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吟

话分两头。这一边，红娘正跟小姐在“鹦鹉学舌”呢——

［红笑云］姐姐，你不知，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勾当[54]。咱前日寺里见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出门儿外等着红娘，深深唱个喏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姐姐，却是谁问他来？他又问：“那壁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乎？小姐常出来么？”被红娘抢白了一顿呵回来了。姐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旦笑云］红娘，休对夫人说。［七］天色晚也，安排香案，咱花园内烧香去来。

文艺学上说：“重复”是产生笑料的手段，这里的红娘向莺莺学张生的口气，粗着嗓子，拿腔拿调，是《西厢记》演出最爆笑的地方之一，百试不爽。在红娘，骂“傻角”就是调侃，就是关心，也含有一点欣赏，令人想起明代小曲【锁南枝】里的“傻俊角，我的哥……”

“休对夫人说”，活画出莺莺对张生的维护。莺莺这里的笑，就不仅仅因为红娘学舌学得好笑，且是会意的甜笑。

张生夜晚来到花园等待，终于再见到莺莺，月光如水，美人似仙——

［末上，云］……两廊僧众都睡着了。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正是“闲寻方丈高僧语，闷对西厢皓月吟。”

【越调·斗鹌鹑】玉宇[55]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56]生寒，芳心自警。［八］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57]。

【紫花儿序】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一更之后，万籁无声，直至莺庭。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58]，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则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九］

［旦引红娘上，云］开了角门儿，将香桌出来者。［末唱］

【金蕉叶】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风过处衣香细生。踮着脚尖儿仔细定睛，比我那初见时庞儿越整。

第一折【寄生草】曲写莺莺远去，这一曲写莺莺近来，都像电影镜头一样在人目前。对照着读，更妙。

宋词中有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叠字堆垛典范，《西厢记》这里的“悄悄冥冥，潜潜等等”、“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累累然如线贯珠，是元曲中堪与李词媲美的句式。宋词是解放了的韵文，为韵文体文字进入戏曲作好了准备；元曲是对宋词的继承与发展，更通俗，更解放，更朗朗上口。

那一边，莺莺红娘不知隔墙有耳，自顾自在那里拜月——

［旦云］取香来！［末云］听小姐祝告甚么？［旦云］此一炷香，愿化去先人，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中堂老母，身安无事！此一炷香……［做不语科[59]］［红云］姐姐不祝这一炷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旦再拜云］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长吁科］

第三炷香，最要紧，又最难启齿，谁让你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呵！拜月，多么美丽的画面。月亮神由生命之神而团圆之神而姻缘之神，早已与人类特别是人类爱情有了异质同构的对应关系。

这一声长叹，张生算是听懂了——

［末云］小姐倚栏长叹，似有动情之意。

【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剔团[60]明月如悬镜。又不是轻云薄雾，都则是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

我虽不及司马相如，我只看小姐颇有文君之意。我且高吟一绝，看他则甚：“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旦云］有人墙角吟诗。［红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61]。［一〇］［旦云］好清新之诗，我依韵做一首。［红云］你两个是好做一首[62]。［旦念诗云］“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隔墙联吟，人被隔在墙的两端，心却因为诗而相通。

［末云］好应酬得快也呵！

【秃厮儿】早是那脸儿上扑堆[63]着可憎，那堪那心儿里埋没着聪明。他把那新诗和得忒应声，一字字，诉衷情，堪听。

【圣药王】那语句清，音律轻，小名儿不枉了唤做莺莺。他若是共小生、厮觑定[64]，隔墙儿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65]

张生盛赞莺莺的和诗清新美妙。莺莺，本是一种禽鸟名的相叠，以形容禽鸟鸣叫声的好听。莺莺燕燕，后来常被用作女儿家清脆声音的比喻，又将其用来作女孩子的小名。张生的意思是说，惟有吟得出这么好听诗歌的女子，才配叫“莺莺”。

张生勇敢地准备“冲”——我撞出去，看她说甚么。

【麻郎儿】我拽起罗衫欲行，［旦做见科］他陪着笑脸儿相迎。不做美的红娘忒浅情，便做道“谨依来命”[66]。

［红云］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莺回顾下］［末唱］

【幺篇】我忽听、一声、猛惊[67]。原来是扑剌剌[68]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

小姐，你去了呵，那里发付小生！

【络丝娘】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69]，今夜把相思再整。

月下联吟，一声声，如丝如线，抛出去，抛过院墙。人不能走到一起，声音总可以走到一起的；诗为心声，人不能走到一起，心早已沟通无碍。诗丝声线，织成网——古人也兴“网恋”。崔、张联吟，有男女恋爱爱歌对唱包含在里面。许多少数民族至今依然如此，广西壮族的刘三姐即为代表。

崔、张眼看要走到一起，可恨红娘相阻。红娘在尽她“行监坐守”的责任。红娘这里相阻，而后相助，更显其女侠般的仗义心肠。

张生虽失落，却自信，因为莺莺酬答、相迎，都是第一天“回顾”的延续。只是苦了眼下，一个人孤零零的，恨不能立时就飞到莺莺身边去。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老天爷让人恋爱，却又让人不能轻易得到，难道，这就叫做“好事多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