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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魁天下 扶丧故里

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作者:郭晓晔 著


第三章 大魁天下 扶丧故里

早在二百多年前,文天祥的同乡、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就曾说,要说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南宋建都一百二十余年后,临安人口已超百万,城内殿阁楼台林立,市肆坊巷喧嚣,商业发达,文化气息浓厚,其繁华程度更胜当年,加上现下参加殿试的数万士子及随从进京,又正逢端午佳节前后,京城更是热闹非凡。

参加了殿试,天祥本可以陪着父亲和文璧游览山水名胜,探访寺观祠庙,品尝风味小吃,更可去瓦舍观看民间的技艺表演,什么小唱、大曲、京词、耍令、吟叫、打硬、踢弄、相扑、傀儡、舞绾、说诨话、装秀才、划旱船、耍和尚等等,那里的节目可谓百戏杂陈,勾挠着人们的胃口。

然而父亲高烧持续不退,有时竟至昏迷,已经起不了身了。文天祥一边等着发榜,一边忙着请郎中,抓药,煎药,在客栈里尽心待奉父亲。

殿试是五月初八,发榜唱名要到二十四日。中间这段时间,考官要阅批试卷,然后由主考官从中选取前十名,交宰执复审,最终由皇帝钦定高下。

自古说御试策对是君臣之间的第一次对话,盖因这是考评士子的学识水准,同时也往往是皇帝征求治世之策的一个渠道。南宋“兴文教,抑武事”,标榜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理应格外重视这“第一次对话”。南宋的第一任皇帝似乎也做到了。绍兴二年(1132),赵构要求考生直抒胸臆,放胆建言,并提示考官说:“今次殿试,对策直言人擢在高等,谄佞者置之下等。”考生张九成果真在对策中无所畏避,直击高宗软肋——恐金、听谗、纵欲、重用宦官、忘却父兄之仇,可谓一针见血,却果真被擢为第一名。

然而朝廷从来就是两张皮,更多的时候,殿试于皇帝亲览更像是一个秀场,更像是为获取一个善于“纳谏”的虚名,考生也不傻,他们因此也多为揣摩人主意向,投其所好,以表忠诚,而力避“逆龙鳞”的言论,否则,结果就可能与考试目的相背驰。

殿试的这种流弊也败坏了士风。文天祥在他的《御试策一道》中就对这种日益败坏的士风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指斥学子“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则气节可想于既仕之后”。入仕前只为追名逐利而学,入仕后只知道投机钻营,这些人于国于民何利?文天祥的质疑何其尖锐!可考生的命运掌握在考官手里,考官则唯皇帝的鼻息是瞻,当今理宗赵昀已不是当年的高宗赵构了,从他宠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就可看出他的好恶。文天祥在试卷中对不良学风好一通猛批,加之揭露抨击当今朝政的激烈言辞,还指望能有好果子吃吗?

幸运的是,文天祥遇到的这届主考官是王应麟。

王应麟,字伯厚,号深宁居士,九岁通六经,淳祐元年(1241)举进士。居官期间,敢于针砭时弊,建言直谏,有直声之美名。后见权臣阻斥,无可建树,遂辞官潜心于学术,著有《困学纪闻》等六百多卷,后世相传千古第一童蒙读物《三字经》,就出自他手。他在中进士时曾说:“今之事举子业者,沽名誉,得则一切委弃,制度典故漫不省,非国家所望于通儒。”后又指出,南宋大病有三:一是民穷,二是兵弱,三是财匮,归根是士大夫无耻。可见他与文天祥秉性相通,志趣相投。

文天祥的卷子到了王应麟手里,他见这篇洋洋万言策对主题峻拔,论道透彻,大气磅礴,文采飞扬,更难得的是充溢、偾张着士子的血性,挺立着士子的坚骨,便不由得叫好。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文天祥的卷子列入前十,呈送给理宗皇帝。

然而真正出人意料的,是理宗竟也看好这封卷子,他非但没有拍死文天祥,还把他的卷子从第七名擢升为第一名!

