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虫
蝗虫,河南人叫它蚂蚱,广东人称它蚱蜢,如今挺稀罕的,可以出口,香港那些鸟道主义者,要用这东西喂他们的尤物。据说,法国人用油把它炸炸,还是一道名菜呢。因此我想到河南人的迂,想当年,水旱蝗汤为害,这蝗就是其中一份。蝗虫铺天盖地而来,禾稼尽毁,河南人饿死累万却没人想起烹一道油炸蝗虫的法国名菜尝尝鲜,大约是这道名菜只可媚奇而不可果腹故也。
世界上蝗虫有一万余种,当年地大物博的中国就有三百余种,有飞蝗、竹螅、稻蝗、蔗蝗、棉蝗,还有带点舶来味的意大利蝗等等。就单体来说,蝗虫的生命力不强,一般是不能越冬的。“蚂蚱蚂蚱土里生,一霜打得圪撅撅。”乡下孩子用这两句歌谣来描述蝗虫的生命史,不无道理。但它那短而弯曲的产卵管很厉害,可以凿土产卵,埋在土里的蝗卵,第二年春天就变成幼蝗,钻出地面,生生不息。蝗虫为害,古已有之。《吕氏春秋·仲夏》云:“行春令,则虫蝗为败,暴风来格,秀草为实。”记载的是战国时代的情况。对人来说,真正能形成灾害的,是群居型的飞蝗。它飞则蔽日,落则漫地,有时互相挤压,厚可盈尺,这阵仗我是看到过的。
1943年秋,一天下午我正在教室自习,忽然有一个同学在校园里喊:“你们快出来看,天上飞来了些啥?”我跟着同学们跑出去,只见天上灰麻麻一片,缓缓向西移动。初看像云,细看是一群鼓翅飞行的东西。
“是小燕?”
“小燕哪有这么多?”
“是蚂蚱吧?”
“蚂蚱能有这么大?能飞这么高?”
都是问号。同学们叽叽喳喳,讲不出个究竟。
天上的飞行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带着轻轻的呼啸,如风,把白炽的日头都惊得黑了脸。天色猛地灰暗下来,村街上响起急锣,使人想起天狗吞日那阵子笼罩着山村的惊恐。校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不久,有人喊:“是飞蚂蚱,庄稼地里落满了,快去看哪!”
大家都往地里跑,天上的飞蝗一群群降落下来,黄褐色的翅膀上有许多灰点的飞蝗,流水般地涌过来。人们呆了,望着爬满飞蝗的玉蜀黍秆、豆叶、谷穗、地垄,还没有愣过神来,一块庄稼已被吃光了。
这真是飞来横祸,人们惊悸不安,不知还有什么更大的灾难跟着来呢。
这种蚂蚱,原本不是本地产品,人们惊悸之余,开始思索并力求对造物的这一奇观做出解释了。
“这是神虫,可不敢打,越打越多。”“神学家”们说。
“这是黄河里的鱼子变的。去年黄河水干了,鱼子在干沙上,孵出来的就是这种带翅膀的蚂蚱。”“科学家”们说,竭力向村民们宣传鱼变蚂蚱的“科学”道理,归结为:“这蚂蚱还是可以打的。”
“这是白莲教的法术。教头把纸剪碎,吹口气,变成这一群群蚂蚱出来害人,要设坛驱邪才行。”村上的一个神婆说。
“蝗虫蝗虫就是皇虫,是日本人捏巴的,日本人的军队叫皇军,这蝗虫就是给他们打先锋的。”“政治家”们说。“政治家”们后来又分作两派,一派有点“汉奸”色彩的说:“这下完了,日本人肯定要打过来。”一派拿出“爱国志土”的慷慨说:“怕日本人个?!洛阳洛阳,日本人打的太阳旗,到咱们这地方,就得叫它落下。这蝗虫,也不能再往西飞了,都得死在咱这里。”
“神学家”,“科学家”;“汉奸派”,“爱国派”各个义正词严,论据充足,可面对飞蝗咀嚼庄稼那一片可怕的沙沙声,都拿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对策。设坛是要花钱的,而且村民们对神婆的那套法术早失去了信心,所以没人理会神婆的意见。各家的地里都落了飞蝗,火烧眉毛,不能再站在地头做理论探讨,当务之急是将飞蝗从自己的地块里轰出去。于是各家各户总动员,搬出锣、鼓、镲、钹、盆、罐,敲敲打打,吆吆喝喝,好不热闹。这办法既不杀伤神虫,不致得罪白莲教和日本人,又能暂保一方土地,真不失为良策也。
