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苏游小记

范烟桥游记 作者:范烟桥 著,王稼句 编


苏游小记

北风怒号,万象皆呈肃杀之象,重貂失温,意兴索然,学校放寒假,可以归矣。遒以风狂,河中浪花起伏,如兔起鹘落,欸乃一叶扁舟,打船头势汹汹,摇一尺反退两尺,舟子不堪胜矣,乃仍返棹焉。饭后,同事过君去苏,耸余同行,余心大动,况六出花飞,一天云冻,借酒暖怀,固胜村居,坐听玻璃窗刻刻震动,身体亦波及而微颤也。因提小笈,同至大浦桥头候轮来,四望一片皆白,粉装玉琢,满眼缟素,桥弯弯映水,如水晶宫阙,寒鸦噤啼,树减青苍。已而汽笛声呜呜,则至矣,时十二月十九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钟也。

是轮从湖州来,有嘉兴人某,高谈时局,大具击碎唾壶之概,而语甚趣,云:“云南去此殆万里,四面皆山,官军何从去打,况且四川、贵州、广东、广西,从前老弟兄也不少,如同药线四伏,一着火就如放百响了。”侧坐老者冷然语曰:“原来做皇帝也不是容易的,江山铁打成,从前朱太祖打天下,何等费事,唾手而得,就容易旋踵而失。故此一番争战,也是创业时不可少的。”言时若自命为富于经验派者。又有滑稽生搀语曰:“从前行了马吊扑满,那拆鞑子,清一失,都成谶语,满政府真个扑灭了。如今行了什么扑克,就起了云南革命,可知世事自有前定咧。”此言与湘绮老人“汉当涂异人楚归”之说,可以互相发明矣。长途中得此谈话,殊解寂寞。

七时抵金阊城外,登岸。行马路中,清凉殊甚,雪结成冰,滑不留步,冷风扑面,噤口不能声,而隐约琵琶门巷,杨柳楼台间,羌笛声声如泣诉,如怨慕,冷落人作断肠声,听来回肠荡气,感喟无已。至苏台旅馆,择安静处下榻,盖夙闻此中夜阑时,冶叶倡条,撩人可厌也。此时饥肠辘辘矣,因同过君去大庆楼小饮,过君不善饮,余乃引壶觞以自酌,诉离绪兮低徊,缘过君将于明日归无锡也。酒酣耳热,天地皆有春意,出门惘惘,又似身出玉门关外,电火轮车,不觉繁华,只见萧索。良以苏城自光复后,商业一蹶未振,而游客来往,大都志在海上,借此地一经过耳,米则无锡夺而去,丝绸则以欧战见滞顿,故彼蹀躞街头,西风砭骨,绝少大腹贾缠头十万,而此十里平康,遂各各门前冷落矣。

十二时卧,以地理上之优势,幸未受若辈之惊动,得酣然入睡乡。

翌日早起,阳火融融,照窗而入。过君尚须去第一师范追悼杨校长月如,余乃先别,唤轿乘之,至观前食面、购物。诸事就理,乃去大郎桥巷访友赵二。门巷静悄,仅中留人迹一线,此外则填平崎岖之路矣。至友家,叩门入,云:“主人尚未起来也。”时已十时三十七分钟矣,寒恋重衾觉梦多,未免太写意也。已而主人出,一见欢然,则两眼矇眬,犹有一二分未醒意,深致歉谢,各坐谈心,方知草桥旧雨刘君旡咎,忽以咯血卒。刘君年仅弱冠,学于东吴大学,学问超出侪辈,人亦和蔼,书翰小品文字,尤轻清入妙,中秋赵二婚,渠有贺诗云:“他日刘郎许平视,珊珊莫怪我来迟。”其隽妙多类此。盖此时已病不能出门,而尚能握管作八分书,应酬朋友也。伤哉!予友对之颇具悲观,大有人生如梦、何事空劳之意。予笑慰之,越半时许而别。至观前乘轿出外,于小饭店中作午餐。既果腹,出至轮埠,乘轮至同里。二时开驶,舟中晤里人叶君,方从京华来,四十八里之长途,遂倩其悬河之谈为消遣。其述刘喜奎云:“刘伶之名,满布朝野,京中无论士夫走卒,皆一致推戴无异言。刘少少襆被而归,言去亦值得,而刘王之声价益增,易五樊老,亦老子婆娑,兴复不浅,咏歌之者,日见于报章,可谓盛矣。”又云:“京中多演日戏,而刘伶之登场,又每在日暮,电火不似南中之灿烂,故举国若狂,一见颜色,以为荣者,恒不得饱餐秀色而去。于是于剧终时,围刘伶之马车而观者,不减诸侯军之于壁上也。”其述云南事云:“都下秘密殊甚,语也不详,且侦骑四布,咸作寒蝉噤口矣。当时唐任电至,内史以为贺电也,译之,则大惊骇,惧祸至,急重封送内府,而稍稍言于亲故,于是外间遂沸腾人口,家喻户晓,谓云南反对矣。盖当时元首接得此电,尚欲收功于文字之间,消祸害于无形也,至是乃不得不宣告罪状,大起盘旋矣。”其言信否不可知,但倏忽之间,已抵故乡,若犹津津有馀味者,是则不得不致谢叶君之厚贶也。惟渠劝予读书大学之理由,予殊不赞同之。渠问予:“何遂淡于进取如此?”予曰:“读书亦无甚兴会。”渠云:“但求有此大学毕业之资格,可以应文官考试矣。”予笑曰:“做官乎,此生无此缘分也,况做官亦非易事,不观夫大批知事,只落得卡片上留一条头衔,某省候补县知事而已矣。”叶君大笑,遂同登岸,各归家。

(《馀兴》1917年第24期,署名烟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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