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赖婚

节外生枝。第二天——

［夫人上，云］今日安排下小酌，单请张生酬劳。道与红娘，疾忙去书院中请张生，着他是必便来，休推故。［下］

这一折，老夫人先上场。按中国戏曲一般做法，老夫人是要把内心活动和盘交代给观众的，这里却没有。王实甫有意留一手，留得好。这一留，就为后面的情节制造了悬念。虽说留一手，但也露一点：这位相国夫人“单请张生酬劳”的话，就透露了她“酬”的是张生的“劳”，而不是“情”。

这一折是由红娘唱。杂剧一人主唱，但自开始到这里第二本第二折，我们听到老夫人唱过了，莺莺唱过了，张生唱过了，惠明和尚唱过了，这里迎来红娘的唱，【中吕】一套十六曲。可以说，王实甫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一人主唱”的规矩，使剧情的发展和人物的展现非常灵活。

【中吕·粉蝶儿】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俺一家儿死里逃生。舒心的列山灵，陈水陆[96]，张君瑞合当钦敬。当日所望无成，谁想一缄书倒为了媒证。

【醉春风】今日个东阁玳筵开，煞强如[97]西厢和月等。薄衾单枕有人温，早则不冷、冷。受用足宝鼎香浓，绣帘风细，绿窗人静。

红娘对张生的感激之情、赞美之声，不绝于口。“傻角”也有英雄行为，令红娘刮目相看。来到张生住所一看：哟！他已经打扮得齐齐整整的，等在那儿了——

【小梁州】则见他叉手忙将礼数迎，我这里“万福，先生”。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角带傲黄鞓[98]。

【幺篇】衣冠济楚庞儿俊，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一四］

好一位帅哥！红娘将张生上下打量，见这位书生秀外慧中，不觉心动——心动不要紧，别行动便可。红娘刚刚将“请”字吐出口，张生忙不迭答应，把红娘的讽刺劲儿又吊起来了——

［末云］便去，便去。敢问席上有莺莺姐姐么？［红唱］

【上小楼】“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可早莺莺跟前，“姐姐”呼之，喏喏连声。秀才每闻道“请”，恰便似听将军严令，和他那五脏神[99]愿随鞭镫。

张生今天着意打扮，“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洗头洗澡擦衣帽，还不放心，请红娘评审——

［末云］小生客中无镜，敢烦小娘子看小生一看何如？［红唱］

【满庭芳】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100]酸丁。下工夫将额颅十分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末云］夫人办甚么请我？［红唱］茶饭已安排定，淘下陈仓米数升，煠下七八碗软蔓青[101]。

乖乖，头发用发胶弄得这样光滑，腿脚快的苍蝇和腿脚慢的苍蝇都得滑倒，我眼睛也让你闪得睁不开了，牙也让你酸得疼起来了。还没怎么的呢，就叫上姐姐了，够甜蜜的。

红娘身上，有远古高禖神的叠影，讲起男女情事来，一套一套的——

［红云］姻缘非人力所为，天意尔。

【快活三】咱人一事精，百事精；一无成，百无成[102]。［一五］世间草木本无情，自古云：“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他犹有相兼并。

【朝天子】休道这生，年纪儿后生，恰学害相思病。天生聪俊，打扮素净，奈夜夜成孤另。才子多情，佳人薄幸[103]，兀的不担阁了人性命。［末云］你姐姐果有信行？［红唱］谁无一个信行？谁无一个志诚？恁两个今夜亲折证[104]。

我嘱咐你咱！

【四边静】今宵欢庆，软弱莺莺，可曾惯经。你索款款轻轻，灯下交鸳颈。端详可憎，好煞人也无干净[105]！［一六］

这几句就不像个姑娘家说的话了。古代媒人向来有对年轻男女进行性教育的功能，这里便是。而红娘，直是戏曲舞台上的性教育工作者。

红娘忙忙叨叨的，请来了张生，再去解小姐。莺莺小姐今天也打扮得格外漂亮——

【双调·五供养】若不是张解元识人多，别一个怎退干戈？排着酒果，列着笙歌。篆烟微，花香细，散满东风帘幕。救了咱全家祸，殷勤呵正礼，钦敬呵当合。［一七］

【新水令】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拂拭了罗衣上粉香浮涴[106]，则将指尖儿轻轻的贴了钿窝[107]。若不是惊觉人呵，犹压着绣衾卧。

［红云］觑俺姐姐这个脸儿吹弹得破[108]，张生有福也呵！［旦唱］

【幺篇】没查没利谎偻科[109]，你道我宜梳妆的脸儿吹弹得破。［红云］俺姐姐天生的一个夫人的样儿。［旦唱］你那里休聒[110]，不当一个信口开合[111]。知他命福是如何？我做一个夫人也做得过。

莺莺精心地打扮了自己，听到红娘赞扬又嗔斥，不好意思承认。过后看到自己镜子里的美样，自信心大增，又自我夸耀起来。这样的颠颠倒倒、羞羞答答，非常符合出阁前女儿家的情态。

今天的晚宴为什么这等省俭，“不做大筵席”，而“安排小酌”，红娘、莺莺也有议论，莺莺的理解是——

【搅筝琶】他怕我是赔钱货[112]，两当一便成合[113]。据着他举将除贼，也消得家缘过活。费了甚一股那[114]，便待要结丝萝[115]。休波，省[116]人情的奶奶忒[117]虑过，恐怕张罗。［一八］

相国小姐竟然是“赔钱货”？戏曲里每每这样，身份高贵的大家闺秀，言行举止却是一派小家碧玉气息。这便是市民文艺，这便是“戏”。

情形急转直下——

［末见旦科］［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末背云］呀，声息不好了也！［旦云］呀，俺娘变了卦也！［红云］这相思又索害也。［旦唱］

