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

“故”事如何“新”编:论中国现代“重写型”小说 作者:祝宇红 著


一、“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

1.重写孔子与“非儒反孔”思潮

现代“重写型”小说中,先秦诸子的形象不仅不再是至圣先贤,而且还经常是平凡甚至平庸的,处境总是窘迫,自身还有很多缺点。

郭沫若小说《柱下史入关》(1923)中,老子出关到了“渺无人迹的砂漠”,才发现想象和实际完全是两回事:青牛没吃没喝倒毙了,他本人还是喝了青牛的血才得以狼狈逃回关内,现实的教育使他否定了自己以前的学说。郭沫若同时期创作的《漆园吏游梁》(1923)里,庄子陷入了现实的困窘:卖不出自己打的草鞋,去向旧友“贳两升小米”也被拒绝,他只好拿起草鞋“足足嚼尽了一只”。

道家的老庄境遇如此,儒家的孔孟在现代“重写型”小说中也跌下了圣人宝座。郭沫若《孟夫子出妻》(1935)中,孟子一心“立志要为圣贤”,其实行方式就是“不动心”、“存夜气”,而他的夫人却不能不使他挂心,因此夫人就成了他修行的障碍,他感到必须把夫人“出了”才行。可笑的是,孟子既想修行,又难以离开夫人,倒是夫人主动请求离去以成全他。小说中孟子面对夫人时倨时恭、心神不定,恰和其夫人之安稳从容形成对比。

孔子被重写得最多,头上“大成至圣先师”的光环消失殆尽。王独清的《子畏于匡》(1929)中孔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向强盗头子夫人献媚以脱离险境。非厂的《“子见南子”以后》(1935)中孔子不仅没有通过南子走上门路,反而被她奚落,所以大生其气,骂道“只有女子和小人难对付”。郭沫若《孔夫子吃饭》(1935)中,孔子怀疑颜回偷吃米饭,试验颜回的反应才发现自己错怪了他,于是借着教育弟子而掩盖自己的疑心,搪塞自己的良心不安。秋翁(平襟亚)的《孔夫子的苦闷》(1941)设置了一个“米珠薪桂、百物高昂的年头”,借用《论语》中孔子的言辞,虚拟出因“学生们的积欠学费”十分头痛的孔子。谭正璧的《采桑娘》(1942)中孔子则输给了民间的采桑娘:孔子要向采桑娘求教穿九曲明珠的方法,受到“不要把我们女子放在‘小人’一起评骘”的教训。鲁迅的《出关》(1935)中孔子不是主角,但是一样是个不太光彩的人物:一方面,孔子学老子的学说,为的是“上朝廷”;另一方面,孔子离开之后,老子判断:“他以后就不再来,也不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以上小说或多或少都具有讽刺意味,孔子不仅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而且鼻子被抹上白粉,成了带有小丑色彩的漫画人物。

这种将诸子“凡庸化”的重写倾向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反传统的文化潮流相一致。将重写的笔触集中到孔子身上,则在小说创作领域实践了新文化运动提出的“偶像破坏论”,呼应了民国期间学术界、思想界“非儒反孔”的思潮。作为影响了中国文化两千年的儒学圣人,孔子在没有成为“圣人”之前,会被其他思想流派的人攻击;在成为“圣人”之后,依然有异端发表针对他的不同意见。不过,只有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孔子才切实地被拉下了中国文化思想权威的宝座。

民国时期,非孔与尊孔是影响思想界的重要话题,非儒反孔的思潮的力量是强大的。民国时期的非儒反孔思潮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考察。

第一,从政治层面来看,非孔与尊孔的对立常常由政治问题所引发。民国建立之初,袁世凯复辟,发布尊孔令,政治上的反动引发了思想界批孔的热潮。从易白沙《孔子平议》开始,之后陈独秀、吴虞、鲁迅、李大钊都纷纷在《新青年》上发表非儒文章,掀起反传统的文化风潮。胡适在《吴虞文录序》中称吴虞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孔子自此消褪了长久以来被赋予的神圣色彩,并且再难恢复。正是在这样的风潮下,才有诸如王独清《子畏于匡》这般的非孔作品产生。此后的1934年,南京国民党中央通过尊孔祀圣的决议,倡导学生尊孔读经。政治上的这种尊孔命令,也引发文化界的抵触之声。郭沫若《孔夫子吃饭》就是写于尊孔令发布之后的1935年,小说将孔子刻画成一个颇有私心并且不无虚伪的“领袖”,正是对当时尊孔决议的嘲讽。

第二,从社会文化层面来看,孔子的评价问题多次成为热点。1929年,位于山东曲阜的山东第二省立学校排演了林语堂创作的独幕剧《子见南子》,惹得孔门后裔大动干戈,告上法庭,社会舆论纷纷谴责后者的孔子偶像情结及霸道言行。在戏剧中描写孔子未免“不动心”的林语堂,1930年代办起《论语》杂志,提倡幽默,给孔子戴上闲适幽默的帽子,这种论调又遭到鲁迅等人的批判。非厂《“子见南子”以后》就是针对“论语派”的主张而唱的反调。

第三,从学术层面来看,非儒反孔思潮有传统自身的裂变和西学的冲击两方面的因素。就西学的冲击而言,20世纪初,中国旧学的体系逐渐解散,仿照西方学术逐步建立起新的知识体系。晚清的诸子学在民国变成了“中国哲学”学科的一部分,先秦诸子都成为西方学术体系中“哲学”的研究对象。学者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与意愿来评判诸子,一般不会遇到来自学术之外的压力。在这样的学术体系里,一向作为中国正统文化的代表的儒家也失去了其权威性,可以被任意褒贬。

在非儒反孔思潮影响下的风习中,现代小说里所描绘的孔子形象被剥去圣人的道德外衣,那么,“非儒反孔”、“打孔家店”就是现代重写诸子小说的主旨所在吗?恐不尽然。有研究者就曾经指出,一方面现代作家揶揄、嘲弄“圣人”,高唱偶像破坏论,反对神化传统文化的“祖师”;另一方面,他们又以“人”的标准“还原”这些“祖师”形象,予其“人”的尊重。的确,现代作家往往声称“还原真相”才是其重写的初衷。

