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羊腿
一个大雪天,我突然想吃烤羊腿。虽然外面的雪下得很大,但念头一经产生,便像被唤醒的猛兽,再也无法抑制。于是冒着大雪,坐车去解放北路吃马黑子的烤羊腿。
那几年经常是那样,为了吃马黑子的烤羊腿,来回用三四个小时也不在乎。
坐在车中,想起马黑子的烤羊腿,心已有所冲动,但又担心他的店会因为拆迁而消失。下了车,看见熟悉的“烤羊腿”三个字还在店门上方,心里便踏实了。店前的摊位围了不少人,看来马黑子的生意不错。前几年他曾对我说过,他的这个小店每天稳稳地净挣一千元,现在应该比以前挣得更多。
我1998年曾在乌鲁木齐居住一冬。那时,每天窗外大雪飘飞,我在屋中写一本书,写饿了便去马黑子的店中吃一盘烤羊腿,然后再咯吱咯吱地踏着厚厚的积雪返回。马黑子的烤羊腿肉质酥烂,味道香醇,色美肉嫩,仅仅一个冬天便成为我固定的去处。
烤羊腿从烤全羊演变而来,但用的肉仅为羊腿肉。把别的部位弄成那么大的块,不但烤起来极为不便,吃起来也不过瘾。烤羊腿有一个固定程序,即边烤边放调味品和配料,使羊肉的外形、颜色、味道达到美观和醇香,外观上看上去焦脆,里面的肉鲜嫩,吃起来酥脆而又不腻。人们吃着如此烤出的羊腿,常常发出“眼未见其物,香味已扑鼻”的赞叹。
也就在那一年吃烤羊腿时,从马黑子的讲述中知道,烤羊腿与成吉思汗有关。在成吉思汗率领大军征战期间,侍从为了让他在饭后好好休息,便悄悄把烤好的羊腿切块端上。成吉思汗因忙于战事,并未把食物的变化放在心上。但由于烤羊腿外焦内脆、肉质酥香、咀嚼起来不膻不腻,因此他吃得很香。侍从发现了,就常给他做烤羊腿吃,从此烤羊腿便成为一道名菜。
如今的马黑子有两年多没有见了,但他认得我,远远就在摊位一边喊我的名字。老朋友见了面自然亲热,他掸去我身上的雪,迎我进店后,先上了一盘烤羊腿,五个烤包子,然后配一盘皮芽子,一碗黑砖茶。
我让他收走烤包子。我不是十年前的小伙子了,烤羊腿足以吃饱,五个烤包子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他笑着说你现在的饭量不行了,我苦笑,不是不行了,而是有所逊色。以前一口气吃十个烤包子,吃拌面还加面的情景已一去不返。
一边吃烤羊腿,一边与马黑子聊天,我忍不住内心的纠结,问起他的名字为什么叫“马黑子”?在这之前我便注意到,有人在给孩子起名字时很注重接地气。我老家天水的张家川有一位诗人叫马丑子,起初我以为是笔名,后来才知道就是本名,叫了数十年没有改过。我面前的马黑子亦如此,他爷爷给他起这个名字,遵循的是名贱人贵的思想,这是一种民间文化,亦是一种生存哲学。
我们又聊到他的摊位,据我所知,在乌鲁木齐能够经营这么长时间的烤羊腿店并不多,而他却近二十年的时间没挪窝,原因是什么呢?他一笑说,原因只有一个,开店的房子是爷爷留下来的,属于自己的房产,所以才能这么长时间开下来。但听说,这一片也要整体拆迁,到时候烤羊腿店就不存在了,你想吃,恐怕只能去别的地方。
这样的话题让人沉重,当所谓的时代步伐向前迈进,一些传统的东西便无可避免地会被改变,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好在食物的延续也很坚固,一日三餐谁能不吃呢?在吃饭的同时亦在巩固饮食文化,吃着吃着就吃到了骨子里和心里。而人最不容易被改变的,就是骨子里和心里的东西。
我和马黑子说话的间隙,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在不觉间,我已将一盘烤羊腿吃完。羊腿是刚刚烤出来的,抓起时,有一股灼烫感传至手上,似乎是一种仪式。大火烤出的东西,摸一下就让人激动,这是在新疆才有的体验,我对此情有独钟。
吃完,我与马黑子告别。他送我时说,就不让你带烤羊腿回去了,知道你不吃凉了的东西,说完嘿嘿笑,很为他把我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而得意。我亦一笑,与他握手后离去。走不多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马黑子的店,内心突然欣慰了。就像马黑子能记住我的饮食习惯一样,哪怕以后我吃不上他的烤羊腿,但我一直会记住他,还有他的烤羊腿店。
没料到,我的顾虑很快变成了事实。后来的一天,我又想吃烤羊腿,便一如既往地去找马黑子。下了车,心里莫名地一阵惶惑,难道马黑子的店真的会被拆迁?待走得近了,发现马黑子的店果然不见了,一辆挖掘机正在轰鸣着推房子。我看着最后一堵墙倒下后,马黑子的店,马黑子的烤羊腿,便一下子在我心里变得模糊了起来。
旁边有人认得我,感叹着对我说,你今天来,是又想吃马黑子的腿了吧?这是新疆人说话的一种习惯,去吃老张家的羊肉,会说成吃老张的肉,去吃老李家的鸡爪子,则说成吃老李的爪子。外人不理解这样的说话方式,但新疆人习以为常,见惯不惊。
我向那人打听马黑子的情况,他的脸色阴了下来,说,马黑子舍不得他的烤羊腿店,拦过几次后无济于事,便坐在那儿不走,不料拆迁的墙歪斜倒下,砸伤了他的腿,现在躺在医院里。
我想去看看马黑子,但打听不到他住在哪家医院,便无可奈何地返回。走在路上,想起最后一次吃马黑子的烤羊腿,是在一个大雪天。如今已是初春,马黑子和他的烤羊腿,还有那场大雪,一起留在了我的记忆中。这样想着,浑身不由得一颤。
那场雪,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