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闹柬

《西厢记》有两“闹”两“赖”。两闹是前面的《闹斋》和这里的《闹柬》，两赖是老夫人的《赖婚》和后面莺莺的《赖柬》。

但两“闹”又是绝不相同的。“闹斋”是群闹，是一殿的和尚参与一起闹，一群人闹作一团；“闹柬”是两人闹，是莺莺红娘两个人隅于闺房一角的闷闹，是姐妹俩钩心斗角的一折好戏。如果说在斗机锋方面张生每每“败”给红娘，那么莺莺和红娘旗鼓相当，所以这一折比上一折更加好看。

人说悲剧取仰视角度，喜剧取俯视角度，诚然。这折俩女孩子的闹剧，采取的就是俯视：由红娘俯视莺莺，由红娘“带领”观众一同俯视莺莺的外在形体和内心世界——

【中吕·粉蝶儿】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金荷[166]小，银犹灿。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

【醉春风】则见他钗亸玉斜横，髻偏云乱挽。日高犹自不明眸，畅好是懒、懒！［旦做起身长叹科］［红唱］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

由室外向室内，一步一景，像电影推拉镜头一样把莺莺的闺房展示给我们看，也表现了红娘一步步地往里去。红娘怀揣着张生的情书，肩负着媒介的使命，这时的“走”，自比平时郑重。

红娘将张生的情书带了回来，怎么给莺莺颇费了一番心思——

我待便将简帖儿与他，恐俺小姐有许多假处哩。我只将这简帖儿放在妆盒儿上，看他见了说甚么。［旦做照镜科，见帖看科］［红唱］

【普天乐】晚妆残，乌云亸，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将简帖儿拈，把妆盒儿按，开拆封皮孜孜[167]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旦怒叫］红娘！［红做意云］呀，决撒[168]了也！厌的早扢皱了黛眉。［旦云］小贱人，不来怎么！［红唱］忽的波低垂了粉颈，氲的呵改变了朱颜。

此曲详绘莺莺阅读书信的神情变化：由惊而喜，由喜而怒，高声喊叫，风云突变，这转换得实在快得出人意料，把红娘也吓了一跳。其最后三句，历来有两种理解，《牡丹亭》作者汤显祖认为是在讲莺莺：“三句递伺其发怒次第也。皱眉，将欲决撒也；垂颈，又踌躇也；变朱颜，则决撒矣。”而据弘治本，“厌得早扢皱了黛眉”句前有“俺”字，这样，以下三句皆是红娘自况，说自己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低下了脖颈，改变了脸色。由于主唱制度的局限，红娘的神情变化只好由自己道出了，这样理解也是通的。

［旦云］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红云］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

【快活三】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169]，你不惯谁曾惯？［二一］

姐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呵，我将这简帖儿去夫人行出首去来。［旦做揪住科］我逗你耍来。［红云］放手，看打下下截来。

小姐妹俩干起嘴仗来了。“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倒是大实话，初恋，读情书当然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红娘的托词是“我不识字”，没想到却提醒了莺莺，所以有后面的设置骗局。“你不惯，谁曾惯？”问得好！红娘毫不示弱。刚才莺莺将老夫人作杀手锏投过来，红娘接在手里眼睛眨都不眨立刻就扔了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变被动为主动。这便戳着了莺莺的软肋，倒过来求红娘。

［旦云］张生近日如何？［红云］我只不说。［旦云］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咱！［红唱］

【朝天子】张生近间、面颜，瘦得来实难看。不思量茶饭，怕待动弹；晓夜将佳期盼，废寝忘餐。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旦云］请个好太医看他证候咱。［红云］他证候吃药不济。病患、要安，则除是出几点风流汗。

［旦云］红娘，不看你面时，我将与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呵，甚么模样。［红云］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他七死八活，却要怎么？

【四边静】怕人家调犯[170]，“早共晚夫人见些破绽，你我何安。”问甚么他遭危难？撺断得上竿，掇了梯儿看[171]。

红娘吃软不吃硬。由【朝天子】曲最后几句，还有说白里面的“饿鬼”看，红娘又像是个情场老手。我们说，红娘身上有媒神的叠影，这几句又是那“媒神”在发声音。

红娘如此坦诚，莺莺亦应该以坦诚相对才行，偏偏不能，写了封约会张生的情诗，却告诉红娘是绝交信，还使性子丢在地上，让红娘捡起来送过去，“小贱人小贱人”的，竟又凶起来了。红娘是又气又急，气莺莺的态度，急张生的下场——

【脱布衫】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一味的将言语摧残。把似[172]你使性子，休思量秀才，做多少好人家风范。［红做拾书科］［二二］

【小梁州】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

【幺篇】似这等辰勾[173]空把佳期盼，我将这角门儿世[174]不曾牢拴，则愿你做夫妻无危难。我向这筵席头上整扮，做一个缝了口的撮合山[175]。

民间向有充大辈的习俗，红娘叫莺莺“小孩儿家”，说她“口没遮拦”，后面让张生管她叫“娘”，都是这样的习俗表现。

红娘一路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走去。她面前有两个小姐，她在猜测哪个真哪个假——