2.“还原”倾向

《孔林鸣鼓记》是曹聚仁的一篇戏剧体小说。小说虚拟了一个非现实的场景,从古至今的儒学人物纷纷登场,接受孔子的批驳。小说中,孔子指斥后人曲解自己的为人与学说,逐个批驳孟轲、荀卿、董仲舒、刘向、周敦颐、朱熹、康有为一干人等,指出他们违背了自己的原意,不是故意使坏,就是不安分地胡说。在杂文《挖掘孔林私议》中,曹聚仁表达了完全一致的看法:

孔圣人总算是件东方的木乃伊,直到今天,还是“不朽”。……孔圣人死去以后,孟亚圣首先调好香料油胶,替他涂上一层;荀老夫子又调好香料油胶,涂上一层。汉朝贾谊董仲舒五经博士十三博士辈,替他穿上一件阴阳五行的道袍,将他装成道士模样;刘歆,郑玄,王肃那些古文经,又替他戴上一项方巾……还有赵普请他治天下,康有为请他充当政客当教主,戴季陶先生请他收孙中山先生为弟子……且设身处地为孔圣人想想,肉体灵魂之受苦受难,莫此为甚。若替他脱下袈裟,除去冠冕,洗涤香料油胶,还他一个通体轻快,他岂有不高兴之理。

《挖掘孔林私议》和《孔林鸣鼓记》,一为杂文,一为小说,内容相仿,主旨完全一致,对照来看,作者的倾向显而易见。所谓“替他脱下袈裟,除去冠冕,洗涤香料油胶”,当然带有破除偶像崇拜的意思。在新文化人看来,偶像代表了迷信,限制了思想的自由。偶像的用处,即在于权势者利用其权威来压制人。“偶像倘不破坏,人间永远只有自己骗自己的迷信,没有真实合理的信仰”,而孔子被历朝历代奉为最大的思想权威的偶像,他的“圣人”形象因此必然成为被打倒的目标,以祛除其“圣魅”。这里更重要的,是曹聚仁所说的“还他一个通体轻快”同时意味着还原孔子的本来面目。

对写了《孔夫子吃饭》的郭沫若来说,他相信《吕氏春秋》中孔夫子吃饭的故事“一定有根据”,所以据此重写;对《“子见南子”以后》的作者非厂来说,他“自信”其小说是“熟读精读《论语》的‘心得’”,要比“论语派”的见解更为正确。在他们看来,剥去孔子“圣人道德”的外衣正是还其本相。

那么,小说家是如何在小说中“还原孔子真相”的?

首先,当然要洗去后人为孔子涂抹的油彩。鲁迅曾说,孔子死后,“因为他不会噜苏了,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以至抬到吓人的高度”。因此,小说家就要把孔子脸上那“种种的白粉”洗去。曹聚仁说要给孔子“脱下袈裟,除去冠冕,洗涤香料油胶”,正是这个意思。在《孔林鸣鼓记》中,“白粉”也好,“香料油胶”也好,可能指别有用心、故意歪曲孔子,也可能指迷信与孔子年代接近的学者的看法,这两者都被否定了。《孔林鸣鼓记》题目中“鸣鼓”一词,出自《论语·先进篇》:“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曹聚仁借用了“鸣鼓”一说,正是表明孟子等一干人“非孔子之徒也”,表明反对后人对孔子的曲解。小说中孔子与康有为、庄存与、刘逢禄的对话形象地表现了这一点:

孔丘:什么素王。我这荤王今天偏要打折你这狗腿,看你还敢造谣生事不?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大同书,什么张三世,都说是我的主意,我几时出过那些狗屁主意。

康有为:我本来只说是老夫子“托古改制”,我,我以为老夫子总不会知道的,也想托一回古改一回制看。……其中有许多道理,都是庄存与,刘逢禄他们两位老前辈说的,我也不大清楚。

庄存与、刘逢禄:我们,我们也是从前几位汉朝的老前辈,何休他们说的,我们想汉朝人离开老夫子时候近一点,他们总不会说错的。

的确,无论清代经学各家各派持何种主张,在寻求六经的历史真面目这一点上他们都无异议。从某种角度来看,经学今古文之争也就争在“求真”的层面。梁启超这样描述清末今古文之争的必然性:

入清则节节复古,顾炎武、惠士奇辈专提倡注疏学,则复于六朝、唐。自阎若璩攻伪《古文尚书》,后证明作伪者出王肃,学者乃重提南北朝郑、王公案,绌王申郑,则复于东汉。乾嘉以来,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矣。悬崖转石,非达于地不止。则西汉今古文旧案,终必须翻腾一度,势则然矣。

对于今文学家来说,“求真”意味着接近“原初”,那么,愈接近六经成书年代的资料则愈接近真实,汉代人解经要比宋儒接近原意,而西汉解经比之东汉又更接近原意。“汉朝人离开老夫子时候近一点,他们总不会说错的”,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

康有为讲“托古改制”,作《孔子改制考》,与其说是研究专门学问,不如说是为了政治革新寻求思想工具和理论资源。因此,曹聚仁让孔子在小说中大骂康有为。有意思的是,康有为借孔子之名行改革之实,梁启超在《南海康先生传》中称其“发明孔子之真意”。梁氏后来反对康有为视孔子为教主的观点,又说“保教之议者”“不知孔子之真相”,而他自己将孔子视为“先圣”、“先师”。顾颉刚则自称初读《孔子改制考》就深为叹服:“第一篇论上古事芒昧无稽,说孔子时夏殷的文献已苦于不足,何况三皇五帝的史事,此说即极惬心餍理。下面汇集诸子托古改制的事实,很清楚地把战国时的学风叙述出来,更是一部绝好的学术史。……我对于长素先生这般的敏锐的观察力,不禁表示十分的敬意。”这里,顾颉刚就认为康有为的“托古改制”是“绝好的学术史”。是耶非耶,都以“真相”当做判断标准,以“还原”、“求真”为主旨。

