:“我的背好疼!”罢了。至于脚,他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收起来:坐在屁股下面,跪在自己的脚面上,甚至绕在脖子上;而手指头,那可是挖洞的好工具,手掌可以用来拍碎小土块,或是拍掉蝙蝠排泄后的粪土;只有脊背,他根本没机会好好挺直,反正土壤里的蚯蚓也一样没有脊背。园丁最惯常的姿势是背部朝上,手脚伸展开来,头就藏在两膝当中,活像只正在分娩的母马。他可不像那些“只知道搔首弄姿”的家伙们,正相反,他会尽量把屁股靠近地面,想尽各种办法将自己缩成一团,你在园子里很少能看到他超过一米高的时候。
照顾土壤一方面要靠挖土、锄土、翻土、培土、松土、拍土、扒土等各种不同的手法,另一方面也要靠原料。没有哪种布丁的制作方法能比准备园土更复杂。但据我的了解,你就得掺加大便、鸟粪、腐烂树叶、草皮土、耕土、细沙、稻草、石灰、钾盐镁矾、婴儿爽身粉、硝石、磷酸盐、马粪、羊粪、草木灰、泥煤、堆肥、清水、腐熟啤酒、寄居蟹碎壳、烧过的火柴棒、死掉的猫以及许多其他必须材料,把它们放在一起,均匀搅拌。园丁可不是随便闻闻玫瑰花香就可以的,他得在心里时刻盘算着“这些土里还得加些石灰”,或者“这些土里还要多加点沙”。
园艺学本来就是一门科学。女孩子们可别光唱着:“玫瑰盛开在我的窗前。”而是要改唱:“硝酸钾和牛粪堆在我的窗前。”我们相信:盛开的玫瑰是给业余爱好者观赏用的,而园丁的快乐则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类似于接生的快乐。园丁死后不会因为吸了太多花香而变成蝴蝶,他们只会变成蚯蚓,一点点地啃着黑乎乎的、含氮的、略带苦味的泥土。
一旦春天来临,园丁就会不由自主地呆在花园里。他一吃完饭,就立刻扔下汤勺,扑到花圃里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埋头苦干起来,一会儿把这里的土块细细捏碎,一会儿又把去年堆在那里的珍贵肥料往植物根部推一推,顺手拔拔草,捡捡小石子;才看见他在翻动草莓苗四周的泥土,一会儿不见,又发现他正俯着身子,鼻子差点贴到地面上,温柔地抚摸着莴苣幼苗那如婴儿卷发般细弱的根部。在他头顶,春风正肆意卖弄风情;他的背后,太阳努力地释放光芒;白云在天上飘荡,鸟儿们成双成对地翱翔其间;樱桃树的嫩芽正优雅地舒展着身躯,杜鹃鸟在枝头放声啼唱……这时园丁直起身,用手在胸前画个十字架,用忧郁的口吻说:“等秋天一到,这里还需要好好施些肥,再多洒点沙子。”
不过,总有那么一刻,园丁会把腰背挺得直直的,那通常是傍晚时分,花园要接受“圣水”洗礼的神圣时刻。只见他气宇轩昂地站在当中,银色的水柱从他手里的水管子里奔涌而出,在阳光下发出铃铛般清脆的欢唱;松软的土地立刻散发出湿润而清新的气息,每一片叶子都鲜翠欲滴,让人忍不住想要偷偷咬上一口。过一会儿,园丁会满意地说:“好了,现在可以了。”他不是对萌着绿芽的小樱桃树说的,也不是对紫色的醋栗说的,而是说给褐色的土壤听的。
等到太阳落山后,他会说道:“今天可真是累啊!”语气中却带着说不尽的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