要知道,当今的理宗皇帝已然是个沉溺享乐、喜狎佞人的昏君了。

那边是国门累卵,国库告窘,他这里却是荒淫无度,穷奢极欲。为博得宠妃阎氏的欢心,他不惜耗巨资为阎贵妃建功德寺,其规模之大,用料之贵,装饰之豪华令人瞠目,百姓恨极,有人在寺内法堂鼓上用大字书一联:“净慈灵隐三天竺,不及阎妃两片皮。”一个阎贵妃却也不能满足色欲,后宫每年都要从民间挑选大量美女充作嫔妃。这也不够,还要召妓淫乐,名妓唐安安“歌色绝伦”,便被留于宫禁,她用的妆盒、酒具以至水盆、火箱都是用金银打制。理宗如此,他的宠臣董宋臣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为满足理宗纵欲的需要,他卖力地将佑圣观建得富丽堂皇,还大兴土木建梅堂、芙蓉阁、香兰亭。理宗身边还有一个佞人丁大全,此人面呈蓝色,狠毒贪残,靠走阎贵妃和董宋臣的路子得宠。还有一个马天骥,此人在理宗的女儿结婚时,献上罗细柳箱百只,镀金银锁百具,锦袱百条,内放一百万贯的楮币,从此官运亨通。

“天下之患三:曰宦者,外戚,小人。”正如监察御史洪天赐说的,董宋臣、丁大全、马天骥依附阎贵妃,弄权乱政,脏浊纪纲,加剧了朝政黑暗,士风败坏。刚任右相的董槐是个直臣,一向坚决主张抗击蒙军的侵扰,几年前四川守军接连打败仗,他曾请缨主持四川军事。甫任右相他就直谏,说现今害政者有三:一是皇亲国戚不奉法,二是执法大吏久于其官擅威福,三是京城司不检士,将帅不约束部下,任其胡作非为,要求除去三害,其矛头直指阎贵妃、董宋臣之流。这几个人对董槐既惧又恨。丁大全以自己是台臣之便,寻机诬陷弹劾董槐,就在文天祥参加殿试后一个月,任相不到一年的董槐就被罢免。但诏书还没下,丁大全便迫不及待地在半夜调兵围住董府,把他劫持上轿,骗他说要把他抬到大理寺去,出了北门却扔下他一哄而散。有人写下“空使蜀人思董永,恨无汉剑斩丁公”的诗句发泄不满,还有人怒不可遏地在宫门上写下“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个大字。理宗对这一切却置之不理,任由这些人为自己的享乐奔走效劳。

就是这么个宁信奸佞不用贤臣的昏君,为什么会把有违“勿激勿泛”、通篇带刺的文天祥的卷子从第七名擢升为第一名呢?

要说是理宗装,以博取一个“纳谏”的虚名笼络人心,那也太牵强了。

有人说这是因为考官原来提交的第一名更加有悖“勿激勿泛”,竟然直点董宋臣和丁大全的大名加以斥责,为理宗不容,因此理宗把他从第一名抑置为第二甲赐进士出身,而让文天祥顶替上去。但这也说不通,因为在文天祥前面还有五人,拿掉第一名,也轮不上文天祥顶替。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文天祥在卷中主张剿灭国内盗贼以除心腹之患,正合理宗的心意。文天祥在关于盗寇与边备一题中指出,蒙古军南侵是由国内农民起义引起的,蒙古军不是不可战胜,而内部盗贼与蒙古军勾结乃是问题的症结。他于是献言道:“臣愿陛下将不息之心,求所以弭寇之道,则寇难一清,边备或于是而可宽矣。”

此说也难以站住脚,因为正如文天祥所说,“本朝以道立国,以儒立政”,实行的是守内虚外的祖法,一向把内控作为头等大事,文天祥的主张并无新意。

至于理宗为何青睐文天祥的卷子,还有一个似乎合理的解释,说是因为文天祥在策对中大谈理学,而确立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把理学定为官学正统,正是理宗的功劳。