其实,撇开康有为是否“发明孔子之真意”不谈,他的言论确实未尝不顶着“还原”、“求真”的帽子。曹聚仁在小说里把康有为、庄存与、刘逢禄描绘得小丑一般,但在“求真”、“还原”的追求上,他和这些人没有不同。曹聚仁这种“还原”思路和顾颉刚的观点也可以互见。1923年顾颉刚在给钱玄同的信中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意见,两人的通信发表之后引起很大反响。“层累说”揭示了“其世愈后则其传闻愈繁”(崔述)的内在秘密,对于研究历史、神话、民间文学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层累说”的思路也体现在顾颉刚对孔子的认识上,他曾经这样说:“春秋时代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时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到现在又快要成为君子了。孔子成为君子并不是薄待他,这是他的真相,这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同样地,《孔林鸣鼓记》中曹聚仁干脆让孔子直接宣布,“我要做‘君子’,偏不要做‘圣人’”。在顾颉刚的论述里,孔子形象经历了“君子——圣人——教主”的演变,也是“层层累积”起来的,要恢复“真相”,就要重新把他看成一位“君子”,剥落孔子身上被后人赋予的“圣人”、“教主”的“油彩”。这种与“层累说”思路一致的孔子观,和曹聚仁《孔林鸣鼓记》、《挖掘孔林私议》中的观念实在是非常合拍的。

如果说作家重写孔子时首先要洗去前人涂抹的油彩,那么他们自己怎样来描绘孔子呢?

当然,他们的重写也不是空穴来风,从诸子书中发现真孔子、从民间传说中吸收素材是重写很重要的内容。换句话说,现代重写孔子的小说,其前文本往往来自诸子书和其他非正统典籍。例如,郭沫若《孔夫子吃饭》的前文本来自《吕氏春秋》,谭正璧《采桑娘》的前文本来自《韩诗外传》。

从其他典籍中发现“不同声音”的手段,在现代重写诸子的小说中屡见不鲜,这和清末诸子学的思路有着极为相似之处。张灏论述19世纪末叶中国“诸子学”复兴时,曾经指出,这种复兴很大程度上源于汉学衍化的内在逻辑,他认同余英时的观点,即汉学中有着儒学“回向原典”的内在冲力。在这种内在冲力的作用下,汉学家们则重新燃起了对古典非正统哲学的热情。

鲁迅曾经明确表明,小说《出关》中“老子的西出函谷,为了孔子的几句话”不是自己的独创,而是从章太炎那里听来的。晚清诸子学说中,章太炎是力主“复古”的,不过,他的“复古”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就是“以复古为解放”。在《尊荀》一文中,章氏将“古”与“新”相对来看:“近古曰古,大古曰新。綦文理于新,不能无因近古。……其傃古也,禔以便新也。……其傃古也,其傃新也。其傃新也,禔以害新也。”章太炎的“傃古便新”表现在对先秦诸子的重新诠释上。他既然信任诸子典籍,就以诸子书中“非孔”记录作为证据:“佛与外道,互有通涂,孔与庄、韩,亦非隔绝。故录在彼书者,转可信为胜义。”《诸子学略说》中孔老相争一段就来自《庄子》,并由章氏加以发挥引申,从而被鲁迅采用为前文本创作了《出关》。虽然鲁迅说章太炎这段诋毁孔子的话自己也并不一定信为真实,不过,类似从诸子书中发现真孔子的思路,鲁迅是极为认可并在自己的写作中发扬光大的。

3.西学视角与比附思维

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中显示出的怀疑精神和考稽功夫固然令后辈如顾颉刚产生十足敬意,但是他的写作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最终关心的不是学术而是政治文化。康氏要重建以孔子为宗师的文化道统,改造传统以维新。有了这样的眼光和目的,他的诸子学才从今文学的“宗汉”扩大到重视先秦诸子。康有为重建文化道统的手段是尊孔子为“教主”,这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康氏将欧洲文明的发达归结于基督教,“欲侪孔子于基督”,所以倡议设立孔教。换句话说,康氏的“还原孔子真相”,一则要服务于其维新、启蒙的政治性目标,二则受到西学的影响,终于得出“托古改制”的结论。康有为从“求孔子真相”出发,进于“立孔教”的主张,背后支撑他的是将西方历史文化比附中国的思维模式。他从晚清诸子学的“还原”学术理路开始,进而开辟了援西方思想入中国、以西方视角审视中国的新路径。

现代重写先秦诸子的小说,不仅仅在“还原”孔子真面目的主张上承接了康有为等晚清诸子学家的路数,在“以西方视角审视中国传统”这一点上,也是一样。小说家要还原孔子的真实面目,当然指的是“洗去”孔子身上那些由传统的注疏、解释所带来的层层“油彩”。不过,如果说“重写型”小说洗去了孔子身上的“传统的油彩”,那么是否自身就是通体透明的呢?恐怕也不尽然。在“还原”、“求真”的旗帜下,重写者开始抛开传统的观念,与此同时,西方理念则悄然潜入重写者的思维,开始发挥作用。

廖沫沙在《凤兮,凤兮!》(1944)中写到,隐士兼狂人桀溺将孔子所持之道视为拘泥于先王之道,历史环境已经改变,道自然行不通。桀溺对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不以为然,“随你走到哪里,天下乌鸦一般黑,不从远的和大的地方想办法,要来改变世界,这能行吗?”后来孔子也不得不面对这一点,他感慨:“天下无道久矣,我过去的办法行不通,别人也不会宗信。”这种将孔子之“道”视为注定被淘汰的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教条的观点,正为许多接受历史进化论的知识分子所持有。萧公权就将孔子的失败主要归于历史环境的限制。他承认孔子陈义很高,但指出就连孔子弟子中也很少能够力行的人。孔子是君子儒,不是小人儒,可是,“孔子所欲改善保持之封建天下,卒迅速崩溃以去,则君子儒不能与游说功利之士争胜,亦势所必至也”

