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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词人、书家

宣南秉烛谭 作者:邓云乡 著


诗人、词人、书家

我在《钦差大臣的旅程》中,说林则徐是书家、是词人,也许有人感到奇怪。其实这是不了解历史的缘故。实际从中国历史上看,在千百年的漫长岁月中,不少大官同时又是学问渊博的学者、经学家、史学家、诗人、词人。古语说:宰相须用读书人。有了渊博的知识,固然不一定能做好官;但要做好官,不学无术是不行的。清代正途出身(即考中举人、进士)的人,一入仕途,做了官,有的在从政之余,还从事自己所爱好的学问,或从事诗、词等文艺创作。其学术修养和艺术境界之高,堪与他的政绩并论。当然,另外更多的则是只懂八股文或只懂逢迎钻营、贪赃枉法的墨吏,那就不值得多提了。

林则徐当时虽然身为钦差大臣,每天有多少重要公事要处理,却仍然每天必记日记,常常为人写对联、写扇子,还要看文稿,还要填词、赋诗。而且这些字,这些诗词文稿,并不是因为他官大,别人就瞎奉承,不好也是好,歪七扭八的顺口溜都算诗。先举例说说他的诗。

林则徐的诗,不只是五言八韵的试帖诗,而是真有感情、有境界的诗。他的诗集名《云左山房诗钞》,他任陕西藩台时,《武侯庙观琴》七律云:“不废微时梁父吟,千秋鱼水答知音。三分筹策成亏理,一片宫商澹泊心。挥手鸿飞斜谷渺,移情龙卧汉江深。魂消异代文山操,同感君恩泪满襟。”末联用文信国自题琴诗典故,以诸葛亮、文天祥自比,可以想见其诗中所表现的政治抱负。他的写景诗也极为清丽可喜,在苏州为梁章钜题画诗云:“小西湖上采菱船,十里芙蓉浅水边。傥忆白鸥与偕隐,苍烟古木也依然。”诗后注云:“去岁在小西湖作伫月、绿筠两舫,今春荷亭遍种红藕,惜花时不获与诸君同游也。”小西湖是他家乡福州的胜景,诗和注均可想见他的情趣。

再说词。林则徐的词,真是词人之词,在当时文人学士中,是颇受赞赏的。不只身为钦差大臣的林则徐是词人,同时与钦差一起工作的两广总督邓廷桢也是词人。这两位一百四十六年前在虎门焚烧鸦片的爱国者、历史伟人、当时的封疆大吏,又同时都是缠绵悱恻的词人,现在的人知道前者的多,知道后者的就少了。从祖国悠久文化来说,这不也是很可惜的吗?

林则徐《日记》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八月二十六日记云:“二十六日,乙丑,晴,书扇数柄。嶰筠制军以中秋沙角之游,填月华清一阕见示,即和之。”

“嶰筠”是邓廷桢的号,“制军”是总督的文雅称呼。邓,字雄周,江苏江宁人,嘉庆六年进士。林则徐是嘉庆十六年进士,科名比邓晚十年,当时士林、仕途均重科名先后,所以林常称邓为前辈。二十七日又记云:“述沙角之游,作七古一章,索嶰筠前辈和之。”

两次都是沙角之游。是八月十五那天,林、邓二人同舟赴虎门、沙角阅军,当时有兵船、火船八十余艘。其后在沙角炮台上饮酒,月出后同登山顶望楼赏月,正是鸦片战争前夕,海天浩渺,皓月当头,故国风云,英雄赤胆,一齐喷涌,化做词料了。

林则徐的词集名《云左山房词钞》,邓廷桢则有《双砚斋词钞》二卷、《词话》一卷。林、邓二人这两首词,可以说是反映鸦片战争前夕历史气氛的极有代表意义的文学作品,可惜很少人知道,更很少人注意,是非常可惜的。现在把邓嶰筠原唱引在后面。原唱并“小引”云:

中秋月夜,偕少穆、滋圃登沙角炮台绝顶晾楼,西风泠然,玉轮涌上,海天一色,极其大观,辄成此解。

岛列千螺,舟横万,碧天朗照无际。不到珠瀛,那识玉盘如此。划秋涛,长剑催寒;倚峭壁,短萧吹醉。前事,似元规啸咏,那时情思。  却料通明殿里,怕下界云迷,蜃楼成市。诉与瑶阊,今夕月华烟细。泛深杯,待喝蟾停;鸣画角,恐惊蛟睡。秋霁,记三人对影,不曾千里。

小引中所说“滋圃”,是鸦片战争名将军门提督关天培。前半阕写景抒情,全是辛稼轩“醉里挑灯看剑”、“把阑干拍遍”等词意豪迈、苍凉的气势。下半阕开头写形势,“通明殿”、“怕下界云迷”等句象征道光对禁烟忧心,后面写倾诉信心抱负,有澄清海域之志。这首词正是中国近代灾难历史的前夕写的。作者纯真的报国热情,豪迈的大臣风范,深厚的中华文化传统,横溢的词赋才华,集中表现在这首《月华清》中。可是太遗憾了,“泛深杯,待喝蟾停”而“蟾”并未停,历史的车轮仍不停地转动,给中国带来的却是灾难的历史时代;“鸣画角,恐惊蛟睡”而“蛟”并未睡,此处暗用周处故事,他们天真地想学周处斩蛟除害,而“蛟”,那个义律却在暗中大事活跃,一是把鸦片船、兵船潜泊尖沙嘴外洋,二是北上厦门、宁波、天津。《林则徐日记》记义律“乞诚尤切”云云。想得多么简单呢?试想邓廷桢等人豪情满怀,赋此绝唱时,又何料到敌人险诈,用炮舰外交打开中国大门呢?词是好词,可惜连着近世国家一系列灾难历史了。再看林的和章,也有简单“小引”云:“和邓嶰筠尚书沙角眺月原韵。”词云:

穴底龙眠,沙头鸥静,镜奁开出云际。万里情同,独喜素娥来此。认前身,金粟飘香,拼今夕,羽衣扶醉。无事,更凭栏想望,谁家秋思。  忆逐承明队里,正烛彻玉堂,月明珠市。鞅掌星驰,争比软尘风细。问烟楼,撞破何时?怪灯影,照他无睡。宵霁,念高寒玉宇,在长安里。

就词论词,这首只不过推崇嶰筠是“玉堂清品”,即翰林的前辈,禁烟何时完成,即仰望“帝里”而已,是翰苑和钦差的口气,很得体,但无新意,不能胜过原作。关于禁烟,林则徐则有另一首词《高阳台》,也是和邓嶰筠的。词云:

玉粟收馀(指罂粟),金丝种后(吕宋烟草),蕃航别有蛮烟。双管横陈,何人对拥无眠。不知呼吸成滋味,爱挑灯、夜永如年。最堪怜,是一泥丸,捐万缗钱。  春雷歘破零丁穴,笑蜃楼气尽,无复灰然。沙角台高,乱帆收向天边。浮槎漫许陪霓节。看澄波,似镜长圆。更应传,绝岛重洋,取次回舷。

如说前一首是玉堂清吟,那么这一首便是禁烟檄文了。可惜历史未能如人愿,辜负了林则徐的爱国壮志,一蹉跎,便已是百四十多年了。邓嶰筠《酷相思·寄怀少穆》结句云:“侬去也,心应碎;君住也,心应碎。”先哲有灵,破碎的心今天可以弥合了。

林文忠、邓嶰筠都是翰林出身。清代会试之后殿试,殿试分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二甲一般都进翰林院为庶吉士。一甲、二甲都是字写得好,所谓“馆阁体”,欧底赵面,墨色黑润,就是字架像欧阳询,表面像赵孟頫。这种字写的虽好看,但没气魄,显着俗气;如写出精神,则是楷法正宗端庄妩媚,非常好看。林则徐的书法理论,是主张以写唐帖入手。这与写晋帖入手,汉碑入手等书法理论是有所区别的。传世书法作品甚多,尤其是楹联,他一生最爱作楹联,也最爱写楹联。他写的都是比较挺秀的馆阁体行草,大件小件写法基本一样。他写行书,不写草书,但签名“则徐”两字作草书连在一起,看似一字,实是两字,这是他签名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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