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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德黑兰快车:凡湖到德黑兰

远行译丛:火车大巴扎 作者:[美] 保罗·索鲁 著,苏西 译


第四章 德黑兰快车:凡湖到德黑兰

崭新的德黑兰快车驶离了位于戈图尔的边境车站,这个车站像个现代化的大超市,崭新的铁轨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伊朗的国家铁路系统正在更新换代并向外扩张)。法国造的餐车中,大厨脱下清爽洁白的工作服,展开一块可爱的方毯,跪下来祈祷。他每天要这样做五次,祈祷的地方就在收银台和厨房之间的小角落里。他吟诵道:“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与此同时,用餐的乘客正出声地喝着柠檬汤,嚼着烤鸡肉串。巨大的玻璃混凝土车站里挂着三幅画像:国王、王后和王子。画像有十五倍真人大小,由于放大而显得模糊不清,于是人像显得丰满、贪婪,极有皇家威仪。微笑的儿子看上去像是早熟的小演员,在才艺节目里边跳踢踏舞边唱着“跟节拍走”。这是个古老的国家,现代化的光彩中处处显露出传统的痕迹:做祈祷的厨师、画像、露营的游牧民,还有,在这个世界上运营得最出色的铁路系统中,有人一心想揩点油水。

我又一次把票给列车员看。“一等票,”我说,“你要给我一等的包厢。”

“没包厢。”他说。他指指澳大利亚人包厢里我的铺位。

“怎么没有?”我说。我指着一个空包厢:“我要这间。”

“不行。”他给我一个极为热情的微笑。

那笑容是因为我手里的东西。我拿着三十土耳其里拉(约合两美元)。他把手伸到我手边。我压低嗓门,悄声说出那个东方通用的词:“好处费。”

他接过钱揣了起来,把我的行李从澳大利亚人包厢里拿出来,放进另一个包厢,里头放着一个磨旧的行李箱和一盒饼干。他把包滑进行李架,拍拍卧铺的床。他问我要不要床单和毯子。我说要。他去拿了来,还带了个枕头。他把窗帘拉下,挡住阳光,冲我鞠个躬,又拿来一大壶冰水。他脸上的微笑仿佛在说:“本来你昨天就可以享受这一切的。”

行李箱和饼干是一个大块头土耳其人的,他名叫萨迪克,是个光头,身穿宽松的羊毛长裤和一件弹力毛衣。他来自大扎卜河的上游河谷,那是土耳其较为荒凉的地区;他是在凡湖上车的,准备去澳大利亚。

他走进来,胳膊在汗津津的脸上揩了一下,问道:“你住这儿?”

“对。”

“你给了他多少?”

我把数目告诉他。

他说:“我给了他十五里拉。这人相当不老实,可现在他站在咱们这边。他不会再把别人往这儿带了,这大房间是咱俩的了。”

萨迪克咧嘴微笑起来,他长着一口歪歪斜斜的牙。露出饿相的其实不是瘦骨嶙峋的人,而是胖子。萨迪克此时就显得饥饿难耐。

“我看,有些话还是先说清楚比较好,”我思忖该如何说出后面的话,“我不是,呃,同性恋。你知道,我不喜欢男孩子,而且……”

“我也是,我也不喜欢。”萨迪克边说边躺下睡了。他有睡觉的天赋,只要横躺下就能睡着,而且他总是穿着同一身衣服睡觉,一次也没脱下来过。去德黑兰这一路上,他也从没刮过胡子、洗过脸。

他不大像是大亨巨贾。他承认自己邋遢不讲究,家底却殷实得很,他的脑筋相当灵光,所以生意做得很不错。他先是把土耳其的古董珍玩出口到法国去,八成他还是这一行的鼻祖哩,别人都还没想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垄断了欧洲的连环戒[27]和铜壶市场。他在土耳其不付出口税,法国那边也不交进口税。他把成箱不值钱的东西运到法国边境,放在仓库里存着,然后带着样品去法国批发商那儿谈订单,然后把进口的头痛事一股脑都丢给批发商。这桩生意他干了三年,把钱存在了瑞士。

