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与鲁迅纪念馆——兼怀郭老
在纪念鲁迅先生逝世50周年的日子里,我忽然追思起郭老来鲁迅纪念馆的情景,由此又怀念起郭老来了。
1962年10月下旬,郭沫若院长以古稀高龄,从东海大门的舟山复经宁波来到了越国的古都、鲁迅故乡——绍兴。郭老在绍兴视察走访的短暂时日,为绍兴人民留下了不少珍贵的墨迹,邑人宝之。笔者当时因工作关系,有幸亲近了郭老,获睹了诗人的风采、书家的神姿。光阴荏苒,已易廿五寒暑。但郭老的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郭老是在10月27日傍晚抵达绍兴的,同行有夫人于立群和公子及秘书等人,下榻于龙山交际处。第二天是个典型的晚秋佳日,凉风送爽,枫叶如丹,阳光普照着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以及周围的石板街巷、小桥流水和古老的宅宇,犹如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闪闪发光。鲁迅纪念馆像披上了节日的盛装,来迎接杰出的作家、卓越的学者和战士——郭老及其一行的光临。
郭老到鲁迅纪念馆后不暇休息,在时任县委领导王佃阁等同志陪同下,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参观,从“鲁迅生平事迹陈列”大厅、故居、百草园,直到三味书屋,都一一仔细观看,并对故居的陈设和百草园的环境、文物的征集和保护都作了垂询和指导。
郭老对三味书屋特别感兴趣,观赏了书屋内悬挂的匾额、楹联、画幅等,还俯身细阅了课桌上少年鲁迅手刻的“早”字,似乎沉浸在遐想中。书屋后园的腊梅树,已是百年外的老物,当年鲁迅在此读书时,曾在树上寻蝉蜕,于今腊梅依然枝叶繁茂,惹人喜爱。郭老深有感触地说:“鲁迅是伟大的革命家,贡献大,主席对鲁迅评价很高,可惜我没有与他见过面。”而这些发自诗人肺腑的语言,已迅疾地酝酿成为给鲁迅故居即席赋诗挥毫的素材了。
参观结束,郭老一行人到接待室稍事憩息。由于机会难逢,王佃阁同志提议请郭老为鲁迅纪念馆题词赐墨,以作永久留念。郭老欣然应诺。在这之前我们已将文房四宝准备好了,立即把接待室的三张大理石桌面的八仙桌拼成一长桌;得知郭老没有随带毛笔,我拿了一把平日涂写用的毛笔供郭老选用。郭老讲话不多,显得和蔼可亲。我趁他在挑选毛笔时,仔细端详着诗人的气质及其外貌特征,印象最深的是他前额特别开阔,天庭是那么饱满,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因耳患重听,还佩戴着助听器。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精神矍铄,不时露着笑容。俄顷,郭老选好一支羊毫提笔,嘱我在上方理纸,遂即饱蘸浓墨,全神贯注地在整张四尺宣纸上奋笔疾书,但见泼墨淋漓,一气呵成,神韵自成。郭老诗思敏捷,信手拈来,珠玑满篇,令人惊叹。诗曰:
古人深憾不同时,今我同时未相晤。
廿六年来宇宙殊,红旗三面美无度。
三味书屋尚依然,摘花欲上腊梅树。
款署:“一九六二年秋访绍兴鲁迅先生故居,郭沫若。”钤白文姓名印一方(印为傅抱石先生所刻)。此幅墨宝经装潢后即悬诸“鲁迅生平事迹”陈列大厅,深受中外观众的喜爱。因字幅长期陈列,不易保存,乃又函请郭老重书一幅,以资珍藏,不久也蒙郭老惠书,馆中同仁喜不自胜,足见郭老对鲁迅纪念馆的重视和关怀之情。此幅改成八句,句子也有数字改动。诗云:
昔人深憾不同时,今我同时未相晤。
廿六年来宇宙殊,红旗三面美无度。
我亦甘为孺子牛,横眉敢对千夫怒。
三味书屋尚依然,拈花欲上腊梅树。
款仍署:“一九六二年秋郭沫若。”是幅书法较前帧更为凝炼苍劲,金石之气亦复盎然。而全诗经增补后,意境尤为深远,寄托着诗人对身处同时代而未曾相遇的鲁迅先生的无限景仰之情,进一步阐发了鲁迅俯首横眉的爱憎精神,从而使诗人在思想深处完全结束了30年代和鲁迅的一段不愉快的“论战”。
50年代后期,绍兴鲁迅纪念馆馆额为木质横匾,美术字体。后觉不够庄重,乃改请郭老手书,并由我执笔致函。函道:
郭沫若院长:
绍兴鲁迅纪念馆敬求您的墨宝,请书“绍兴鲁迅纪念馆”大横额一块,并署款。纸张附上。我们恳切希望您在九月上旬惠寄,因准备雕板在九月廿五日鲁迅先生八十一周年诞辰纪念悬挂,先此致谢。
敬礼!
绍兴鲁迅纪念馆
一九六二年八月廿四日
此函付邮后,直到九月中旬才收到郭老来信,拆开一看,原来郭老就在我们寄去的笺纸空隙处,写着这样一行字:
今天才从北戴河回来,来不及写大字,请放大使用。
郭沫若,九月十一日
又在原信首行“郭沫若院长”姓名三字上用墨笔勾了一椭圆形的圈。当时我看了很感新奇,又不甚其解,以为是郭老借用我们的去信,匆促代替复信,所以特地钩去自己的姓名。现在才知道,这大概是领导同志“圈阅”文件的符号。郭老把我们一封普通的信函,像文件那样认真对待,能不令人感佩?
郭老另附一页小纸,赐题馆额,潇洒遒劲,兼而有之。字字之间安排得体,章法新颖。此额当时我用九宫格放大,请人利用原匾刻制,浅黄色底,额字填以深绿,衬上一方朱红印章,雍容华贵,庄重大方。继又易去木匾,改为砖雕,与旧时纪念馆石库粉墙的门面相配,更显得古色古香,富有浓郁的绍兴地方色彩。70年代拆除旧馆,新馆落成后,又制成金字馆额,愈为光耀夺目。至此,郭老题字将与绍兴鲁迅纪念馆一起永存不朽。
综观郭老的书法,功力深厚,豪迈苍劲,笔底饶有金石之气,自成一家,世人誉之为“郭体”。郭老和鲁迅先生一样,是我国现代文化史上学识渊博、才华卓绝的著名学者,而且两人在书法艺术上都有精湛的造诣和独到之处。
郭老少年得力于钟、王法帖,兼习六朝写经,因此他早期的书法刚柔兼备,古雅深峻,耐人寻味,中年以后的行、草书更有独特风格。我最欣赏郭老于1960年5月8日为《鲁迅诗稿》所作的行草序文,神韵朴茂,觉得实为其代表作品。郭老书法自成一体,独树一帜,这与他广览博采是分不开的。他不仅研习过钟、王,也曾临摹唐代名家的法书,而更重要的是郭老在研究甲骨文、金文、古文字学的过程中,对甲骨文、金文的临摹以及对籀篆笔意的领略,这一切对于郭老书体风格的形成有着深厚的渊源和影响,所以,郭老的书法墨迹和鲁迅先生的手泽一样,皆受世人宝之。
遗憾的是,我有如此良缘,亲近过一代文豪和大书家,且又有公务上的书信往来,但未曾向郭老求过片纸只字,翰墨因缘,俯仰而逝。每思及此,怀念与怅惘之情,则无时或已也。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