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皖南山区流浪
抵达屯溪后,许崇德告别了韩淑英等人,按照丁先生在苏州的嘱咐,找到青年学生招致站。可巧在招致站的大门口,许崇德遇到一个脸熟的大龄青年。仔细一看,认出他是苏州振声中学教过许崇德生物课的小朱老师。他乡遇故人,真是喜出望外。小朱老师说,为了反抗日伪统治,他全家搬到内地来了。他父亲原是苏州东吴大学的教授,现在临时在这个青年学生招致站工作。两人边说着,边往里走。小朱老师为他向父亲引见,简要地介绍了许崇德的情况。过了些时,招致站的负责人回复说:“我们这里是上海学生招致站,来此报到的学生一次资助60元。你是苏州的学生,不在本站所管的范围之内。考虑到你情况特殊,就破例资助你30元吧!”许崇德感激不已,点头收受了。
依靠招致站的帮助,许崇德进入了离市区不甚远的梅林中学念书。那是一家抗日战争开始之后才由当地法院的王院长创办起来的。由于王校长为人尖刻,所以大伙儿管他叫王老虎。梅林中学的校舍颇为简陋。男生宿舍是一个大屋,好几十人挤在里面,双层的木床摆得满满当当。这里卫生条件恶劣,人一走进宿舍,腿上就爬满跳蚤,令人奇痒难忍。有一次大家正在睡觉,忽然一条赤链蛇从房梁上跌下,落在许崇德左侧的床铺上,床上的那位本地同学毫不惊慌,一挥手就把那蛇从窗户里扔了出去。据说这是此地的平常事。
学校的伙食尤为差劲,吃的是粗糙的红米饭,饭里掺杂了大量稗子,吃下去不易消化。8人一桌站着吃桌面上的一盆菜。那是用晒干了的萝卜切成的“干丝”,大家必须动作迅速,否则将会一根也捞不到。学生白天上课,晚上每人领一盏油灯和一根灯芯,像鬼火似的照着自习。后来天热了放暑假了,学校就不供给吃的了。幸亏有一位教数学的冯老师邀许崇德到他家里去吃了一个月的饭。老师家的饭对许崇德来说,是免费的高级享受。
第二学期,许崇德告别冯老师,转到了黟县复旦中学。与许崇德一起转去的还有两个梅林中学的同学,一位是来自江苏武进的戎元培,另一位是来自无锡的赵祖瀛。不久后,戎元培因生活不习惯,很快就离开复旦中学返回老家去了。而赵祖瀛暂时还坚持着。黟县离屯溪大约60华里,是一个十分封闭的小县城。复旦中学就坐落在黟县城外一个小山坡上,校长名叫谢小鲁。那个中学与上海的或者重庆的复旦大学毫无关系,只是有几个复旦的大学生于上海沦陷后跑到内地来创办了这所取名“复旦”的中学。复旦中学的校址还算宏大,本来是当地一个显贵的大家族的祠堂。它与梅林中学相比,显得宽敞多了。但是论卫生条件以及伙食质量,则大体相同甚至更差。
时值秋季,疾病流行,许崇德不幸患上疟疾。这种病带有间歇性,病发时冷得浑身发抖,必须上床睡下,病不发时仍可以来回走动,上教室听课或从事其他活动。后来由于饭食不好,许崇德又闹起肚子来了。一天拉好几次,连晚上也必须起来。有一天半夜,许崇德被肚子痛醒,急忙下床。那个学校是没有厕所的,拉屎撒尿只要找个墙角、篱下或者大树底下即可。许崇德在墙边刚一蹲下,立刻有两条毛茸茸的、眼睛射出蓝色荧光的野狗冲了过来,它俩摆开架势争抢那刚落地的新鲜粪便。唉,这里连狗也饿慌了。
看到许崇德的病情,学校把他送进了城里的县立医院。这个医院很简陋,只有一位医师和两名护士。求医的人也不多。医院是原来一座大庙改造的,从前的神像、神坛都已清除得无影无踪。现在的医院前前后后有三个厅。门口是前厅,是挂号及候诊的地方。中厅最重要,亦最宽大。院方将这中厅划分为左、中、右三部分:正中是医生看病的诊室,左边是药房,而右边则用布幔隔成三小间,每间放一张木板床,是收留病人住院的病房。因为没有别的病人住院,所以医师护士下班回家后,整个医院就只剩下许崇德独自一人了。
许崇德探头往里,想知道那后厅的情景。这一看不要紧,看了使他吃了一惊。原来那后厅破旧不堪,无人居住,是专用来供本地居民停放尸体的地方。那棺材密密麻麻塞满了一屋子。尤其是那后墙根前,棺材像叠罗汉那样,摞得高高的快要顶住屋梁了。许崇德心想:“哈哈,今晚我要和这群鬼魂在一起过夜了。”
许崇德满不在乎,不点灯便睡熟了。本来医院寂静无声,但许崇德总是听到布幔外好像有人在厅里走动,甚至有板凳移动的声音打扰他的清梦。这深夜里的响声难免让病弱的许崇德觉得有些恐怖。他判断这是野猫、野狗或者是老鼠在捣乱,不足为奇,于是心安理得又入睡了。
但出人意料的,真有奇事出现。当许崇德睡到天快亮,起来小便的时候,竟恍惚中看到后院的棺材板上坐着一个女人。这倒确实使许崇德胆战心惊。后来打听明白,那口棺材是新近死的一个男人,在半个月之前存放到这里来的。他生前对妻子特别恩爱。丈夫死后妻子痛不欲生,每到半夜,她经常会摸黑来这里,陪着丈夫的尸骨坐到天明。
“天下之大,难得有如此痴情的女人!”许崇德大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