“我挣够了钱,”萨迪克的英语算不上完美,“就开了个旅行社。你想上哪儿去?布达佩斯?布拉格?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兄弟呀,全是好地方!土耳其人爱出门旅游,可他们很蠢。他们不会说英语。他们跟我说,‘萨迪克先生,我想要咖啡’——这是在布拉格。我说:‘找服务生要去。’他们就怕啦,眨巴着眼睛,可他们兜里有钱呐。我对服务生说‘上咖啡’,人家就明白了。谁都听得懂咖啡这两个字,可土耳其人什么外国话也不会说,所以我就得一直当翻译。跟您说吧,这事快把我给烦死了。那些人总是跟着我。‘萨迪克先生呀,带我去夜总会’‘萨迪克先生呀,给我找个小妞’。他们甚至跟我跟到洗手间,有时候我真想跑了算了。我机灵着呢,从货梯走。”

“我不去布达佩斯和贝尔格莱德了。我带朝觐的人去麦加。他们付我五千里拉,所有事我全包。我打天花防疫针,盖戳儿——有时候我只盖戳儿不打针!咱医院里有人,哈!可我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我给他们买塑胶床垫,每人一个,吹上气就不用睡在地上了。我把他们带到麦加、麦地那、吉达,然后我就走啦。‘我在吉达有事。’我说。可我去了贝鲁特。你知道贝鲁特吧?好地方啊——夜总会,小妞儿,乐子多着呢。然后我再回吉达,接上这些朝觐过的人,带他们回伊斯坦布尔。很有赚头。”

我问萨迪克,既然他是穆斯林,而且离麦加这么近,为什么他自己从来不去朝觐。

“去了麦加就得起誓,不能喝酒,不能骂人,不能沾女人,还得施钱给穷人。”他笑道,“这是老头子过的日子。我还没到时候!”

如今他打算去趟澳大利亚(他念成“欧大利亚”),因为他又想到了一个主意。那是有天他在沙特阿拉伯闲极无聊的时候想出来的(他说,哪个项目一开始赚钱,他就对它没兴趣了)。他的新主意是,把土耳其人输送到澳大利亚去,那边缺工人。就像把连环戒卖给法国人一样,他会先去澳大利亚的工厂考察一番,看看他们缺什么工种,然后列张单子出来。他在伊斯坦布尔的搭档会找齐一大批人,做好文书工作,办好护照、健康证明和相关材料。随后,萨迪克来租飞机送这些土耳其人过去。向土耳其人收钱之后,他还向澳大利亚人收钱。他挤挤眼说:“很有赚头。”

正是萨迪克向我指出,那些嬉皮士命定要穷困潦倒。他说,他们穿得像狂野印第安人,可实际上都是美国中产人士。他们不懂得给人好处费,而且,由于他们总是把钱抓得紧紧的,盼着讨到食品、遇见热心肠,所以他们肯定总是失败。对于嬉皮士首领身边总是围着那么年轻的姑娘,他愤愤不平。“那帮家伙长得丑,可我也丑啊,为什么那些小妞就看不上我呢?”

他爱讲自己的糗事。最妙的一件是,有次他在伊斯坦布尔的一间酒吧里遇见个金发女郎。当时已是午夜,他醉得一塌糊涂,欲火中烧。他把金发女子带回家,云雨了两次,然后睡了几小时,醒后又做了一次。次日晚些时分,他爬下床的时候,发现金发女郎冒出了胡茬,随后他看见了假发和那人身下硕大的老二。“‘只有萨迪克,’我的朋友们说,‘只有萨迪克能跟个男人搞了三次,还以为人家是女的!’可我不是喝多了嘛。”

在沉闷漫长的路途中,萨迪克是个好旅伴。这趟火车挂了三十节货车车厢,缓慢地穿越伊朗西北部,朝着德黑兰驶去,途经我所见过的最贫瘠的土地。在这炙烫的沙漠中,设施优良的火车会让人感激不尽,而德黑兰快车真是再好不过。餐车干净整洁,叫人舒心,每张桌上都铺着上了浆的台布,摆着花瓶,里头插着红色的剑兰。饭食的水准一流,但缺乏变化,总是柠檬味道的汤、烤肉串,外加一摞齐整的方面包,好似一沓吸墨纸。卧铺车厢里的空调凉得晚上要盖两条毯子。火车离开欧洲越远,好像就越奢华。在加兹温(沙漠中又一个大超市模样的超大型车站)我发现我们已经晚点了十个小时,可我没要紧事,而且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比起准时来,我都更喜欢舒适。因此我踏踏实实坐着,看书,午饭时听听萨迪克在澳大利亚大干一场的计划。车窗外的风景渐渐有了特色,山丘和高原出现了,随后是郁郁葱葱向北延伸的山脉;村庄多了起来,还有喷吐着火焰的精炼厂,没过多久,我们到了德黑兰。