如果说在情感上,《凤兮,凤兮!》中“孔子之道不行”的感叹接近萧公权对孔子“君子儒”的评价和惋惜,那么在观念层面,《凤兮,凤兮!》中对于孔子之道的评价更接近范文澜的观点。范文澜这样描绘孔子的烦恼和矛盾:“想维持旧统治者的地位,可是正在摇摇欲坠;想反对世卿大臣,可是他们仍有实际权力;想做大官,可是被贵族压抑;想安贫贱,可是委屈了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这正好可以与《凤兮,凤兮!》选择重述的情节对应来看。小说中,孔子尊鲁君,而鲁国的大权掌握在季叔孟三家;孔子要明纲常,劝鲁君攻打弑君的齐国陈恒,可是当权的季氏却不同意;在“危邦不居”信条下离开鲁国,他仍然希图在其他诸侯国宣扬自己的“道”,实现从政的愿望。

荆有麟《孔子去楚的途中》(1933)将孔子比作“布尔乔亚”,称之为统治者的“帮闲”,把骂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者当做“普罗者”。小说讽喻的意味十足,将孔子划归贵族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十分明显。将孔子视为统治阶级利益的代表,这是接受阶级观念的知识分子批孔的着眼点。陈独秀在《宪法与孔教》一文中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孔子之道,果为何物?”接着,他在文中作了如下回答:“愚以为三纲说不徒非宋儒所伪造,且应为孔教之根本教义。”“此等别尊卑贵贱之阶级制度,乃宗法社会封建时代所同然,正不必以此为儒家之罪,更不必讳为原始孔教之所无。”在此,陈独秀十分鲜明地将“阶级制度”判作了孔子之罪、儒家之罪。

历史进化论也好,阶级观念也好,这些无不来自西学。可以看到,在试图“洗去”孔子身上“传统的油彩”之后,重写者却不由自主戴上了西学“眼镜”来审视曾经的“圣人”。有了西学的“眼镜”,20世纪的作家笔下的先秦诸子就有了不一样的面貌。以外来的眼光审视中国传统文化,这正是文化转型时期文人、学者着意要做的事。这样的学术理念和文化观念也是顺应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在重写诸子的小说中可以见到西学眼光,自然可以算得不同文化间相互比较的实践,但践行得精微与否却不一致。将孔子比附“布尔乔亚”,将批评孔子的隐士比附“普罗者”,这样的重写不但不精微,简直失于粗疏,借用郭沫若的话来说,这种重写就是通过“凸凹镜”来看孔子。

4.孔子重写中的道德含混性

在以上“还原”式的重写中,现代作家的重写观念呈现出与清末以来诸子学的内在里路的相似性,也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西学视角,甚至在重写中不由自主地带着比附思维。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重写孔子的现代小说中,除了本节开头提到的那些具有“反儒非孔”倾向、对孔子颇多讽刺的重写(比如王独清《子畏于匡》、非厂《“子见南子”以后》等),还有不少作品刻画了更接近所谓“正面角色”而往往带有悲剧色彩的孔子形象:他为了理想周游列国,恓恓惶惶奔走四方,却不得不面对“道不行”的残酷现实。在以孔子为主人公的小说中,有几个情节被多次重写,即“子见南子”、“凤兮之歌”以及“伯牛有疾”。

(1)“子见南子”

在现代小说中,“子见南子”这个情节被多次重写。《论语》中记载“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孔子为此还赌咒发誓,连称“天厌之”。毫无疑问,这个情节极富戏剧性,很容易被拿来重新解读,作为重塑孔子形象的材料。

非厂对孔子有几分不敬,《“子见南子”以后》描绘孔子见南子,被南子奚落了长相,心里很不是滋味,以至于退回来之后骂出“只有女子和小人难对付”的话。非厂这篇小说针对的是林语堂等“论语派”,当时后者在《论语》等小品文杂志上一味谈论孔子之“幽默”,将幽默、旷达视为孔子最重要的品性,林语堂还写过《孔子亦论语派中人》这样的小品文。在这里非厂故意和“论语派”唱对台戏,描绘孔子小肚鸡肠的私心、对待女性的扭曲心态。不过,孔子为何要去见南子呢?《“子见南子”以后》中通过孔子的自白可以看出来:“我搭了坏名气,不顾一切地跑去求见伊,纵也有心避艳,却满想弄个一官半职,藉着推行我的大道理,倒是正经的。”没错,孔子为了“行道”才去见南子,以图通过南子影响卫灵公。结果,南子只是好奇想看看圣人长个什么样,孔子凭空受到羞辱,不仅推行“大道”不得,归来之后还被子路质问。

在冯至《仲尼之将丧》中,暮年的孔子回想一生,也不由自主回忆起当初见南子的一幕,“她那时要见我,她哪里懂得我的一缕头发,她哪里懂得我的一声叹息。她见我,不过因为我的身子分外高,我的头顶有些凹,想看看我这在她眼内有些奇异的人罢了。……我抱着我的理想,流离颠沛,一十四年——卫呀,楚呀,陈呀……没有一个地方能够用我一天”。谭正璧《采桑娘》中则通过子路的内心独白来勾勒“子见南子”一事:“这次的夫子却变更了平昔的态度,想实行‘时’的政策,以为可以通过她来踏上卫国的政治舞台,实现他在鲁国没有实现的伟大的抱负。不料反而被她利用了,闹了许多别人所不会有的笑话。”由此可见,重写的小说中都是将“子见南子”和夫子之道不得推行联系在一起的。

