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陈布雷:一日写下十封遗书

锦书来 作者:张冠生


陈布雷:一日写下十封遗书

《陈布雷集》

东方出版社

2011年1月第1版

陈布雷有多重身份,报人、政要、文胆、名流等,本色当是文人。或说,作文人看,更近其真。目前能读到的陈布雷公务书信,写给政界中人的,多是短札,数行打住;写给学者、教师等人的,篇幅往往就长了起来。

1941年10月24日,陈布雷写信给钱穆,邀他往重庆晤谈。信中说:“古人有闻声相思之雅,弟自读大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窃见此作不但有内容,尤贵有断制,同学术之流变,阐近哲之深心,所以纲维世教者,思深虑远,诚所谓寸心千古者也。”信尾,陈布雷表示,蒋介石有“求贤之心”,“务望惠临陪都”。

是年,钱穆在成都教书,教职是齐鲁大学历史系教授,兼该校国学研究所研究员。他的弟子严耕望“自武汉大学毕业,到成都从宾四师继续读书”。一日师生一同散步,钱穆说:“中国人做学问的环境并不很好,在未成名前,找一碗饭吃都有困难,一旦成名,又必为多方面拉扯,做这样,做那样。你要切记,到那时,不要分心旁骛!”

钱穆说此话时,已“到那时”。他或把陈布雷之约也视同“拉扯”,大概没有去。1942年秋,蒋介石先后两次由陪都赴成都,自见钱穆,当面邀请他往重庆帮助干部培训事。

致钱穆信中,陈布雷说到自己,有“槖笔政枢,非其夙志”之语。但既入政治,不得脱身,也就只能暂存文心雅意。折冲樽俎间,每有机会与文人交往,便得些亲近、舒心,若有机会寄托情怀,更兼快慰。

1942年,陈布雷当年恩师张阆声寿及甲子。是年3月20日,陈布雷写《和风篇呈吾师张阆声先生》,回忆先生风采,引得学生课上目追神随,课下欲罢不能——“课罢谒先生,问业请益,辄见先生危坐群书中,丹铅杂施,一目数行下,劬而不瘁,学焉而有节,充乎内而愉乎其外,怡容霁色,常进诸弟子而询其所业,询其家世,询其好尚,又教之学问,教之德行,乃至教之以游艺,小叩大叩,靡不应之以当。”

当年教师与学生间,如此亲和有节,春风普度,是常情常景。可贵的是,陈布雷身在福中,知福惜福,三十五年后,言及青春求知岁月,仍然令人神往——“吾诸同学乃日夕沉浸游泳于此雍容和煦之气象而以成以长,如鸢之飞,如鱼之跃,当其涵濡呼吸,曾不知江河与天宇之惠为无限也。”

有其师,乃有其徒。陈布雷后来虽入政界高位,文心不泯。民初时节,为收集邹亚云存稿,他曾与叶楚伧、柳亚子一同署名,写给其弟一信,告“令兄在日有自由不死庐诗、文稿各一本,流霞书室杂纂若干册,此外小说、笔记均有存稿,请即向行箧检出,邮寄民立报社叶楚伧收”。

只忙政事,不存文化情怀,当不会有这份关注和搜求文人遗著的兴致。而能把政事和文心结合起来,相得益彰,或是陈布雷的理想。他对同学邵翼如的评价便是一证。

1944年12月14日,陈布雷在重庆参加“邵翼如君殉国八周年公祭”,有话如下:“他所给予我们同学的印象:第一,沉默寡言,落落不群。第二,持躬端谨,生活整洁。第三,文采照人,下笔立就……在民国新闻上,常常看到翼如的大作,觉得沉郁典重别有风格。听得有人说:我们的总理十分赏识他的文字,遇有需要撰写典雅凝重一类的文字,就叫翼如同志执笔……只觉得我们浙高同学有那么一位革命的实行家,同时又是一位革命的文士而引为自豪。”

陈布雷既欣赏邵翼如的才学、文章,更羡慕其气度、境界。他拿“两邵”作比说:“我们浙江高等学校有著名的‘两邵’:一是翼如,一是飘萍。若论才气横溢,飘萍自亦不弱;至于清正亮直,悃愊无华,那就要以翼如为不可几及了。”

“不可几及”之言,出于陈布雷的虚怀。此后事实证明,论亮直之淳,殉国之烈,陈布雷均不在邵翼如之下。1948年尾,陈布雷在“严重之脑病”中决意了却余生,以免“偷生尸位”。11月12日当天,他一气写出十封遗书,向上峰恳求“谅恕”,对同人交代工作,向好友珍重道别,对家人嘱咐后事……

首先发现陈布雷已逝的,是秘书蒋君章。其祭文说:“从布雷先生遗书的日子来看,他决心绝命,是十一月十一日。”据陈布雷《临终遗夫人书》中所说,则是“自私自了……宛转寸肠,早已思量不止千百遍”。两相比较,陈布雷自述当然更切近真情。缘此,他才能一旦决断,遗嘱喷涌,把久已想定之事作逐一安排。

尤其是给蒋、金两位秘书的信,事分十项,公事皮包、铁箱、外交文件、存款簿、支票簿、新沙发、单背椅、新皮箱……分别交代处理办法,包括“为数不多”的存款以何数分送何人,一一吩咐。其从容,其安详,过去仅在傅雷夫妇作别人世那封书信中见过。皆绝唱,是双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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