理学是在南宋儒学各派互争雄长中形成的新儒学,它的成长也历经坎坷。宁宗时的权臣韩侂胄结党营私,骄奢淫逸,受到朱熹的抨击,就把理学打成伪学,史称“庆元党禁”。史弥远开始也崇理学,但他逼死济王赵竑后,遭到理学家们的弹劾,便也反身排挤打压理学家。到了理宗,他独尊理学,跟他的身世经历有关。理宗本是赵宋宗室的远族,出身低微,他是通过史弥远为自身利益搞的政治阴谋登上皇位的,上台后又借湖州事变逼死了原皇位继承人赵竑。在上台前,理宗就师从郑清之学习程朱理学,亲政后为了稳固统治,在治国上有所作为,也为了争取士大夫的理解支持,瓦解对他的非议和反抗,又请大儒真德秀兼侍读,把“毋不敬,思无邪”作为座右铭用金字写在选德殿的柱子上,同时在全国大倡理学,并于淳祐元年(1241)下诏确立理学为道统。可以说,理学是理宗的精神支柱和统治法宝。

文天祥是江万里的再传弟子,在策对中确也深得理学要义,对理学有深刻的阐述和发挥,诸如“所谓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隐于浑沦,藏于未雕未琢之天。当是时,无极太极之体也”;诸如“茫茫堪舆,坱圠无垠,浑浑元气,变化无端,人心仁义礼智之性未赋也,人心刚柔善恶之气未禀也。当是时,未有人心,先有五行;未有五行,先有阴阳;未有阴阳,先有无极太极;未有无极太极,则太虚无形,冲漠无朕,而先有此道”;诸如“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大易之道,至于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圣人之论法天,乃归之自强不息”……凡此无不得之于气一元论自然观、朴素的辩证宇宙观等理学精要。

但要说文天祥是因大谈理学而被理宗擢升的,却显得勉强。难道别的考生能不谈理学吗?难道考官们的眼光都还不如一个理宗皇帝吗?自理学被钦定为道统,科考经义或策论,遂都以朱熹和二程的说教为圭臬,成为士子们的敲门砖,而考官也均被理学门人把持,本届主考官王应麟就是以经入仕的名儒,他们评定试卷还能有别的标准吗?

也许,上述原因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使理宗赏识文天祥的卷子呢?

笔者认为,此事有必然性,或也有偶然性。一个重要原因,恐怕要来自文天祥扣住了试题中“夫‘不息则久,久则征’,今胡为而未征欤”的策问,以法天地之不息为主题,博学而深刻地畅发了不断奋发有为、改革新政、以图振兴的施政观。

而今昏庸怠政、贪图享乐的理宗,当看到文天祥的卷子,会不会恍若回到他意气风发、改革图新的当年了呢?开初,史弥远把他从一个村童推上了皇座,无奈做了十年傀儡,绍定六年(1233)史弥远病死,才始得亲政。这时他正值而立之年,被压抑多年的能量爆发了出来。他改次年为端平元年,每日与大臣论道经邦,“中书之务不问巨细,内而庶政,外而边防,丛委,尽归庙堂。无一事区处不关于念虑,无一纸之申明不经于裁决”。他以“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雄心,在政治上起用理学名士和正直大臣,经济上整顿楮币和盐业,思想文化上崇倡理学,军事上选拔良将、练兵造船、加强四川和京湖防务,全面推行史称“端平更化”的变革,并取得了值得夸口的成效。

但凡一个有过梦想的人,一个曾为梦想奋斗过的人,到了梦逝之年,他的情思免不了要在梦想和现实之间摆荡,在朝气蓬勃的当年和黄昏暗淡的今日之间摆荡,宿命感不知何时便会猝然抓住他,曾经的热血风华和激情岁月不知何时会抓住他,让他在旧梦中沉溺迷失。堕落了的、失去了锐气的理宗,当看到文天祥的试卷时,他的旧梦是否在那一刻被“法天地之不息”的火焰照亮了呢?他情感的钟摆是否在那一刻定格在那激情燃烧的浪漫年代了呢?是否就在那一刻,他触到了文天祥一颗殷切赤诚之心了呢?是否就在这一刻,他大笔一挥,把文天祥的卷子由第七名擢升为头名状元,惠幸于他,或是把他推向不幸了呢?

这是我的个人看法,可以商讨。

果真如此,文天祥的锐意进取精神在所有考生中当是最为出类拔萃的。

侍从皇帝阅卷的王应麟,见理宗皇帝把文天祥的卷子从第七名擢升为第一名,立即趋前参贺:“是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人贺!”

