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赖柬

杂剧第三本的戏全在莺、红、张三人间进行，第一折红娘与张生对面，第二折红娘与莺莺对面，这一折，三人同台，好戏连台。后来搬上昆曲舞台，名“跳墙着棋”，增加了着棋的情节，是著名的折子戏。

一上来，红娘就向观众们交待，小姐有这么多“假意儿”，“我也不瞧破”她，冷眼旁观，看她怎么样。这“不瞧破”最要紧，世间万事万物，那层“窗户纸”别捅破。

红娘冷观第一眼，就瞧见小姐今夜的晚妆各别。她也不问——

［红唤科］姐姐，咱烧香去来。［旦上，云］花阴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淡月明。［红云］今夜月明风清，好一派景致也呵！

【双调·新水令】晚风寒峭透窗纱，控金钩绣帘不挂。门阑凝暮霭，楼角敛残霞。恰对菱花[191]，楼上晚妆罢。

【驻马听】不近喧哗，嫩绿池溏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192]。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

你说景美，我也说景美，说得一点不比你差。“嫩绿池塘”里藏的“睡鸭”、“淡黄杨柳”中带的“栖鸦”，要知道都是成双作对的。

我看那生和俺小姐巴不得到晚。

【乔牌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见柳梢斜日迟迟下，早道“好教贤圣打”。

【搅筝琶】打扮的身子儿诈[193]，准备着云雨会巫峡。只为这燕侣莺俦，锁不住心猿意马。不则俺那姐姐害，那生呵！二三日来水米不粘牙。因姐姐闭月羞花，真假、这其间性儿难按纳，一地里胡拿。

“打扮的身子儿诈”的“诈”字，是当时的流行语，相当于当今的“酷”。关汉卿有《诈妮子调风月》剧本。在民间，在地方语中，用贬义词来表程度之极端，自古有之，如“错爱”，“好看得要死”。“诈”字有漂亮的意思外，还含有幽默调侃的意味。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红娘从角门出去，与张生对上了暗号——

［末云］小姐在那里？［红云］在湖山下，我问你咱。真个着你来哩？［末云］小生猜诗谜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194]，准定扢扎帮[195]便倒地。［红云］你休从门里去，只道我使你来。你跳过这墙去，今夜这一弄助你两个成亲。我说与你，依着我者。

【乔牌儿】你看那淡云笼月华，似红纸护银蜡；柳丝花朵垂帘下，绿莎铺着绣榻。

【甜水令】良夜迢迢，闲庭寂静，花枝低亚。他是个女孩儿家，你索将性儿温存，话儿摩弄，意儿谦洽[196]，休猜做败柳残花。

【折桂令】他是个娇滴滴美玉无瑕，粉脸生春，云鬓堆鸦。恁的般受怕担惊，又不图甚浪酒闲茶[197]。则你那夹被儿时当奋发，指头儿告了消乏[198]；打叠起嗟呀，毕罢了牵挂，收拾了忧愁，准备着撑达。

瞧这里的张生，一会儿吟诗诵文，一会儿话语下流，至少像半个市井无赖。元杂剧是市民演艺，由此可见一斑。到明代传奇《南西厢》那儿，这段说白中的“下流话”全给删了。

红娘在这里句句暗示，盈盈告诫。她一听张生所说的“扢扎帮”的话，就急了，教导他：初夜，温柔最要紧。

［末做跳墙搂旦科］［旦云］是谁？［末云］是小生。［旦怒云］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若夫人闻知，有何理说！［末云］呀，变了卦也！［二五］［红唱］

【锦上花】为甚媒人，心无惊怕；赤紧的夫妻每、意不争差。我这里蹑足潜踪，悄地听咱。一个羞惭，一个怒发。

【幺篇】张生无一言，呀，莺莺变了卦。一个悄悄冥冥[199]，一个絮絮答答[200]。却早禁住隋何，迸住陆贾，叉手躬身[201]，妆聋作哑[202]。

张生背地里嘴那里去了？向前搂住丢翻，告到官司，怕羞了你！

【清江引】没人处只会闲嗑牙，就里空奸诈。怎想湖山边，不记“西厢下”。香美娘处分破花木瓜。

红娘这般启发，张生却启而不发，真真急死人！干着急。

红娘给过张生许多断语，后来多成了张式男人的绰号，“花木瓜”就是一个。花木瓜，表面“花”，本质却“木”，多么确切！初恋男子也是笨拙的呵。前面再加上个“破”字，表示看不起，在北方俗语常见，如“什么破事儿”云。

［旦］红娘，有贼。［红云］是谁？［末云］是小生。［红云］张生，你来这里有甚么勾当？［旦云］扯到夫人那里去！［红云］到夫人那里，怕坏了他行止。我与姐姐处分他一场。张生，你过来跪着！你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夤夜来此何干？

【雁儿落】不是俺一家儿乔作衙[203]，说几句衷肠话。我则道你文学海样深，谁知你色胆有天来大？

［红云］你知罪么？［末云］小生不知罪。［红唱］

【得胜令】谁着你夤夜[204]入人家？非奸做贼拿。你本是个折桂客，做了偷花汉；不想去跳龙门，学骗马。姐姐，且看红娘面饶过这生者！［旦云］若不看红娘面，扯你到夫人那里去，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起来！［红唱］谢小姐贤达，看我面遂情罢。若到官司详察，“你既是秀才，只合苦志于寒窗之下，谁教你夤夜辄入人家花园，做得个非奸即盗。”先生呵，整备着精皮肤吃顿打。

红娘也挺会装模作样的。表面上句句皆是处分语，底子里还在启发张生拿出情书，说出真相。

一场危机终于让红娘糊弄过去了。莺莺说了些“兄妹之情”的大道理后，扬长而去。张生对着莺莺远去的背影，这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末朝鬼门[205]道云］你着我来，却怎么有偌多说话！［红扳过末云］羞也，羞也，却不“风流隋何，浪子陆贾”！［末云］得罪波“社家”[206]，今日便早则死心塌地。

张生只会放“马后炮”。红娘把他“扳”过来刮他的老面皮：“羞也！羞也！”好在张生还有点自嘲精神：吹什么行家，今天死心塌地了。

一场爱的约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问题不完全在于莺莺想跳过红娘。崔、张第一次走近，却并不和谐，这在男女情事中常见。现代性学家认为：女性的“性发动”总要晚于男性。女性在第一次性的临界线上每每退缩，这是问题的关键。李贽评《西厢》此折云：“若便成合，则张非才子，莺非佳人。”评得晓畅。同时还要注意的是：崔、张都是初恋者，不是那么容易“便成合”的。

对于男女情事，红娘怎么这么懂？难道她无师自通？不，她就是“师”，她是张生莺莺们的导师。中国自古有“高禖神”信仰，专事男女之媒介，教导男女情事，一如今天所谓的“性教育”。红娘便是那高禖神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