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遇红

第二天，张生借了间僧房住下，就盘算如何才能再见莺莺。

再见美人的机会来了！张生与来到方丈传话的红娘撞个正着。这一回，他才有暇一边听红娘与长老对话，一边细细打量红娘——

［红上，云］老夫人着俺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37]？看得停当回话。须索走一遭去来。［见洁科］长老万福！夫人使侍妾来问：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着看得停当了回话。［末背[38]云］好个女子也呵！

【脱布衫】大人家举止端详[39]，全没那半点儿轻狂。［五］大师行[40]深深拜了，启朱唇语言得当。

【小梁州】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41]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42]。

【幺篇】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43]，夫人怏，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44]。［六］

张生眼中的红娘举止形象，用三曲铺写展示，是杂剧汲取古代小赋和乐府诗人物表现方法的体现。【么篇】里的“若共”句，曾被贾宝玉用于紫鹃身上，又贴切又微妙。

于是张生千方百计想办法与红娘对话。不料第一次对话就很不顺利——

［末迎红娘祇揖科］小娘子拜揖！［红云］先生万福！［末云］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么？［红云］我便是，何劳先生动问？［末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红云］谁问你来？［末云］敢问小姐常出来么？［红怒云］先生是读书君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君子“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45]道不得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46]。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向日莺莺潜出闺房，夫人窥之，召立莺莺于庭下，责之曰：“汝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倘遇游客小僧私视，岂不自耻！”莺立谢而言曰：“今当改过从新，毋敢再犯。”是他亲女，尚然如此；可况以下侍妾乎？先生习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礼，不干己事，何故用心？早是妾身[47]，可以容恕，若夫人知其事呵，决无干休。今后得问的问，不得问的休胡说！［下］

刚才张生还大大地赞赏红娘的利嘴呢，这一回，却抢白到他自己身上来了。不过，谁让他傻乎乎地作这么一篇自我介绍的呢！（当然，这又是他的聪明处，不然，何以让红娘对他印象深刻？）后世许多剧种演《西厢》，这段念白甚至一字不改。王实甫，真是位写对白的能手。

被红娘一顿抢白，眼看见美人无望，张生甚至有点后悔搬进寺庙里来住了——

［末云］若在店中人闹，倒好消遣；搬在寺中静处，怎么捱这凄凉也呵！

【二煞】院宇深，枕簟[48]凉，一灯孤影摇书幌[49]。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50]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51]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尾】娇羞花解语[52]，温柔玉有香[53]，我和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只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西厢第一夜，便是相思失眠。最后两句极为真实。初恋者对自己刚刚认识的爱人，就是记不真切的，何况张生刚才还“眼花缭乱”来着。“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多么生动！什么叫“活画”？这就是！

这一折是红娘的初次亮相。好一个口齿伶俐、玲珑剔透的小姑娘！后世戏曲舞台上的《西厢》演出，红娘的表演几乎都继承了这几段说白。戏曲界有一句术语，叫“千斤白四两唱”，强调的就是说白重要的意思。与本剧中其他人物相比，红娘这个人物就是以说白取胜。而让红娘出口便高谈阔论，之乎者也，以引经据典作“成套的骂法”（巴赫金语），最是好玩。后面又让红娘“不识字”，多大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