五月二十四日,皇帝临轩唱名的日子到来了。

等待唱名的这十多天里,整个临安都笼罩在端午佳节的气氛里,城内外家家插菖蒲、石榴、蜀葵、栀子花之类,市肆坊巷到处是卖粽子和各色美食的摊子亭子车子,寺观祠庙善男信女如织。西湖景区更是热闹,尤其是举行龙舟比赛,岸边和游船上的看客忘情地助威呐喊,一派对时行乐的太平盛世气象,外敌大军压境的危情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文天祥后来写了一首《端午感兴》的诗:“流棹西来恨未销,鱼龙寂寞暗风潮。楚人犹自贪儿戏,江上年年夺锦标。”将自己的心情与此类气氛做了鲜明的对比。

这段时光对文天祥来说实在是一段晦暗的日子,不说国忧伤怀,单是父亲日见加重的沉疴就让他食不甘味无心旁顾。

唱名这一天,文天祥给父亲喂过了药,来到东华门。

两日前发榜时,榜上有名的新进士们曾被领到净慈寺,排练了觐见皇帝的礼仪。今天各人先领一张上有红印钤的“入集英殿试讫”凭证,然后由殿直引入集英殿,列队站好。

当理宗皇帝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龙袍登上玉墀,隆重的唱名开场了。

宰执先进前三名卷子,分别点读于御案前,然后拆号,报上新进士的姓名。

理宗此前也不知道前三名考生的姓名,当听到他亲擢的状元叫文天祥,不由微微一顿,要过卷子看了一眼,许是颇感吉利,顿时大悦,说:“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

文天祥原名云孙,字天祥,考贡士时便以天祥自名,改字履善。皇帝金口这么一开,友人后又以“宋瑞”为字称呼他。

卷子随即传到阶下,几名卫士遂齐声呼唱文天祥的姓名。

文天祥按照礼制,等到呼唱三四声后,方从人众中走出应答。卫士过来把他领往御前,边走边问他的籍贯和父名。到得御前,文天祥躬身作礼,廷上问以籍贯、父名,由卫士代为应答。此时,想必皇帝已看清了这位新科状元的容貌。按《宋史》的描述,文天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文天祥这般仪表堂堂,想必皇帝心下又是一喜。

第一甲共取二十一名。一甲唱名毕,分列三班,头名单独为一班,第二、三名为一班,四名之后为一班。接着第二甲唱名。唱毕,皇帝就退朝了,唱名的仪式便告结束。余下的三甲不再唱名。

当科丙辰榜共有六百零一人中榜。同榜登科的人彼此称同年,文天祥的同年中另有两位孤忠劲节的人物,一位是比文天祥大十岁的谢枋得,即原来的第一名,因在试卷中直击董宋臣和丁大全,被下置为二甲第一名。此人性好直言,以忠义自任,与人谈论古今治乱国家大事,必掀髯抵几,跳跃自奋。南宋末年知信州,拼死抵抗元军,城陷后遁迹福建乡野,时常穿麻衣向东痛哭,后被元朝“访求遗才”强行送往北方,不屈绝食而死。另一位是与文天祥同庚的陆秀夫,二甲第二十七名,此人稳重干练,铁骨铮铮,在抗元名将李庭芝府中任职时,大敌当前,李府分崩离析,唯独陆秀夫临难不惧,誓死抗战。祥兴二年(1279),宋军与元军在厓山海上大战溃败,任左相的陆秀夫怕受国辱,毅然背起幼帝赵昺跳海殉难。文天祥的《集杜诗》有记,“炯炯一心在,天水相与永”,极赞他的耿耿忠心。

唱名仪式结束后,朝廷按照甲第名次,赐予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发放敕牒,并赐袍笏、御馔。

殿内仪式演毕,接着是光耀无比的游街。新科进士们皆绿袍丝鞭,披红戴花,骑上高头大马,在侍从和杂沓的黄旗簇拥下,出皇城的东门东华门,经由繁华的商业街,前往状元局。盛大的游街队伍所经之处,两旁观者如云,喝彩声不绝于耳,时见豪家贵邸为凑热闹、沾喜气,在门前披红挂彩搭建起的牌楼。

