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明清小说补论(增订本) 作者:刘敬圻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论语·学而》)

有个印象非常有趣。同样是戎马倥偬,南征北讨,曹操的实力政策历历在目,刘备的用武精神则扑朔迷离,似有若无,仿佛刘备的得天下主要不依仗舞枪弄棒,也不曾杀人放火似的。何以留下这种印象?除了尊刘抑曹倾向模糊了读者视线、诸葛亮的军事才能牵制了读者的注意力之外,刘备的“温良”姿态产生了决定性影响。正是刘备的温文礼让淡化了他的用武精神,也淡化了读者的有关印象。如“三让徐州”的姿态,首战曹军惨败后“惜众人、遣众人”的姿态,携民渡江时“欲投江”的姿态等。它帮了刘备不少忙,使他获得了凭借武力无法得到或勿须凭借武力便可获得的东西。

与不畏人言的曹操相比,刘备特别重视舆论的力量。在一次次你死我活的较量中,他把宽仁礼让这张牌玩得烂熟,翻出许多新花样,并取得显著成效。他是个制造舆论的冠军。在那篇“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耳”的著名宣言中,把宽、仁、忠的手段性与面具性,表述得何等明白精确,又是何等深刻的经验之谈!

刘备的经验提醒人们,原来属于道德范畴的宽、仁、忠等等,其本身就具有两重性,既可作为理想人格加以信奉,也可作为人格面具加以利用。在刘备那儿,在通常情况下,由于着意张扬与夸大了他所谓主观真诚的一面,其姿态性、手段性就愈加深隐了。而这又恰恰是刘备性格的另一成功处。

毛宗岗却没有糊涂。他对他心爱的刘备性格多有深心妙悟和俏笔评点:

刘备之辞徐州,为真辞也?为假辞也?若以为真辞,则刘璋之益州且夺之,而陶谦之徐州反让之,何也?或曰:辞之愈力则受之愈稳。大英雄人,往往有此算计,人自不知耳。(毛本十一回总评)

玄德之欲投江与曹操之买民心一样,都是假处。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为假。虽同一假也,而玄德胜曹操多矣。(毛本四十一回夹评)

惜众人,遣众人,正所以留众人也。……遣之而其心愈坚,辞之而其心愈固。(毛本三十六回总评)

袁绍怜幼子而拒田丰之谏,玄德掷幼子以结赵云之心。一智一愚,相去天壤。(毛本四十二回夹评)

说到底,刘备的这些夸张表演,都包含着直接的功利目的,即毛氏所说的“结”兄弟,“坚”部属,“买”民心等功效。这是刘备政治智慧的重要内容。

在一连串宽仁礼让的夸张表演中,“三让徐州”是一个杰作。它首创了单单凭借舆论力量获得一块大地盘(乃至臣民百姓)的经验。

与“三让徐州”相辉映的另一杰作是“不夺刘表”。它展露了刘备深远的战略眼光,是对急功近利思想的否定,是道德功利化的另一模式。乍看去,刘备客居荆州期间在刘表、刘琦、刘琮身上的感情投资并无直接的功利企图,他的宗亲意识和不忍之心,不仅约束了他觊觎荆州的欲望,而且,还为他自己招致了新野惨败、携民渡江以及后来与东吴之间扯来扯去的纠纷。毛宗岗起初也曾不无惋惜地说:“玄德取荆州于刘表病危之时则不正,取荆州于刘琮僭立之后则无不正也。失此不取,而使荆州为曹操所有之荆州,又为孙权所欲得之荆州……遂至遗无数葛藤于后,则皆此卷中一着之错耳。”(毛本四十回总评)“此时玄德若取了荆州,省却后来无数手脚矣。使非玄德仁慈,安得文字曲折!”(毛本四十回夹评)可到了赤壁战后,到了不得不推出刘琦作挡箭牌以安定民心并对付东吴的时候,毛氏就改变了看法,发现自己前边的见解失之浅浮,缺乏刘备般的深谋远虑:“马良请表刘琦为荆州牧以安民心,可见荆州之人未忘刘表,其从曹操者,迫于势耳。使玄德于刘表托孤之日而遂自取之,则人心必不附;人心不附,则曹操来迫,而内变必作。故知玄德之迟于取荆州,未为失算矣。”这些话显然比前面的话更得要领。他对刘备性格算是琢磨透了。

“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孟子·离娄下》)这是不必急功近利的大原则。在这样的大问题上,刘备一般不忘其所以(征吴是唯一的例外)。能巧取者,决不强攻;即使在于已有利的形势下,也不忘留意人心向背,不忘借助舆论力量去争取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最佳境地。这是刘备顽强坚忍的内质所派生的“夹着尾巴进取”的政治智慧与行为方式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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