萨迪克买了张当天去马什哈德的火车票。他本来没打算去的,但排队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两个漂亮姑娘在买三等车票,还看见售票员给她俩分了一个包间。在伊朗火车的三等车厢,性爱没有等级之分。萨迪克要了张三等票,而且被分到了同一个包间。“天赐良机啊!祝我好运吧。”

德黑兰,一个脱胎于村庄的兴旺城镇,是个没有古迹也无甚趣味的地方,除非你对糟糕的驾驶和恶劣交通有特别的嗜好。这里的交通状况比纽约还要坏上二十倍。据说这里以后要修地铁,但德黑兰的管道设施是村镇水平的,污水被泵入地下,而地面上就是楼房。所以,要是挖隧道的话,很可能会引发大规模的霍乱爆发。我遇见的一个人证实了这个想法,他说在这城里随便哪个地方,你只要往下挖个十英尺,就能碰到污水,过不了几年,挖五英尺就行了。

尽管这座城市规模大,也有簇新的外表,可它依然保留着市集最令人厌恶的特点。这一点跟因石油而富裕起来的得州城市达拉斯很像,而且德黑兰也具备它的全部特色:虚假的光艳,尘土和炎热,塑胶的味道,金钱的迹象。这里的女人很可爱,她们手拉手轻盈地到处走(就连最时髦的女郎也不例外),或弯腰挽着蒙着头巾的矮小老妪,走在人行道上。除了过分讲究衣装,财富没给伊朗人太多表现余地。事实上,冻得人直哆嗦的空调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伊朗富人能穿上时髦的英国服装,那是他们的格外偏爱。在堕落颓废的气氛中,有一点十分特别,几近野蛮,那就是女人的缺席。你极少能看见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几乎看不见夫妻,情侣的身影更是绝了迹,到了黄昏,德黑兰变成了男人的城市,成群结队地徘徊闲荡。酒吧里全是男人,他们穿着昂贵的西装,喝着酒,焦渴的眼睛不断在房间里搜寻,仿佛在期待女人的身影。可女人是没有的,性的替代品十分悲哀,而且显而易见:电影海报上画着身穿短睡衣的丰腴波斯女郎;有肚皮舞娘、脱衣舞女、大腿舞女的夜总会,里头还有头戴可笑帽子的喜剧演员,他们讲的每个波斯笑话都要提到掏了钱又遭人拒绝、没能尝到风流滋味的冤大头。金钱把伊朗人拉向一边,宗教把他拉向另一边,结果就造成了一个愚蠢而又饥渴的怪物,对他来说唯有女人才能解饥止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头戴三重钻冕的丑陋偏执狂、自称为‘王中之王’的人,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政府;一支执行枪决的行刑队,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法律。”

没有那么可怕,但同样恶心的是,伊朗人喜欢吃用胡萝卜做的果酱。

由于石油的缘故,德黑兰有很多外国人。这儿有两份英文日报和一份名叫《德黑兰日报》的法文日报,还有一份德文周刊《邮报》。毫不奇怪,英文版《德黑兰日报》的体育版面被如此缺乏波斯风味的新闻占据:对棒球选手汉克·阿伦的特写报道(“伟大的球员,伟大的人”);届时他当着一批淡漠的亚特兰大人的面,就快要打破贝比·鲁思一辈子714支本垒打的记录(“亚特兰大是棒球的耻辱”)。除了一条关于伊朗自行车队的简短报道之外,余下的体育新闻跟美国的差不多。用不了在德黑兰走上太远,你就能发现这些报纸是给谁看的。城里可不缺美国人,就连在边远地区干活的美国钻井工人,也可以在工地干完七天活之后,就到德黑兰来待上七天。因此,这儿的酒吧有种狂野西部小酒馆的气氛。