这一点在林语堂的独幕剧《子见南子》(1928)中也可以得到印证。这出引发了一场官司的戏剧,将孔子的“周公之道”和南子的“艺术人生观”对立起来,让代表这两种观念的两个人面对面碰撞,最后孔子竟然败下阵来。他虽然最终依旧坚守自己的“道”,可是却不能影响南子,还差点被南子所动摇。就在林语堂《子见南子》发表之后不久,田汉翻译的日本谷崎润一郎的小说《麒麟》也发表在《南国周刊》上。《麒麟》的主要情节是孔子和南子争夺卫灵公,也将孔子和南子对立起来。小说中,灵公被孔子描绘的“大道”所激动,开始听从了他的建议,但最后还是屈服在妖冶的南子裙下。有趣的是,《麒麟》故事的题记恰恰是“凤兮之歌”。“子见南子”发生在孔子遇楚狂之前,更发生在“西郊获麟”之前,小说用这样的题目和题记,正是表明其主旨所在:夫子“道不行”的悲哀。

《“子见南子”以后》、《仲尼之将丧》、《采桑娘》以至《麒麟》中对孔子的心理描写当然都出自虚构,可是小说中透露的那种苦闷的思绪,只有对照“重写型”小说中孔子闻“凤兮之歌”而怅然若失的描绘,才更能凸显其深长的意味。

(2)“凤兮之歌”

《论语·微子篇》中关于“凤兮之歌”的记载很简单: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论语》中孔子热心救世,碰到几位隐士对他泼了些冷水,楚狂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对孔子唱“凤兮”之歌,究竟是劝谏,是讽刺,是友好,还是不善?在现代作家的小说中,对此有不一样的重写。

陈子展《楚狂与孔子》(1932)就以这一首“凤兮之歌”为主要内容。孔子千辛万苦到了楚国,谁知楚昭王听信了令尹子西的话,不重用孔子。又过了没多久,昭王也死了。孔子苦闷中出游郊外,碰到楚狂唱了一首“凤兮之歌”,他不禁悲从中来:

孔子眼望着这个老者走过去的背影,耳听着这个老者唱出来的悲声,好像他的那颗热辣辣的尊王复古的心头浇了一瓢子冷水,不觉很感伤的叹息道:“唉,我不见来到,天下太平是没有希望的了,我的这一生就是这样算了吧!”

小说中,孔子的形象基本是正面的,他为自己的政见不得采纳、自己理想的社会不能实现而感伤悲叹。楚狂的歌衬托出孔子心境的悲凉。

曹聚仁《孔老夫子》(1934)则将楚狂的歌放在孔子与弟子论道之后。孔子分别问子路、子贡、颜回三个弟子为何自己的道不能实行,只有颜回的回答令孔子满意:“我们有财宝,他们不识货,足见他们是为多大的混蛋,我们何必想倒霉不倒霉的事呢!”那么,孔子为何突然向弟子发出这样的问话呢?小说接着写道,正是楚狂所唱的“凤兮之歌”,“这漫长而凄惋的楚歌,刺痛了仲尼的心!”

廖沫沙重写孔子的小说就更加典型了,干脆以《凤兮,凤兮!》(1944)为题。和《楚狂与孔子》从楚昭王不用孔子说起不同,《凤兮,凤兮!》从孔子相鲁开头。孔子摄行相事,不到三个月就有了“看得见的成绩”,孔子因此更加跃跃欲试,憧憬于他将要实行的治鲁三年计划。哪知道此时齐国陈恒弑君,孔子要求鲁君讨伐陈恒,但是鲁国的大权控制在季叔孟三家,这三家都不主张出兵。此时齐国更送来女乐讨好鲁国,鲁君和季氏都沉迷于戏班子的娱乐,根本听不进孔子的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孔子只好带着弟子离开鲁国。在路上,他们听到一首楚歌被人翻来覆去唱,这正是“凤兮之歌”。孔子想找到唱歌的人,那人却故意回避了。接着他们又遇到了长沮、桀溺、挑着篠箕的老者,这些人对孔子都有些不以为然。当长沮、桀溺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认为孔子走到哪里也一样时,孔子没有否认他们的说法,但是依旧坚持自己:“不过这种世界,我若不钻进去干,只是翻翻泥土,图个清静,又怎么改变法呢?”当看到挑篠箕的老者躬耕忙碌,孔子对自己原来的想法有所修正。唱“凤兮之歌”的楚狂,以及那些发出不同声音的隐士,他们成为促进孔子思想转变的外在因素。如果说以前孔子是坚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话,那么,此时他却明白表示:“我的道行不通,我已经知道了。”他想到了“易道而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只研究历史现实,不说空话。”孔子打算从此带着学生进行“实地考察”,以作研究历史的辅助,并且还亲身参加了耕作的农活。可见,小说以“凤兮,凤兮”为题,正是表明孔子此前的“道”是行不通的。

“子见南子”、“凤兮之歌”在小说中被多次重写,透露出孔子“吾道不行”的悲哀;同样,“甚矣吾衰也”的感叹也被多次重写,有着相近的感情倾向。“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也。”《论语》中记载着孔子对自己衰老的感叹。冯至《仲尼之将丧》(1925)以这句话作为题记,正力图表现面临衰老与死亡的孔子可能的心绪。《凤兮,凤兮!》的结尾预示着孔子认识到从政的路行不通,他打算退而研究历史,一心著述、教授学生。而《仲尼之将丧》中,晚年回到故乡的孔子似乎对自己的一生都产生了怀疑。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以前,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而今,“旧日的气概一点也没有了”。面对茫茫宇宙,他感到人的渺小、微茫,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樵夫的哭泣:

樵夫啊,你是世间的至圣!当我们在泰山的幽径里相遇时,你哭得是恁般地苦闷,岩石为之堕泪,鸟兽为之惊心。我这愚蠢的人啊,我那时不但不能领会,还要问你为什么哭。樵夫啊,你说,你自伤,所以这般哀泣……茫茫天空,恢恢地轮……万物的无着无落,是这样敏锐地感动了你……你深入了人生的真髓、宇宙的奥秘;我直到今日,才能了解你!