【石榴花】当日个晚妆楼上杏花残，犹自怯衣单，那一片听琴心清露月明间。昨日个向晚，不怕春寒，几乎险被先生馔，那其间岂不胡颜？为一个不酸不醋风魔汉，隔墙儿险化做了望夫山[176]。

【斗鹌鹑】你用心儿拨雨撩云[177]，我好意儿传书寄简。不肯搜自己狂为，则待要觅别人破绽。受艾焙[178]权时忍这番。畅好是奸。“张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对人前巧语花言，没人处便想张生，背地里愁眉泪眼。

小姐前日的心，是联吟之心、听琴之心，早落在红娘眼里了；今日之心，难道真的是决绝之心？红娘思前想后，拿她不准。【小梁州】【么篇】【石榴花】【斗鹌鹑】四曲，语意连贯，空间换了而语意一以贯之，大有藕断丝连、崖断云连之妙。

张生像等救命恩人一样正等着红娘的到来——

［红见末科］［末云］小娘子来了。擎天柱[179]，大事如何了也？［红云］不济事了，先生休傻。［末云］小生简帖儿是一道会亲的符篆，则是小娘子不用心，故意如此。［红云］我不用心？有天理，你那简帖儿好听！

【上小楼】这的是先生命悭[180]，须不是红娘违慢。那简帖儿倒做了你的招状，他的勾头[181]，我的公案。若不是觑面颜，厮顾盼，担饶[182]轻慢，先生受罪，礼之当然。贱妾何辜？争些儿把你娘[183]拖犯[184]。

【幺篇】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敛巫山。你也赸[185]，我也赸；请先生休讪[186]，早寻个酒阑人散。

红娘以危言绝张生。剧本行文如张劲弓，务尽其势而发。说了半天话，这才想起小姐所托的书，而之所以想起，是因为张生已经跪在地上哭起来了。金圣叹评曰：“看其袖中回简，不惟前不便出，至此犹不便出也。岂真忘之哉？正是尽情尽意，作此大决撤之笔，至于险绝斗绝矣。”

我没来由分说；小姐回与你的书，你自看者。［二三］［末接科，开读科］呀，有这场喜事，撮土焚香，三拜礼毕。早知小姐简至，理合远接，接待不及，勿令见罪！小娘子，和你也欢喜。［红云］怎么？［末云］小姐骂我都是假，书中之意，着我今夜花园里来，和他“哩也波哩也罗”[187]哩。［红云］你读书我听。［末云］“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红云］怎见得他着你来？你解与我听咱。［末云］“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待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

气煞红娘也！这时红娘话里的“你”，指的是观众，她只有对观众发牢骚：你看我姐姐，在我这里也使诡计！道儿，诡计。红娘由半信半疑转为怨怒气忿，是受骗觉醒之初级阶段。

【耍孩儿】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小则小心肠儿转关。写着道西厢待月等得更阑，着你跳东墙“女”字边“干”。原来那诗句儿里包笼着三更枣，简帖儿里埋伏着九里山。他着紧处将人慢，恁会云雨闹中取静，我寄音书忙里偷闲。［二四］

红娘是拆字能手，“奸”字读出来不好听，所以拆开来读。三更枣即三更早，九里山原是韩信设埋伏击败项羽处，这里比喻莺莺打埋伏骗过红娘。

【三煞】他人行别样的亲，俺根前取次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鸿案。别人行甜言美语三冬暖，我跟前恶语伤人六月寒。我为头儿看：看你个离魂倩女[188]，怎发付掷果潘安[189]。

［末云］小生读书人，怎跳得那花园过也？［红唱］

【二煞】隔墙花又低，迎风户半拴，偷香手段今番按。怕墙高怎把龙门跳，嫌花密难将仙桂攀[190]。放心去，休辞惮；你若不去呵，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红娘唱时，张生在干啥？他根本不理会红娘神色的突变，一心心全在莺莺书信上，忽而喜忽而忧的，怕跳不过墙去；也许正在练习攀墙动作，“着紧处”将红娘怠慢。红娘一气小姐，二气张生，气上加气。但是气管气，却还是为小姐着想，怕她等不到张生望穿双眼，皱损眉头。

辣妹红娘，曾经以辣治张生的酸和软。这回，红娘以辣专治莺莺作假。如果说治酸软的是麻辣，那么治假的则是芥末的辣：冲鼻子。

莺莺明明是读张生的信读得满心欢喜，却假怒翻脸：“小贱人，这东西哪里来的？”谁动了我的妆盒？“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红娘马上反唇相讥：“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你不惯我还不惯呢，你初恋，我还初媒呢——红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小姐还要“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红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告老夫人？这倒是个好主意，还是我拿去吧！怎么？不让拿？哼，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啊！结果还是小姐先软下来。

这折戏的人物关系极为微妙。红娘最看不得人假模假样，而莺莺的行为，还有“兄妹之情”云云，其实也是在试探红娘，她也吃不准红娘的真实想法，不敢轻易露真情。这里乃至整个第三本，老夫人都未出场，但她的影子无处不在，俩姐妹都以老夫人作杀手锏，掷来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