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逢江上春归燕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将进酒》
这天下太大,人太小。凭人的双足究竟能走多远?如今人们可以坐飞机环游世界,但仍然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已经踏遍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览尽天下所有奇景,看遍所有世情。尽管如此,仍然有人可以比大部分人看到更多的风景,他们一生几乎都是在路上的,他们也有牵挂,也有离情,但对他们而言,对远处未知世界的好奇心超越了一切。李白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尽管金陵儿女对他饱含深情,尽管金陵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地方,他仍是没有多做停留,而是在告别之后踏上了前往越州的路。
李白坐在马车上,他的行囊并不重,只有一壶酒、一些银两和一点笔墨。他每经过一个驿站,总要把酒壶装满。他可以散尽千金,却不能没有酒喝。一个不学无术的嗜酒者是酒鬼,但一个风度翩翩的嗜酒者,可就是酒中仙了。对他来说,饮酒并非为了醉,而是为了感受,为了品味。酒本是仙人佳酿,只有懂酒的人才能喝出它原本的味道。有趣的是,酒似乎是所有浪子的宠儿,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味道特别适合远游这个浪漫的行为。
可就算是一个习惯了活在路上的浪子,也不是能天生适应一切环境的。当李白的马车经过淮南的时候,他忽觉身体不适。许是天气忽然转凉,他意外感染了风寒,身体变得滚热。这个时候就算是远游之心再盛,也断然不能继续前行了。他只有来到附近的客栈住下,找大夫为自己治疗。
于是在淮南之地的一个不起眼的客栈里,一位诗人,一位浪漫主义的行者,就这样停住了他匆匆的脚步。
清晨,阳光从半掩的窗子外面射入,投影在窗前的桌面上,给这个经历了黑夜洗礼的房间带来新鲜生气。这家客栈的主人很有品位,桌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中间放置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昨日才采摘的丁香。李白躺在床上,他的发丝凌乱,毫无章法地散在被子里,往日里的翩翩公子此时也成为了虚弱的病人。虽不是寒冷时节,但他却裹着大被,额头上放置着店小二为他刚浸了冰水的毛巾。客栈的床帘古朴而素雅,一切是这样安静,他看了看窗帘,又歪过头看着清晨的阳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回想过去的时光,他总是癫狂多于沉静。若非这场大病,他可能很难有这样细细思索的时候。风景太多,人的眼睛忙着看风景已是不够,又哪有工夫去理会其他呢?但此时,他却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想想过去的点点滴滴,想想未来的路还要怎样继续。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也许清醒之后这些思想都会变得无足轻重,在病中做的决定也不会被执行,但是在病时想的东西,却可能是内心深处的真正呼喊。
店小二在外面敲了敲门,见无人应,便直接端着盘子走进了屋子。他来到李白的床边,毕恭毕敬地说道:“先生先吃些东西,药已经依先生吩咐抓好了,等您吃过早饭,我熬好了药就给您送来。”李白看了看他,他还记得昨天大夫来开了药方之后,自己曾经吩咐店小二去抓药。这家客栈的服务还算周到,起码没有怠慢了他。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并让小二出去了。
他艰难地坐起身,端起床边的清粥,一口一口喝了起来。这场病真是来得够凶的,本来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忽然就变成了难以下床的老头子。如果这次他没能熬过去,可能就要这样客死异乡了。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寒意。若是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岂不是辜负了天底下那么多的秀美山川?他还没有看够,还没有走够啊!如果他真的一病不起,那得是多大的遗憾!