曾经,他踌躇满志,所以不能了解人的渺小感;曾经,他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不能认可樵夫自伤的哭泣;现在,面对死亡的阴影,他对于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我还有几天的生命呢,天也无边,地也无涯,悠悠荡荡,我种种的理想已经化成灰烬了。后世呀,不可知的后世……”当一个人在最终时刻对自己一生所坚信、坚持的理想产生了怀疑,人生的立足点发生了动摇,这是多么大的打击!

孔子一向是至圣先师,在中国文化里代表着最高的德行。不过,在现代作家笔下,孔子却显出几分落寞与悲凉。旷达、圆通而坚韧,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子,在现代重写作品中,伤感于“凤兮之歌”,叹息“我道不行”。在具体行文中,小说对孔子的刻画各有侧重,但是对“凤兮之歌”的感慨却是一致的。这些“重写型”小说中,毋庸置疑,孔子之“道”确乎是行不通的,连孔子自己都明白这一点。如果说《凤兮,凤兮!》中孔子还能够转而将希望寄托在著述和教育上,那么《仲尼之将丧》中他对自己一生都开始怀疑起来。

《仲尼之将丧》将孔子不复梦见周公的叹息作为题记,以此生发、描绘暮年孔子的复杂心绪。王济安《孔子南游于楚》(1937)也抓住了这句话来刻画孔子的心理。孔子南游于楚,意见依旧不能得到国君楚昭王的采纳,他不禁在逆旅的屋子里感伤起来:“老了哇!真是老了!有好些时候,不曾梦见那位老圣人周公了!真是老哇!梦也没有了呢!而且……而且这趟南游,又是白跑了腿啊!回去罢!回去罢!不是有些天资极好的徒弟么?回家去把他们好好的教育起来;行我的道的如果不是我自己,一定是我的徒弟们,或是徒弟们的徒弟呢?”孔子预见到在这个时代难以推行自己的“道”,不过,他还希望更多人了解他知道他,还寄希望于教育弟子来“传道”。可是,弟子是否能够传承他的衣钵?子路是孔子最亲近的弟子,当叶公向他询问孔子的为人时,他竟然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为此,孔子对子路说出一大篇道理来,可是子路究竟对夫子体认了多少呢?孔子说完话,“眼睛又从子路身上挪开,仍然注视着对面的墙上,又看见那众弟子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3)“伯牛有疾”

“伯牛有疾”也是小说中被多次重写的重要情节之一。伯牛是孔子得意的门生。《论语》中孔子将门生分成几个类型:德行、政事、言语、文学。除了颜回,德行科的佼佼者就是伯牛了。《论语·雍也篇》记载:“伯牛有疾,子问之,至牖执其手,曰:‘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伯牛是孔子心爱的学生,他生了病,孔子前去探望,隔着窗户握着他的手发出痛苦的叹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样的人怎么得了这样的病!

孔子对弟子都很有感情。颜回年轻轻就病死了,孔子极为伤心;子路在卫国遇害时被剁成肉酱,孔子得知后马上叫人把家里的酱缸盖上,再也不吃酱了;很有德行的忠厚的伯牛病了,孔子自然也很关心他,为他伤心。不过,孔子为何发出这样强烈的感叹呢?“斯人”指的是什么样的人,“斯疾”指的又是什么样的疾病呢?伯牛温文儒雅、忠厚老实,“斯人”当然指的是“这样好的人”。而有的学者论述,孔子连门都不能进,隔着窗户看望伯牛,伯牛一定是得了恶疾,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大约是麻风病之类的严重皮肤病。伯牛是否得麻风病暂且不去管它,孔子的叹息大致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就是说,伯牛是很好的人,却得了不可治愈的恶疾,这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事。

冯至《伯牛有疾》(1929)以孔子探望生病的伯牛为中心情节,让伯牛对孔子诉说自己的困惑与痛苦。伯牛好端端得了恶疮,无缘无故就被街坊四邻恶语中伤,说他一定是没做下好事才会生这样的病。伯牛不仅要面对旁人的恶语相向,还为连累妻子感到内疚。既然生了不幸的病,就要自己担当,于是伯牛把妻子送走了。不能因为“爱”而连累妻子,伯牛这样想。面对伯牛的倾诉,孔子也无言以对。伯牛所说的担当,也是夫子曾教育他的品性。小说的一开始就打下铺垫,描写孔子很不满意《诗经》中“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这样不真诚的话:有没有思念还不清楚呢,先把离得太远当做理由,岂不是“好行小慧,言不由衷”?面临一件事,不问自己做得如何,却先从外部找原因,孔子很不喜欢这样的做法。因此,在伯牛爱上一个女子却得不到回报,埋怨对方不相信自己的感情时,孔子告诉他,一个人没有权利要求别人怎样对待自己,既然爱一个女子,就要像爱真理一样爱她,就要承担自己的感情,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能像那些念叨“岂不尔思,室是远而”的诗人那样缺乏真情实意。伯牛听了孔子的话,果然追求到妻子。而他后来生病将妻子送走,也是进一步遵循“一个人承担”的原则。可是,伯牛这么做高尚固然高尚,他自己却不能不痛苦。对于伯牛的境遇,孔子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有痛惜地感叹。

在小说里,伯牛正是沿着孔子教育的方向做人、行事。他似乎就是孔子在“真诚”、“承担”这些思考层面的一个影子,或者说在这些方面,他可算个能够躬行的“小孔子”。然而,在不幸到来时,他的品性不仅没有减轻痛苦、解决问题,却给他带来更悲惨的处境。具有美德的伯牛,并不能抗拒厄运,却被厄运打倒了。

廖沫沙《凤兮,凤兮!》中也特别重写了孔子探视伯牛。“孔子一向是爱重伯牛的品性的,现在眼见他遭了这样的不幸,不由不感觉痛惜。”《凤兮,凤兮!》的主题即是孔子之“道不行”,其中选取“伯牛有疾”来重写,恰恰是从这段故事中渲染出“温文儒雅”、“厚重完善”的人却陷入不可治愈的恶疾,被视为“不洁净”。伯牛,正象征了孔子所向往和坚持的“道”,没有人能否认其美好,但是它却不可能有前途。返回来审视《伯牛有疾》,可以看到其中也传达了类似的信息。伯牛之疾不可治愈,甚至发出“恶臭”,正是孔子之道行不通的一个隐喻。

