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量 TO WEIGH THE MASTERS

以读攻读 作者:但汉松


重量 TO WEIGH THE MASTERS

品钦的黑色乡愁

1960年代末,南加州一个叫曼哈顿海滩的海滨小镇上,嬉皮士们开始悄悄议论一个新搬来的作家。他之前可能住在伯克利,那是学生革命的圣地,更早时则可能藏身在新墨西哥的某个旅馆里,那时他写的《V.》惹来一些记者的采访。不过,他很善于乔装打扮,躲避追踪,在曼哈顿海滩33街的这个小公寓里也不例外。

那是个很小的单身公寓。多年后,他的拥趸来这里朝拜,发现他租住的二楼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坐在马桶上就可以看见房间的每个角落。桌子上有台打字机,但重要的是,可以在写作时看到窗外,隔着一幢小平房,前面就是沙滩,就是海。他在绘图纸上敲打《万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1973)时,海浪声一定声声入耳。

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当然会和嬉皮士朋友去街上的墨西哥餐厅,问哪里可以搞到最正点的夏威夷大麻。他也会带着一只六七英寸长的塑料小猪,去附近的书店逛逛。他喜欢在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去海滩坐上几个钟头。但无论怎么晒太阳,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白,一看就知道是从东部来的。和所有1960年代的年轻人一样,他也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这样年轻下去。

然后,他七十二岁时,写了《性本恶》(Inherent Vice,2009)。这是2009年,他很可能已搬回东岸定居了,但这也只是道听途说。他特意给这本书的宣传视频配了音,告诉读者如何从洛杉矶机场开车,去往那个叫“戈蒂塔海滩”的地方。这个虚构的海滨小镇,分明就是他当年住过的曼哈顿海滩的模样,而他的声音,已经比上次给《辛普森一家》配音时苍老了很多。

他曾说过,“洛杉矶有两种不同的文化,一种是白色,一种是黑色”。他对洛杉矶的乡愁,是黑色的,这当然也是《性本恶》所借用的钱德勒式黑色侦探小说的颜色。但是,就连小说主人公多克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半路出家的嬉皮破落户,绝没有私家侦探马洛那般冷峻威猛。唯一相同的,就是所要追查的那个谜一般的城市。

稍微翻开洛杉矶的历史,就会知道这是个虚构出来的城市。它兴起于19世纪末,位于美国“最后的边疆”,是两条西部铁路的交会点,有着广袤的土地,绝佳的地中海式气候,终年阳光灿烂,从一开始就是土地投机客们兜售宣传出来的“伊甸园”。然而,南加州东南面是沙漠,西北面吹来“圣安娜焚风”,这个干旱缺水的“天使之城”成了那些农业移民家庭的“反乌托邦”。之后,水权和土地权的秘密流转、石油商人的买凶杀人、唐人街上的帮会火拼和好莱坞的大亨情仇,在那些洛杉矶故事家们的黑色想象里找到了栖身之所。雷蒙德·钱德勒、纳撒尼尔·韦斯特、詹姆斯·M.凯恩、菲茨杰拉德、希区柯克、波兰斯基,这个名单可以很长很长。当然,名单上还包括他,托马斯·品钦。

透过市区侦探所的百叶窗,雷蒙德的马洛看到的是这个霓虹灯大都会的隐秘欲望。每一次的案件调查,都是在试图将意义注入洛杉矶的过去。而更诡谲的是,这个城市没有时间意义上的过去,它的历史记忆是在地理空间上的别处,在东海岸,在中西部,在墨西哥,或者更远。人们来到这个幻想之都,虚构和变幻着自己。黑色的悬念,即源自“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之间的张力。洛杉矶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变成了卡尔维诺笔下的“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而欲望是无法规划的,所以洛杉矶也就成了一个没有形状的城市—它没有中心点,没有边界,向四面八方蔓生,成了詹明信那里“最后现代的城市”。

而在品钦的1960年代记忆里,这个城市其实有着严格的空间语法。洛杉矶盆地是属于大都市的,这里既有摩天大楼、商业中心、音乐厅和黑人贫民区,也有玻璃幕墙包裹下的警察局和司法大厦。一山之隔的海滨小镇则是属于嬉皮士和冲浪客的,这里的标准行头是T恤、泳裤和拖鞋,游手好闲的人们辗转于大麻用品店和披萨店,在海边和空姐打情骂俏,看着冲浪好手踩着最后一抹霞光回到岸上。痛恨嬉皮士的加利福尼亚人住在洛杉矶东南隅的橙市,那里是共和党保守派的大本营。那些搞摇滚音乐的大牌乐手和好莱坞明星多半住在托班加峡谷,他们在大宅里和女粉丝们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纵情生活。在峡谷的下面,有个不起眼的农宅,里面住着自称“弥赛亚”的查尔斯·曼森,他将指挥自己的女信徒们去杀死波兰斯基的影星妻子莎伦·泰特。奥哈伊是南加州各类灵修爱好者的“香格里拉”,通神学会和“玫瑰十字会”在这里建起了精神修炼的场所,也是严肃的嬉皮士寻找天启的地方。而那些真正控制着美国的隐形富豪们,则住在帕洛斯韦尔德海岬或穆赫兰道的半山别墅里,从那里可以鸟瞰太平洋和洛杉矶市区。

这些不同的地理处所,不仅是品钦这部洛杉矶叙事的故事节点,也是人物的心灵节点。多克的城市侦探历险,就是驾车摆渡于这些不同的物理和心理空间。他所要拯救的前女友叫莎斯塔,英文名“Shasta”正是加州的第五高峰,也是当地印第安语中“洁白”的意思。他们感情的消逝,同样是由地理坐标来定义的:一心想当电影明星的莎斯塔离开了戈蒂塔海滩,翻过山峦,进入市里,变成了所谓的“平原人”。多克要寻找的另一个人,是诈死的乐队成员科伊。从托班加峡谷的神秘豪宅,到奥哈伊的精神疗养院,科伊飘忽的行踪似乎暗示了在那个喧闹的时代,作为理想主义武器的音乐所面临的诱惑、迫害和癫狂。

品钦的第一部1960年代小说叫《拍卖第四十九批》,那是在戛然而止的喊叫声中终结的。《性本恶》的故事发生在1970年,却几乎是大团圆式的结局:莎斯塔回到了海滨小镇,科伊戒掉了毒瘾与妻女团聚,甚至连亦正亦邪的地产大亨乌尔夫曼都安然返乡。这种收束的结尾其实并不欢喜,反倒有几分悲情,因为它对应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信仰爱和摇滚的嬉皮士一代,在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之后渐渐散去,迟迟不来的伟大革命,也随着第二年的曼森审判而化作了泡影。海滨小镇上不再有期待惊天巨浪的冲浪圣徒,日落大道的夜总会门口也听不到迷幻摇滚的电吉他声,曾经充满激情和叛逆的1960年代,就像一根大麻烟,被踩熄在地上。

迷幻药的劲头退去后,还有多少人记得自己当年的模样?记得那个笼罩在雾霾中的洛杉矶?而历史的教科书,并没有给这代人留下太多的赞美和追忆。不过,好在诺曼·梅勒还记得,亨特·S.汤普森还记得,品钦也还记得。于是,趁着还记得,便有了这本书,一个黑色的乡愁,关于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城市。

201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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