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听琴

又是一个圆月之夜——

［旦引红上，红云］小姐，烧香去来，好明月也呵！［旦云］事已无成，烧香何济！月儿，你团圆呵，咱却怎生？

【越调·斗鹌鹑】云敛晴空，冰轮[145]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一九］离恨千端，闲愁万种。夫人那，“靡不有初，鲜克有终。[146]”你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

【紫花儿序】则落得心儿里念想，口儿里闲题，则索向梦儿里相逢。俺娘昨日个大开东阁，我则道怎生般炮凤烹龙[147]，朦胧，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148]，却不道“主人情重”[149]？只为那兄妹排连，因此上鱼水难同。

［红云］姐姐，你看月阑[150]，明日敢有风也？［旦云］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

【小桃红】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绣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151]。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失恋的莺莺连烧香都这般无情无绪的了。幸好这时，墙那边传来了悠悠然的琴声——

【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珮玎咚？莫不是铁马儿[152]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153]，吉丁当敲响帘栊？

【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154]？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155]。

【秃厮儿】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156]，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157]。

【圣药王】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158]，尽在不言中。

两支曲，一共排列了八个“莫不是”，一连串的比喻，在修辞上称为“博喻”，层层铺叙，步步进逼，字音铿锵，想象丰富，绝对是曲中佳品。越剧《西厢记》中《琴心》一曲几乎全用此段文字，乐调优美，遂成流行。金圣叹将这里所有的“莫不是”改成“是”，味道就差远了。以形拟声，以声传情，在琴音上通情达意，最后归结到“尽在不言中”。此时有声归无声，切合剧情发展和人物此刻的心境。

红娘是何等聪明的人，见小姐如痴如醉，立即找了个借口离开现场，并大声大气地让张生知道。于是，张生弹之不足歌之，所歌之曲，当年司马相如唱给卓文君听过——

［末云］窗外有人，已定是小姐，我将弦改过，弹一曲，就歌一篇，名曰《凤求凰》。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歌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旦云］是弹得好也呵！其词哀，其意切，凄凄如鹤唳天；故使妾闻之，不觉泪下。

从汉代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到唐代崔、张，到元代《西厢记》，历史早已老去，可情歌不老。一曲《凤求凰》，唱了两千年，今天听来依然令人怦然心动。

今夜莺莺的情态全部落在了红娘的眼里。红娘早已明白了张生的心，这下又明白了莺莺的心。她知道，现在是她“红娘”该出面的时候了——

［红云］姐姐只管听琴怎么？张生着我对姐姐说，他回去也。［旦云］好姐姐呵，是必再着他住一程儿！［红云］再说甚么？［旦云］你去呵，

【尾】则说道夫人时下有人唧哝[159]，好共歹不着你落空。不问俺口不应的狠毒娘，怎肯着别离了志诚种[160]？［并下］

从本折起，老夫人退出戏剧冲突，剧情在莺、张、红三人间展开，忽而这两人联手，忽而那两人反目，嬉笑怒骂，饶有情趣。而事件的主动权，更是渐渐向红娘靠拢。这不，让张生月夜“琴挑”就是红娘的主意，琴挑就是情挑，不但可以让张生了解莺莺的内心，也是她红娘本人想考验小姐的本意。

说张生要回去了，红娘用谎话试探莺莺，就像《红楼梦》中紫鹃谎称黛玉要回苏州去一样，是为了知道人的真心，这便是“善意的谎话”。“好共歹不着你落空”，莺莺终于有了个明确的表态。事情似乎接近尾声，却不料后面还有偌多曲折，偌多节外生枝。真所谓好事多磨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