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围寺

正当崔、张二人沉浸在初恋的甜蜜中，打算着进一步发展他们的爱情之时，祸从天降——叛将孙飞虎听说崔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就带领他的五千人马来抢，围墙外鸣锣击鼓，呐喊摇旗，一寺僧众惊恐万状。

莺莺还全然未知正在发展的祸事。她一路走，一路抒发着伤春的情绪——

好烦恼人也呵！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仙吕·八声甘州】恹恹[79]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80]。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81]，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82]。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打湿树上梨花的是雨滴，打湿梨花一般美人之面的是泪滴。休去凭阑干，满目皆是伤春景。神魂颠倒，废寝忘食，正是初恋的情态，何况可望而不可即！莺莺，是得好好抒发一下烦恼之情了。先吟两句七言诗，为曲唱开道，莺莺吟之不足则歌之。

后者是一首传诵颇广的名曲。上承前一曲的伤感，一连六句，写尽暮春景致。心随落红飘零，情如柳丝绵长，景含情，情点景，景语皆情语。“六朝”、“三楚”，只是随手拈来装点字面的，却也恰到好处。

［红云］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睡些儿。［旦唱］

【油葫芦】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83]情思睡昏昏。

不要熏，不必熏，熏香了翠被又怎样？还不是独睡？待睡吧“睡又不稳”，待不睡吧整日价昏昏沉沉又像在睡中。“每日价情思睡昏昏”句，曾让林黛玉反复咀嚼吟咏，默默记忆，有一次午睡后还不自觉地吐出口来，被贾宝玉逮了个正着。

【那吒令】往常但见个外人，氲的早嗔；但见个客人，厌的倒褪；从见了那人，兜的便亲。想着他昨夜诗，依前韵，酬和得清新。

人说莺莺对张生之所以一见钟情，是因为她见不到别的男人，其实不然。听，她上曲的自我坦白。氲的、厌的、兜的，都是当时俗语，一方面形容快，另一方面也含有感情色彩：氲的，让人似乎看得见莺莺氲红着脸怪嗔；兜的，那喜欢一下子兜上心来。爱情多带有一见钟情倾向，便是人们常说的“缘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孙飞虎逼上门来了——

［飞虎领兵上，围寺科］［下[84]］［卒子内高叫云］寺里人听者：限你每三日内将莺莺献出来与俺将军成亲，万事干休。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蓝[85]尽皆焚烧，僧俗寸斩，不留一个。［夫人、洁同上，敲门了］［红看了云］姐姐，夫人和长老都在房门前。［旦见了科］［夫人云］孩儿，你知道么？如今孙飞虎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道你眉黛青颦[86]，莲脸生春，似倾国倾城的太真[87]，要掳你做压寨夫人。孩儿，怎生是了也？［旦唱］

【六么序】听说罢魂离了壳，现放着祸灭身，将袖梢儿揾不住啼痕。好教我去住无因，进退无门，可着俺那埚儿里[88]人急偎亲[89]？孤孀子母无投奔，赤紧的先亡过了有福之人。耳边厢金鼓连天震，征云冉冉，土雨纷纷[90]。

如晴天霹雳，真是飞来横祸！刚才还在憧憬怎样走近心上人，转眼间祸起萧墙。几个人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最后，还是莺莺提出一计——

【青歌儿】母亲，都做了莺莺生忿，对傍人一言难尽。母亲，休爱惜莺莺这一身。您孩儿别有一计：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91]。

［夫人云］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长老在法堂上高叫：“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

莺莺在提出这一计策时，脑子里一定闪过张生的影子。这时，她最希望看到的人挺身出来了。张生为了引人注目，还要鼓着掌出场——

［洁叫了，住］［末鼓掌上，云］我有退兵之策，何不问我？［见夫人了］［洁云］这秀才便是前日带追荐的秀才。［夫人云］计将安在？［末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其计必成。”［旦背云］只愿这生退了贼者。［夫人云］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末云］即是恁的，休唬了我浑家[92]，请入卧房里去，俺自有退兵之策。［夫人云］小姐和红娘回去者！［旦对红云］难得此生这一片好心！

【赚煞】诸僧众各逃生，众家眷谁偢问？这生不相识横枝儿着紧[93]。非是书生多议论，也堤防着玉石俱焚。虽然是不关亲，可怜见命在逡巡，济不济权将秀才来尽。果若有出师表文[94]，吓蛮书信[95]。张生呵，则愿得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

这一折就崔、张爱情而言，是个过场戏，但是戏剧气氛却极为紧张，步步紧逼。莺莺原本提出跟着“贼寇”去的，但是母亲不同意，只好再想另计：自尽。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心。试想：一个正爱着的人，怎肯就这样断送自己的青春生命？她当然知道母亲更不会同意的，有此铺垫，她提出了真心实意的第三计。果然，母亲首肯了。当然，老夫人的同意是勉强的，是没办法的办法，只不过“强如陷于贼中”而已。

莺莺在提出第三计时，心里希望的一定是心上人。张生不负所望，鼓掌着出场，表演的时候一定很出彩。是啊！爱情使人聪明，使人勇敢，爱情使人绝处逢生！

张生还是有头脑的，让老夫人把刚才的承诺再重复一遍，得到肯定后，就管莺莺叫“浑家”了。八字还刚有一撇呢，就“浑家”、“浑家”的了，这张生真逗！自此，张生这个人物的狂欢性滑稽品格渐渐显见。

张生有条不紊地处置起来：先送莺莺回房休息，然后派人给孙飞虎带话：让他退后一箭之地，答允三天后把莺莺送予他。等一切处置停当，便给结拜弟兄——白马将军杜确写了一封详详细细的求助信。法本长老派寺里最勇敢的火头和尚惠明，打出寺去送了这封信。白马将军及时赶到，打败了孙飞虎之乱军。张、杜相见，各道珍重而别。自此，崔、张的关系由朦胧一下子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好像两人的结合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