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闹斋
张生的第三次见心上人,却是与众和尚们一起见的。二月十五,是莺莺母女为先相国做佛事的日子。张生出了点钱,说要为自己的父母“搭”一份“斋”。这一夜,张生与众和尚情思狂热,行动唐突,将本该严肃的道场闹了个沸沸扬扬。这一折该与后面的“闹柬”折结合着看。戏剧中有“闹剧”一类,这两折就是闹剧的体式。
法事已然开始,鼓声咚咚,钟声嗡嗡,更兼金铎声笃笃。和尚们佛号之声齐起,喧喧腾腾,悠悠扬扬。这“二月春雷”、“半天风雨”似的声响,一时吸引了张生的注意力。但只是一时,张生便又从佛教音乐中游离,一心去往“侯门”,去往“纱窗”,想及红娘,去到那个人的身上。
【双调·新水令】梵王宫殿月轮高,[一一]碧琉璃瑞烟笼罩[70]。香烟云盖结,讽咒海波潮。幡影飘飖,诸檀越[71]尽来到。
[一一]【金批】如此落笔,真是奇绝,庶几昊天上帝能想至此,世间第二第三辈,便已无处追捕也。
【驻马听】法鼓金铎,二月春雷响殿角;钟声佛号,半天风雨洒松梢。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害相思的馋眼脑[72],见他时须看个十分饱。
眼脑,眼睛后面有脑,眼睛由脑子指挥,倒也生动。这一句,金圣叹索性改它个大白话:“我是个馋眼脑”,接欲看个“十分饱”的话语,活画出张生对莺莺的如饥似渴。
张生眼波泛过众人头脸,巴巴地想找到自己的心上人,真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呵!莺莺总是姗姗来迟——
【雁儿落】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原来是可意种[73]来清醮。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74]貌。
【得胜令】恰便似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满面儿扑堆着俏;苗条,一团儿衠是娇。[一二]
[一二]【金批】世之不知文者,谓此是实写,不知此非实写也,乃是写张生直至第三遍见莺莺方得仔细,以反衬前之两遍,全不分明也。
崔莺莺就是倾国倾城的“北方佳人”呵!连国也会为之倾倒、城也会为之倾倒,何况张生这样“多情多病”的身了!“多情多病”、“倾国倾城”自崔、张用过,便由宝、黛再用——贾宝玉以此八个字试探,不想林妹妹竟恼了。
【乔牌儿】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75],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
【甜水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稔色[76]人儿,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时节泪眼偷瞧。
此曲下半,又转回到莺莺身上。莺莺眼中的泪,是为亡父涌出;泪中的转目,却是朝张生而来。崔、张二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还忍不住要眉目传情。
【折桂令】着小生迷留没乱[77],心痒难挠[78]。哭声儿似莺啭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朦着。击磬的头陀懊恼,添香的行者心焦。烛影风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一三]
[一三]【金批】妙文,奇文!六句:一、二句喝,五、六句证,又横插三、四句于中间作追。用笔之妙,真乃龙跳虎卧也。
[洁云]风灭灯也。[末云]小生点灯烧香。[旦与红云]那生忙了一夜。
【锦上花】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儿百般做作,来往向人前卖弄俊俏。
这是张生第三次见莺莺。头一次,莺莺是在张生没有思想准备时出现的,因为太耀眼了,致使张眼花缭乱,没能看清;第二次在月下,那美便是朦胧美。这回,张生立志要看个“十分饱”,口、鼻、面、腰,由局部而全体,工笔描画。“梨花面”对“杨柳腰”,工整清隽,有近体诗的格调。
莺莺好看,看到莺莺后的和尚们的样子更加“好看”,连张生,也忍不住看了几眼“野眼”:原来会“惊艳”的不光是他张生,和尚也没有六根清净。
上面【得胜令】曲是张生直观中的莺莺美,这里【甜水令】上半曲则是转个弯在写美莺莺:在莺莺的美丽面前,佛门清规还有什么用?这“闹斋”的闹,比闹元宵还要闹!
香消烛灭,有和尚们在,张生却特别卖力,又是点灯又是烧香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知,张生之心莺莺知:他实在是要引莺莺注目呵!莺莺果然是知道的,还悄悄地与红娘咬了咬耳朵。【锦上花】二首正是小姐妹俩说悄悄话的内容,充满着嘲讽与笑谑。北杂剧一人主唱,莺莺、红娘按规定是不能唱的。这是变体,足见王实甫笔下灵动,遵守规则但又不受规则束缚。
这一折全然是闹剧的风格,敷演和尚长老们看见莺莺时的神魂颠倒、丑态百出。整折戏像是开了一场“僧侣的玩笑(Joca monacorom)”(巴赫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