次日后晌,县长大人视察灾情来了。这县长四十来岁,穿一套藏青呢制服,戴顶棕色呢礼帽,身材黑粗,勤务兵牵一匹高头大马,跟在他身后,确有一派“父母官”的威严气派。村民们纷纷传说,县长是下来镇蚂蚱的。我和同学们看看县长的模样,也深信这一下就把亿万飞蝗包括它的祖宗白莲教、日本军、黄河神都得镇住。
敲锣开会,县长训话。县长是行伍出身,神不怕,鬼不怕,不听妖言邪说,对那可怕的飞蚂蚱只有一个字——“打”!武器就是破鞋底,县长先做示范,要保长找来一只破鞋,一节竹竿,绑成一个蝇拍样的“拍子”,拿给大家传看。村民迅即效法,武装起来,跟着县长一路呐喊呼啸,来到地里。县长指挥众人拉开战线,向飞蝗发起席卷式进攻。起初,有些村民战战兢兢,不知这一拍下去是吉是凶。如若得罪神物,何以担待?但看看县长这位贵人就在身边,想到“神鬼不妨贵人”的话,胆就壮了三分,在县长爱民如子,身先士卒的精神感召下,不觉也奋勇起来。战果确实辉煌,一拍下去,总可消灾飞蝗五六只。人们一条线拉过去,一块地又一块地地同飞蝗展开争夺战,群情激昂。即至日头溜坡,看看刚扑打过的地块,又爬满飞蝗,又不觉恐慌起来。
“真神虫也,愈打愈多矣!”私塾先生说。
军心大动,众人惊惧不安。
保长暗暗禀告县长,县长回眸一瞧,不禁也大惊失色,只好鸣金息兵,班师回村。
晚间,保公所里酒香弥漫,县长仍神色郁郁。陪席的“神学派”诸长老,趁机进言,力陈神虫之不可欺,打蝗扑蝗的愚罔与失当,主张为死蝗招魂,以息神怒。坐在上席的父母官,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本不信神信鬼,无奈老者力陈,彷徨中不得不择善而从。
上弦月刚拱出地面,秋夜的天空幽蓝幽蓝,好像一个深深的大湖,把星光都溶解了。乍一看,天上只有几颗星,看一会儿,银河出现了,繁星像碎银一样地满天闪烁着。县长、保长和村上德高望重的“神学家”们,在一帮喜欢看热闹的村民簇拥下,来到后晌扑打过飞蝗的地头,备上香案供品,举行祭蝗仪典。
县长身上没有了后晌那种武人气派,不知是愧疚还是忧心,他浓眉紧锁,神态虔诚庄严。“神学派”首领的私塾先生唱礼,众人行礼如仪。而后私塾先生急忙跨前一步,从袖口掏出祭文,递给主祭人县长。
县长的肚子里能盛下枪炮子弹,却盛不了几瓶墨水,老先生给县长出了难题。县长打起精神,就灯诵念:
蝗者皇乎?皇皇乎,神乎?神之哉也,岂可不敬之哉乎?岂可捕杀之哉乎?
“哉乎”,“哉乎”,县长本已感到其文维艰,其意维深,难以成诵,加之油灯暗淡,灯光飘忽,目涩神迷,弄得汗流如豆。保长看到眼里,急呼人将汽灯点上。
汽灯铮白的光,霎时间推开了星星,照亮了附近的田野。
蝗哉,皇也;皇哉,神也……
灯光骤然灰暗,县长惊异地停住了。一群飞蝗直扑汽灯,顷刻间,飞蝗像洪水,像旋风,把县长卷进了一个黑乎乎的旋涡。县长被推倒了,被黑夜和飞蝗紧压在地上。
人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惊呼乱叫,不知所措。
“快,快,快把县长拉出来!”保长在虫堆旁边跳来跳去。
一群群飞蝗不停地飞来。
私塾先生面无人色,浑身抖个不停。
勤务兵急忙掏出手枪,嘣一声,把汽灯打碎了。
人们七手八脚把县长从虫堆里拉出来,一口气跑上大路。
“是那盏汽灯把蚂蚱招来的。”勤务兵说。
“娘的!”狼狈不堪的县长恼怒地撕碎了祭文,令勤务兵回村拉出高头大马,连夜回县城去了。
临走,县长给保长撂下一句话:
“限三天把蚂蚱全部给我打发了。”
县长为民除害的行动,到此结束。县长和保长,都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飞蝗连年为害,老百姓只能轰而赶之,各守其土,努力从虫嘴里抢回两三成庄稼。
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河南的群居型飞蝗才被扑灭。
据说飞蝗的两种生态型是可以转化的,遇到适当的湿度与温度,散居型飞蝗是可以转化成群居型飞蝗的,小小蚂蚱会转化成神虫的,人们且应留心才是。
1985年8月20日 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