文天祥披红戴花,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仪表堂堂,意气风发。

金榜题名时,这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大荣耀。宋人说人生有四大快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全国有多少士子,从乡试、省试到殿试,能闯关登第的幸运儿又有几人?为能金榜题名,多少人青灯熬瘦骨,多少人痴傻误终生,又有多少人倒在了荒野半途,潦倒悲苦不为人知。曾有人同考场纠缠了一辈子,年过七十犹不死心,进了考场却笔下枯涩,只写下“吾老矣,不能为字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连朱熹的得意门生,一生著述甚多的大儒陈淳,也是屡试场屋不第,直到六十五岁才以特奏名中第的。

及第者飞黄腾达、踌躇满志;而落榜者前程暗淡、风雨洗面,真个是悲喜两重天。唐代诗人孟郊屡试不中,以诗遣闷:“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再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等到四十六岁终于考上进士,立马就变了,趾高气扬地赋诗曰:“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新科进士们一朝登上天子堂,成了时代宠儿,个个扬眉吐气。北宋士大夫尹洙曾说:“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千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也不可及也。”状元登第,连大胜而归的大将军也不能与之相比,这是何等的殊荣?

走在游街队伍的最前面,刚刚二十一岁的文天祥无疑是兴奋的。但他后来写道:“自隋唐以来,世人尊异科第,若青云者,放之而为之辞。古之人,其身益高,其心益危,人以为瞻望不可企及,乃其忧责之始。”他认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子,当金榜题名之时,在人们的仰视下更应谦虚谨慎,自内心承担起忧国忧民的重任。

到得状元局,进士们迅即被嘈杂的人群团团围住。官差忙着向新科进士们赠送钱物,配备差役;江湖术士们找到曾让自己算过命的进士,满口跑舌头自炫测算的能耐,要进士为他题诗签名,以抬高自家的身价;更多的是从家乡跟来或在京城的亲戚朋友师生同窗,忆往思今,七嘴八舌讲不尽赞誉庆贺的话,气氛甚是隆重热烈。这中间还有许多富豪显贵,宋有榜下择婿的风俗,他们乘机择婿来了,女孩儿也有跟了来,拉住中意的进士攀谈的。传说曾有老者中第,被媒人追逐得不胜惶恐,自嘲地调侃道:“读尽诗书一百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媒人却问余年龄,四十年前三十三。”

文天祥的身边更是被围得个水泄不通,他又像参加殿试那天被挤出一身大汗,而他的内心也不平静。此前,在集英殿唱名毕,受赐袍笏和御馔后,他即向理宗进了一首谢恩诗:

于皇天子自乘龙,三十三年此道中。

悠远直参天地化,升平奚羡帝王功。

但坚圣志持常久,须使生民见泰通。

第一胪传新渥重,报恩唯有厉清忠。

文天祥祈愿皇帝一如既往法天地之不息,坚志力行,造福国民。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尽忠报国的决心与豪情。达则兼济天下,光明的前程召唤着他施展才华,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而谁也不会想到,他从此也如一星烛火和一叶孤舟,将自己抛入狂风暗夜和大河日下的狂涛中,演绎出千古一人的悲壮故事。

文天祥正忙于应酬,忽有公人分开众人,把一人护持他跟前。

那人黑头土脸一把拉住文天祥,连声说:大人,不好了!令尊大人不妙了!

自从殿试前夕父亲文仪一病不起,文璧就充当了照顾父亲的主角,以至放弃了殿试。按说这也是父亲的抉择,知子莫如父,父亲太知道两个儿子的秉性和情志了,他叫天祥一人参加殿试,留下文璧照顾自己,他不知道,这也预示了两个儿子往后的命运。说是忠孝不能两全,从事实上看,后来文天祥为了国家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不能说是尽了孝,而文璧侍母顾家,却为敌国所用,恰是没能尽忠,兄弟俩的归宿可谓大相径庭。这里有必要提一句,不少传本说文璧也参加了本届殿试,但没考上,是不确的。先有江万里在为文仪写的墓志铭里所载“(参加省试后)礼部具奏二子,天祥奉君命先对于广殿”;后有刘岳申在为文璧写的墓志铭里说:“公与丞相俱学,俱贡,俱第。将入对,太师疾病,独留侍,丞相擢进士第一。至开庆己未,公始对。”文璧与哥哥同年录为奏名进士,参加殿试却是等到开庆元年(1259)。