如果说德行完备的伯牛隐喻了孔子之道,那么,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下,我们也可以将“孔子之道”置换成“中国传统文化”。伯牛的恶疾,也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所遇到的问题。对于作家来说,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并不否认传统文化固有的美好,可是,在现代境遇中,这样的文化却如染“恶疾”,不可治愈。他们对于这样的文化,只能叹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在感情上,对其不无留恋;在理智上,却看不到它的未来。

在以上作家的重写中,他们感情上未尝不倾向于孔子,对其颇具同情之心,用悲凉的笔墨渲染、烘托出孔子奔走列国恓恓惶惶的一生;在理智层面,他们却无不认为孔子之道根本行不通,他的行为无异于对着风车宣战的唐吉诃德。否定孔子之“道”,肯定孔子之“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重写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将孔子人格与孔子之道区别开来的倾向,是民国时期理解孔子的最具代表性的观念。这种“二分法”成为理解孔子的主流方法。

易白沙是首先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重新评价孔子的代表人物。他的《孔子平议》用一个“平”字,既突出了客观评价孔子的“公平”态度,也显现出“平视”孔子的新的眼光。在这篇开风气之先的文章中,易白沙就明确地将真正的孔子和被利用的傀儡区别开来,他在文章结尾十分痛惜地写道:“孔子宏愿,诚欲统一学术,统一政治,不料为独夫民贼作百世之傀儡,惜哉!”同样地,李大钊也清楚地表明新文化反对的是偶像的权威,而非孔子本身:“余之抨击孔子,非抨击孔子之本身,乃抨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抨击孔子,乃抨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新文化运动具有反传统的色彩,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要“打倒”的是“孔家店”,而不是孔子本人。在新文化人眼中,后人拿孔子做了傀儡、偶像,利用了孔子,真正为害的是利用他的人,而不是孔子本人。

重写孔子的小说中,写于1930年代的占了很大一部分,彼时国民政府正大力提倡“尊孔读经”。鲁迅等许多知识分子也纷纷批评这股“复古”风。鲁迅犀利地指出孔子一向被权势利用的事实:“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针对孔子被人利用这一点,政治、思想倾向不同的张东荪和鲁迅在观点上极为相似:“可以说自孔子死后,凡是推崇孔子的都是要利用孔子的。利用孔子的人们做了无数的罪恶,却不被人发现,只是一概写在孔子的账上。”

不过,1930年代知识分子对“孔子评价”问题的探讨,却并不仅限于批评时政,还有着更多的文化担当。应该说,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积,知识分子开始对“五四”激烈的“非孔”倾向有所反思。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张申府在1930年代重新校正了新文化运动对于孔子的基本态度,提出了“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的口号。“打倒孔家店”,是将偶像化的孔子从权威的宝座上拉下来;“救出孔夫子”,则是试图将后人涂在孔子脸上的“种种的白粉”抹去,呈现孔子真正的面目。当然,“救出孔夫子”的口号之所以能够在此刻提出,和“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往往区分“孔子之道”与“孔子人格”的思考模式也有着内在一致性。

返观“子见南子”、“凤兮之歌”、“甚矣吾衰也”、“伯牛有疾”这些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情节,记录着孔子一次次失意和叹息,昭示着孔子之道不能行于天下,同时也流露出现代作家对其人格的肯定和对其境遇的惋惜。重写中“凤兮之歌”的一再出现,使文本增添了不少悲凉之气。小说中孔子之道难行于世,在现代中国的语境读来,恰如传统文化仿佛已难以在20世纪继续立足。的确,对于孔子、对于《论语》,现代知识分子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触。周作人在谈到自己读《论语》的心得时,曾引述了《微子篇》记鲁国乐师离开鲁国不同去向的一段话,称之为“一章很特别的文章”。“特别”在哪里呢?钱穆评述《微子篇》中这段文字:“此章记鲁衰,乐官四散,逾河蹈海以去,云天苍凉,斯人寥落。……记此八人,亦所以追思孔子也。”当时的文化重点在“礼乐”,“乐官四散”当然就是“礼崩乐摧”的景象。周作人接着果然写到了上述文字给人的“悲凉”印象:“我在小时候读《论语》读到这一章,很感到一种悲凉之气,仿佛是大观园末期,贾母死后,一班女人都风流云散了的样子。这回重读,仍旧有那么样的一种印象。”孔子在世之时就有楚狂为之叹息,唱出“凤兮之歌”;而在多少个世纪之后的中国,儒家思想在西方传来的民主与科学观念挑战下渐呈式微之势,新文化人面对孔子这样的原典人物,内心可谓五味杂陈。

“悲凉之气”、“风流云散”,确乎如此,以孔子为象征的中国传统文化在20世纪初正面临着一种“韶华不再”、“秋扇当捐”的境遇。现代知识分子大都接受了新的价值观、世界观,开始用批判的眼光来审视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孔子或儒学,但是,他们在此文化中成长所形成的感情血脉是难以斩断的,即使持一种外在标准来批判固有文化,在情感上他们依旧对其保有同情和依恋。这似乎是一种矛盾。正如李大钊所说,“中国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国今日的现象全是矛盾现象。……矛盾生活,就是新旧不调和的生活,就是一个新的,一个旧的,其间相去不知几千万里的东西,偏偏凑在一起,分立对抗的生活”。美国汉学家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在《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一书中曾提出类似的“理智—情感”两分的观点。他认为,在19世纪90年代,梁启超理智上已经疏远了中国传统,而情感上仍然依恋着中国传统。可以说,梁启超身上就呈现出这个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情感与理智的矛盾。

情感与理智的矛盾是存在的,不过,问题似乎还不止于此。审视重写孔子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小说道德上的含混性,这仅仅用“情感与理智的矛盾”来解释是不够的。