卡斯朋酒店的酒吧就属于这一类。高个子美国男人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对着瓶子喝杜柏牌啤酒,几个板着脸的太太或女朋友坐在他们身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有个男的坐在吧台边滔滔不绝地说话。

“我找到那狗娘养的说,‘用X光给照照这焊点’,他呆瓜似的看着我。都三个星期没X光了。这堆破玩意儿肯定早晚得塌。他对我说……”

“我们在库姆遇见奥尔布赖特夫妇了。她穿了件漂亮透顶的裙子。”沙发上的女人说。她的鞋子已经踢掉了:“她说就是在这边买的。”

“他娘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台前的男人说,“我告诉他要是我觉得这玩意儿不合格,我就不离开工地。要是他还这么着,他就继续干他这破工作。只要老子愿意,我随时可以回沙特去。”

一个穿着牛仔裤的中年大块头进来了。他脚步有点蹒跚,但面带微笑。

“吉恩,你这狗娘养的,快过来。”吧台前的男人叫道。

“嗨,罗斯。”大块头答应着,几个伊朗人往旁边挪了挪。

“一屁股坐地上之前先坐这儿来。”

“请老子喝一杯,小混蛋。”

“喝个屁,”罗斯掏出鼓鼓囊囊的钱包给吉恩瞧,“我只剩下一百里拉了。”

“他们是得州人,”沙发上的女人说,“我们是俄克拉荷马的。”

酒吧里更嘈杂了。罗斯冲着吧台旁一个男人叫着“嘿,哥们”。那人弯身抱着个酒瓶,从后头看,他已经烂醉如泥了。吉恩站在几英尺外,喝着啤酒,歇气不喝的时候就咧嘴笑。

“嗨,韦恩,”罗斯对那个弓着腰的人说,“今儿晚上咱们揍谁啊?”

韦恩摇头,吉恩用手蹭蹭脸颊,他的手被晒得很厉害,文身几乎都看不见了。

“喝一杯,韦恩,”罗斯说,“喝一杯,吉恩。问问比利想干吗。”

罗斯一巴掌拍在韦恩背上,轰隆一声巨响,韦恩跌到了吧椅间的地板上,金色的运动服揪到了胳肢窝。比利过来了(他一直在跟女人们喝酒),帮着罗斯和吉恩把韦恩架回吧椅上坐稳。韦恩粉色的后背露了出来。他的脸是刮过的,长着一对招风耳,胳膊肘支在吧台上。他抱着酒瓶的样子,活像水手在强风中紧紧抓住桅杆。他斜眼盯着自己的两只手,咕哝着。

之前一直沉默的伊朗人,此时开口跟服务生用波斯语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提意见。比利察觉到了,冲其中一个伊朗人说:“你跟他说什么呢?”

“过来,哥们。”罗斯对另一个伊朗人说。他对韦恩挤挤眼,韦恩有点酒醒了,站起身来。罗斯一下子拽住那个伊朗人的衣袖:“跟你说句话。”

沙发上的女人们起身要离开,抱着手袋往门口走去。

“嗨!”罗斯冲她们喊。

“你们这帮小子又要动粗了。”

女士们走了。发觉事态不妙,我也跟着她们走到了喧嚷的街上,同时发誓我一定要搭上最早一班火车,逃离德黑兰。

离开伦敦前,我在地图上画了一条路线。我本来想从德黑兰一路往南,去往卡里德巴德,再到达伊斯法罕,然后从这里往东南方向去,到亚兹德、巴夫格,最后到达铁路终点扎兰德。然后我打算坐汽车穿过俾路支斯坦,在伊朗的扎黑丹火车站搭乘巴基斯坦西方列车,一路向东去往巴基斯坦。

“这条路线当然可以,”一位使馆官员说,“但我不建议你这么走。去奎达得耗掉你将近一星期的时间,就算别的都不考虑,这时间也太长了,因为你没法洗澡。”

我说,我刚刚经历了五天没澡洗的日子,这不算什么。我真正担心的是俾路支人:他们是不是在打仗?

“宁可信其有!”

“那您觉得,这条路线不大好喽?”

“要我说,冒这个险挺蠢的。”

别的旅行者可能会直面挑战,去往东南方,而我庆幸有机会反其道而行之。我谢过使馆官员的建议,买了张火车票,去往东北部的马什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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