可是就算这场病被他熬过去了呢?人生短短数十年,很快就过去了,正所谓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数十年的时间怎么够一个人看遍天下呢?若是此生未能到自己想去的那些地方,那简直是死也死不安宁了!天下之大,他总要去一次皇城,总要游几次江南塞北,总要看遍那些过去只在书上知晓的美景,才算是了无遗憾啊!好在他知道,这病虽重,但若按时吃药小心养病,就会没什么大碍的。他知道待病愈之后,自己又能继续肆意畅游了。到那时,他一定不能浪费半点生命,人生太短,世界太大,他得利用好每一寸光阴,让生命不至于虚度。
不一会儿,店小二端来了煎好的药,李白将药痛快地喝了下去,他得让自己快点儿好起来。他放下空碗,店小二将药碗与刚才的粥碗收起,打算端出去。这时李白忽将店小二叫住,嘱咐他准备笔墨纸砚。店小二很是不解,“先生病这么重,不好好休息,还要写字啊?”李白无心解释,只嘱咐他照办,店小二也只好点头遵从。
李白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经过一夜的休养调理,他觉得身体已经不那么虚弱了。他拿过床边的长袍披在身上,缓步下地,来到窗前。从窗口的位置望去,远处碧蓝的天空上飘着几片浮云,地上的人无从得见浮云之上是何种风景。在李白的思想里,他总认为在那云上应是有神仙在相对饮酒的。他们相谈甚欢,评论着天下大事,享用着饕餮大餐,琼浆玉酿如同饮水一般,兴起之时,便将酒洒在云下。地面上只有有缘之人才能仰首品尝。而凡人若想羽化登仙,与仙人为伴,怕是要几百年的修行了。
不多时,店小二端着已经备好的笔墨纸砚走了进来。他听店老板说过,这位住到店里的书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这些年走南闯北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店老板虽是开客栈的,平日里也爱附庸风雅,对李白的大名早已略有所闻,是以嘱咐店小二好生伺候着。店小二没什么文化,自然不懂得这些大诗人的想法,不明白为什么病了也不愿安心养病,还要动笔动墨。尽管此刻他们近在咫尺,但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都不能体会对方的世界,也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对方的生活。
店小二退出去后,李白坐在桌前,将笔提起,略微思忖一番,便下笔写起来。他并非是有了新的灵感,而是要写给他的那些友人。此时他独自一人孤身在外,内心觉得无比落寞。在他的旅程中,也时常有他一人独行之时,但那时他起码有山水做伴,起码有惬意情怀,起码还可随时找寻知交好友一同饮酒,而此刻,他真的是寸步难行了。大夫曾经嘱咐过,养病期间绝对不可以饮酒,这对嗜酒如命的李白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了。偏偏在这样的时候,亲友们又都不在身边,此时他除了写些书信来纾解心中苦恼,别无他法。
于是他提笔写下了《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李白给人的感觉总是癫狂潇洒的,在大多数人的心中,李白更是平面的,就像是一幅谪仙图。但人终究不是一幅画,真正的李白必然是立体的,他不可能永远都那样欢快,那样潇洒不羁。他正当盛年,没有哪个年轻人会甘心如此漂浮。在李白的诸多作品中,类似《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这样内容的并不多,但也就是这样的作品,才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立体、更加丰满的李白。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卧病中的李白感觉自己就如同浮云一般,无根无依,四处远行。对其他人来说,这本就是令人困苦的,但从李白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却很令人惊讶,因为李白最惬意的事就是四处漂游。也许是病痛激发出了他心中最原始脆弱的情感,触动了他的心弦吧。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最接近内心的。李白固然潇洒不羁,但他也不是无欲无求。年轻人多少都会对功名有些渴求,只是李白的傲气又使得他不愿走科举之路。好在他真的才华横溢,才能承担起这份傲气,若这份傲气放在一个一般书生的身上,他必定是要郁郁而终的。
李白此刻虽算不上郁郁,但也十分烦闷,所以才写下“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这样的句子。而“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更让他烦闷非常。他觉得自己非但没有获得成就,身体的疾病还越来越重了。其实这更是病中之人对病痛的无意识放大。人们在舒服的时候也许感觉不到有多舒服,但一旦难受起来,就会把实际情况放大许多倍。对于一个急于摆脱病痛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李白只觉得“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他纵然有一身才学,却无从施展,这也是他烦闷的根源。
对于李白,许多人对他的“举杯邀明月”,对他的“我本楚狂人”更加熟悉,而他的“古琴藏虚匣”的苦恼则鲜为人知。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李白更是一种符号,一种追求。人们心中的李白只是他们自己的信仰,而并非是李白这个活生生的人。其实李白也是有宝马无人识的烦闷,也是有“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的思乡情怀的。
病在他乡的人总是容易在心中涌起一阵别样乡愁。往日里游遍山水的豪气,此时也变成了“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的苦楚了。在淮南期间,他每日里想的思的念的,尽是家乡的一草一木,一情一景。其时已经入秋,正是秋愁泛滥的日子。“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映入眼帘的一切景象都是那样引人落寞,惹人伤怀。而孤身一人的李白,此时此刻,也只有给友人写下这封书信,来纾解心中的别愁了。
事实上,李白此次心中的抑郁,除却这一场大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这一次真正看到了世态的炎凉。李白的出游一直以来都是抱着行侠仗义的目的的,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代大侠,能结交到五湖四海的好友,帮助很多需要帮助的人。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在这之前,他几乎是散尽千金,将自己的金钱全都拿出来用以帮助朋友。然而,一场大病将他击倒,之前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却全都不见了。这些势利之徒,他们结交李白从来都是抱着不洁的目的的。这让李白意识到,哪怕散尽千金也结交不到一颗真心,真正的朋友却从来不是可以用金钱结交得到的。
所以这场病,说是坏事,也是好事,至少让李白吃一堑,长一智,让他明白了之前行侠仗义的想法有多简单。他自然不会放弃自己的侠义心肠,但他已经不会再被人当作傻瓜,供人占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