重写的小说中对孔子有正反两种评价,不管是哪种评价,小说都呈现出道德批评的倾向。负面评价孔子的小说,大多以“新道德”作为衡量标准,比如批评孔子不尊重女性(谭正璧《采桑娘》),抨击孔子是贵族的“帮闲”(荆有麟《孔子去楚的途中》),批评孔子心口不一(王独清《子畏于匡》、郭沫若《孔夫子吃饭》),批评孔子想走捷径疏通国君(非厂《“子见南子”以后》)。如果我们进一步探究的话,那些“新道德”标准其实往往不脱“旧道德”的窠臼。不尊重女性也好,“帮闲”也好,心口不一、走裙带关系也好,这些在现代的道德体系中被否定的价值观念,在旧道德体系中也不被认可。看起来很新的批评,其实并不那么新。如前所述,正面描绘孔子的小说,往往肯定“孔子之人”却否认“孔子之道”。不过,如果小说在道德感上倾向于孔子,那么,我们似乎不能断然宣称小说中孔子的人格与孔子之道是割裂的,或宣称小说的感情倾向与理智判断是割裂的。既然道德感一方面关涉到情感,另一方面也关涉到理智,那么,我们只能说,小说在这里呈现出道德的含混性。中国文化中,道德是与人的认知和情感两方面都紧密联系的,道德又是和人格的完整性相统一的。在文化转型的时代里,旧有的文化观念被反思、批判,旧的道德观念被重新评估。然而,和认知层面的进化论、妇女观、阶级论等可以直接“拿来”的观念不同,涉及情感认知的道德观念的重新整合更为复杂。新的道德开始被接受,旧的道德依旧盘踞难去,文化转型期的道德必然是含混的。

试图抨击孔子代表的传统文化之缺失的小说,依然要从传统中的异类文本寻找证据(郭沫若《孔夫子吃饭》、谭正璧《采桑娘》);企图批评孔子私德的小说,依然拿孔子以降的儒家道德观念来评骘(非厂《“子见南子”以后》);力图将孔子之道与孔子的人格分裂开来的小说,道德感上则显现出难以避免的含混性(冯至《仲尼之将丧》和《伯牛有疾》、陈子展《楚狂与孔子》、曹聚仁《孔老夫子》、廖沫沙《凤兮,凤兮!》)。固然,作家们都和曹聚仁一样,想还孔子“一个通体轻快”,然而,他们重写孔子,必然和思想界对孔子的评价一样,未免不将清晰化、客观化——比如将孔子的人格与孔子之道区分开来——当做目标,但却回避不了道德含混性的存在。不仅如此,小说文体更能够契合道德含混性的表达,因此表现出更为复杂的思想感情意味。重写孔子的小说,呼应了当时思想文化界对传统文化、对儒家圣人孔子的观念,同时,也以一种能够承载含混性的文体更加突出了文化转型期理解孔子、重释孔子的多层面的复杂状况。

  1. 方锡德《文学变革与文学传统》,第421、42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 曹聚仁《挖掘孔林私议》,1933年1月7日《涛声》第2卷第2期(总第38期)。
  3. 陈独秀《偶像破坏论》,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3号。
  4. 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鲁迅全集》第6卷,第32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7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 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年2月22日《新民丛报》第2号。
  7. 顾颉刚《〈古史辨〉自序》,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1册,第26页,北京:朴社,1926。
  8. 顾颉刚《春秋时代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1926年10月23日—11月6日《厦大周刊》第160—163期。
  9. 张灏《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秩序与意义》,第13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10. 鲁迅《〈出关〉的“关”》,《鲁迅全集》第6卷,第53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1. 章太炎《訄书初刻本·尊荀第一》,《章太炎全集》第3册,第7、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12. 章太炎《大乘佛教缘起考》,《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47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7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4. 接受历史进化论的知识分子,也有的将孔子之“道”看做适应了他的时代的有价值的东西,认可孔子是他的时代的哲人和伟人,但认为其思想不再适合现今的时代。李大钊《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中说:“孔子于其生存时代之社会,确足为其社会之中枢,确足为其时代之圣哲,其说亦足以代表其社会其时代之道德。……无如其人已为残骸枯骨,其学说之精神,已不适于今日之时代精神何也!”宋庆龄在《儒教与现代中国》一文中的论述也很具代表性,她认为,“作为一个改良家,孔子扮演了一个伟大的历史角色。他为封建社会创造了礼教”。但是,到了现代社会,“孔子的伦理体系已经堕落成为纯粹的繁文缛节,同时,他的学说束缚了学者们的智能,限制了学问的范围,并且使大众陷于愚昧”。
  15. 萧公权《孔子》,《20世纪儒学研究大系1·孔子研究》,第32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3。
  16.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1941—1942年延安新华书店出版。这里转引自《20世纪儒学研究大系1·孔子研究》,第302页,北京:中华书局,2003。在1949年的修订本《中国通史简编》中,范文澜把上述表述修改为:“士是统治阶级的最下一层,当他求仕干禄向上看时,表现出迎合上层贵族利益的保守思想,当他穷困不得志向下看时,表现出同情庶民的进步思想。士看上时多,看下时少,因此士阶层思想保守性多于进步性,妥协性多于反抗性。”(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一编,第201、20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49年第1版,1964年第4版。)
  17. 守常《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1917年2月4日《甲寅》日刊。
  18. 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鲁迅全集》第6卷,第3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9. 张东荪《现代的中国怎样要孔子》,1935年1月《正风》半月刊第1卷第2期。
  20. 张申府《什么是新启蒙运动?》,1937年5月23日《实报·星期偶感》。
  21. 钱穆《论语新解》,第478页,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2。
  22. 知堂《论语小记》,1935年1月《水星》月刊第1卷第4期。
  23. 李大钊《新的!旧的!》,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
  24. 〔美〕约瑟夫·阿·勒文森(Joseph R.Levenson)《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刘伟、刘丽、姜铁军译,第4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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