【雁儿落】荆棘剌怎动那！死没腾无回豁！措支剌不对答！软兀剌难存坐！[118]

【得胜令】谁承望这即即世世[119]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120]，不邓邓点着祆庙火[121]。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122]地把双眉锁纳合。

老夫人“哥哥”一言即出，场上形势风云突变，戏剧气氛骤然紧张。张、莺、红三人几乎同时“背云”，两人震惊，一人担忧。前面用一折描写张生，半折描写莺莺，把男女主人公盼望成亲的情绪铺垫得充分。这里又转折得利索，真写剧高手。

［夫人云］红娘看热酒，小姐与哥哥把盏者！［旦唱］

【甜水令】我这里粉颈低垂，蛾眉频蹙，芳心无那[123]，俺可甚“相见话偏多”？星眼朦胧，檀口嗟咨，窨[124]不过，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125]。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旦云］红娘接了台盏者！

【折桂令】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126]。泪眼偷淹，酩子里[127]揾湿香罗。他那里恨倦开软瘫做一垛[128]，我这里手难抬称[129]不起肩窝。病染沈疴，断然难活。则被你送了人呵，当甚么喽啰[130]。

［夫人云］再把一盏者！［红递盏了］［红背与旦云］姐姐，这烦恼怎生是了！［旦唱］

【月上海棠】而今烦恼犹闲可[131]，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诉衷肠，争奈[132]母亲侧坐，成抛趓，咫尺间如间阔[133]。

上当了，受骗了，如梦初醒，泪难禁。莺莺一方面承受巨大的痛苦，一方面还要为张生担心，心底里对母亲啰啰嗦嗦的劝酒极为反感。这酒断不能喝！喝了就是承认兄妹关系，幸好张生明白，拒喝，莺莺也立即叫红娘拿走酒杯，崔、张的态度可见。

［旦云］俺娘好口不应心也呵！

【乔牌儿】老夫人转关儿没定夺，哑谜儿怎猜破？黑阁落[134]甜话儿将人和[135]，请将来着人不快活。

【江水儿】佳人自来多命薄，秀才每从来懦。闷杀没头鹅[136]，撇下陪钱货。不争你不成亲呵，下场头那答儿[137]发付我！

【殿前欢】恰才个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马泪痕多[138]。若不是一封书将半万贼兵破，俺一家儿怎得存活？他不想结姻缘想甚么？到如今难着莫。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恁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恁个萧何[139]。

刚才还快快乐乐的阳光美人，转眼变成一个怨女了。一怨母亲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二怨张生懦弱寡言，到这时候还没发声音。自己只好强饮泪，返回闺房。等她一走，张生倒开始责问老夫人了——

［末云］小生醉也，告退。夫人根前[140]，欲一言以尽意，未知可否？前者贼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贼者，以莺莺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书与杜将军，庶几得免夫人之祸。今日命小生赴宴，将谓有喜庆之期；不知夫人何见，以兄妹之礼相待？小生非图哺啜[141]而来，此事果若不谐，小生即当告退。［夫人云］先生纵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即日有书赴京唤去了，未见来。如若此子至，其事将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先生台意若何？［末云］既然夫人不与，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142]？只今日便索告辞。

老夫人强词夺理，自己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把张生扔给红娘，找个借口一走了之。于是，舞台上展示的是张生红娘两对面的一段好戏——

［红云］张生，少吃一盏却不好！［末云］我吃甚么来！［末跪红科］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魂劳梦断，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见，隔墙酬和，迎风待月，受无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婚姻，夫人变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穷，此事几时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怜小生，将此意申与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末念］可怜刺股悬梁[143]志，险作离乡背井魂。［红云］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末云］计将安在？小生当筑坛拜将[144]。［红云］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看小姐听得时说甚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达知。

“赖婚”是一折好看的戏。首先是老夫人赖婚的嘴脸够人瞧的。原来她信誓旦旦许配莺莺的承诺只是权宜之计。孙飞虎围寺，她翻手为云；白马解围之后，她又覆手为雨。还特地修书进京去“唤”郑恒回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郑恒是自己的内侄么？这位贵族夫人在人品上是有点欠缺。

其次，好看在张、莺、红三人的心理变化上。母亲赖婚，在莺莺心里不啻是场地震。她怨这怨那，更怨自己是闺阁小姐，不好吵闹，所以更加希望张生能够反抗。那么张生呢？这段戏里表现的张生，是一位诚实而细心的书生。他于莺莺在场时默默无言，不是因为他不敢斥责，而是觉得当着莺莺的面这样说她母亲过意不去，所以莺莺一离开，他马上就指责起来了。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我们的红娘。红娘并不是存心要做“红娘”的，你瞧她这一折的表现，从开始就一直沉默着，旁观着，后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自己的老主子实在是太卑鄙了，她内心深处的侠义之气才被激发了出来。同时，旁观者清，她确定崔、张二人是真爱，这才决心施以援手。红娘泼辣，堪称“辣妹”，但她从来不随便放辣。对张生，她一是在他酸叽叽的时候放辣，一是在他软弱的时候放辣。老夫人赖婚，张生说要“寻个自尽”。凭红娘的豪爽性格，才不会拉拉扯扯劝阻呢！“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最近街上柴禾大甩卖，你死了我就把你一烧，什么也剩不下。意思是人生只有一次，你自己瞧着办吧！

人就是这样，软弱时，边上的人不能说软话，要说硬话，当头棒喝，有时反而管用。但看着他真无奈真着慌，免不了要见义勇为：“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什么叫“刀子嘴豆腐心”？红娘的便是！红娘以辣治软，是生姜的辣，对健康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