在状元局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文天祥匆匆赶回客栈,只见昏迷中的父亲印堂发暗,牙关紧咬,连汤药也无法进食了。文璧告诉哥哥,就当他们游街的时候,便有几拨人跑来报喜,父亲听说他夺得状元,顿时容光焕发,在床上撑坐起来,要酒饮了一杯,兴奋地回忆起他们几兄弟自小学习的故事,又为霆孙夭亡伤心了一回,可到了下午就不行了,口齿含混不清,突然就昏死过去,请来郎中也无法救醒。文天祥试了试父亲烫手的额头,心生一种不祥之感,却又天地不应徒叹奈何,只能暗自神伤,想父亲对他兄弟几个的好,想父亲对乡亲邻里的仁,想父亲治学的辛勤与才情,也想来京城这一趟的苦乐与不测,想途经玉山时那位和尚的话,为不该让父亲跟来京城而自责不已。文天祥在父亲的床沿坐到天亮,胡思乱想了一夜。

一大早,文天祥即向朝廷请假,得准假三天。后几日,文天祥避开一切活动,专事侍奉汤药,探访名医,伺候父亲。其间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最恼人的是那些看相算命的术士,死磨硬缠甚至连唬带蒙地索要题诗签名,见说父亲病重,道巫又争要作法驱魔,文天祥不堪其扰,又不便动气发作,直弄得身心俱疲。父亲自病倒后,病情起起伏伏日趋恶化,这次接连几日昏睡不醒,直到二十八日才睁开眼睛。这是天祥中状元后,父亲与天祥第一次相见,光彩和精气神倏地回到父亲的脸上。天祥赶紧向父亲俯下身子。

父亲笑了,他自知大限到了,这是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相见了,便说:“朝廷策士,擢汝为状头,天下人物可知矣。我死,汝惟尽心报国家。”

文天祥用力点头。

父亲看了一眼文璧,又看定文天祥,费力地说:“度吾不能起此疾,汝兄弟勉之。”

听父亲这般说,文天祥立刻就想哭,先是捂住嘴哽噎,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文璧也早已哭作一团。

当天夜里,即文天祥登第状元的第五天夜里,父亲文仪与世长辞。享年四十二岁。

在文天祥《纪年录·注》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说宝祐二年(1254),亦即前年,“公梦召至帝所。帝震怒,责其不孝,公哀诉,以臣实孝。帝曰:‘人言卿不孝,卿言卿孝。’赐以金钱四,遣去。公出门,而震雷欲击之,自叹曰:‘幸免不孝之罪,而又不免雷击。’惊觉,汗如雨。”天祥自认为“以臣实孝”,却又做旁责自己不孝的梦,可见他的孝之情结有多深,他对孝的标准有多高。由此也可体悟到,父亲去世对他的打击会有多大。

《论语·学而》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新科状元的父亲病逝绝非小事,临安府迅疾将此消息上报朝廷,朝廷即派官吏前来治理丧事,同榜进士也纷纷送来礼金。

按礼制,登第后新科进士们还要参加一系列的活动,如去国子监拜谢至圣先师孔夫子,到礼部贡院出席皇帝所赐闻喜宴(鹿鸣宴),参加为全体新科进士举办的团拜会,还有立题名碑等等,名目繁多,要忙上一个多月。后来在六月二十九日的闻喜宴上,皇帝赐予新科进士们一首诗——《赐状元文天祥已下诗》,其中有句“诚为不息斯文著,治岂多端力在行”,“得贤功用真无敌,能为皇家立太平”,想必是对文天祥的谢恩诗及御试策的回应,但文天祥当时并不在场。

沉浸在悲痛中的文天祥顾不上这些了,于六月初一便离开临安,与弟文璧扶柩回家乡庐陵。

得知新科状元护送父亲灵柩路过,沿途多地官府和望族争送祭礼钱物,文天祥一概谢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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