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食为天 作者:王族 著


常见新疆人吃馕时,不吃菜,亦不喝汤,却吃得香,吃得饱。

有谚语说:父母给你的是生命,小麦给你的是馕。馕在新疆是主食,人们早上吃馕,中午吃馕,到了晚上还是吃馕。因此便有了关于馕的另一句谚语:宁可一日无菜,决不可一日无馕。

新疆人把做馕叫“打馕”。叫虽然是那样叫,但打馕却并不见激烈的动作。之所以郑重其事地用一个“打”字,是因为新疆人说话喜欢用精确生动的词,譬如说生气,会说肚子胀得很。说一个人笨,会说他的脑子不干活。新疆人把“做馕”说成“打馕”,是用词精确又生动的典型例证。

新疆大约有五十余种馕,常见的有油馕、肉馕、窝窝馕、芝麻馕、片馕、希尔曼馕等。前些年出现了芝麻馕、葡萄干馕、核桃馕等,近年来又开发出了玫瑰花酱馕、辣皮子馕、苹果酱馕、黑加仑酱馕、红枣酱馕等。为了好看,在花样上做足了文章。新疆人为此总结出一句话:吃馕吃了几十年,嘴熟悉,牙齿舒服,肚子踏实。

新疆人谈论馕,多以大小论之,譬如最大的馕,直径有四五十厘米,做一个需要两公斤左右的面粉。最小的馕,只有常见的茶杯口那么大。还有一种馕,厚度有近十厘米,中间有一个洞,吃之前,顺那个洞掰成小块,吃起来极为方便。

南疆的大多数人家都有馕坑,隔几日打一次馕供全家食用。巴扎(集市)上有专门卖馕的摊位,离巴扎近的人家,打了馕会端出去卖。在巴扎上卖馕的情形有两种,一种是用馕坑专门打馕往外卖,打出的馕常常是一大堆。另一种是从家中打好馕后端到巴扎上去卖,其数量大多为一二十个,在巴扎上铺一个地毯即可待售。

新疆人喜欢吃馕,往往馕一打出就吃,其口感脆香,尤其是面食刚被烤熟的香味,让人喜形于色。有一人从馕铺子买了一个馕往回走,在半路忍不住尝了又尝,到家后低头一看,手里只剩下少半个。放凉的馕也有脆香之味,但人们还是喜欢吃热馕,即使是放凉的馕,也要烤热,吃起来才味道不错。曾见一人生一堆火,用树枝挑着馕烤了一会儿,才掰开吃。我本以为馕烤过后会变硬,要了一小块尝过后,发现颇为软脆,口感很是舒服。后来才知道,因为馕里面加了鸡蛋、牛奶、盐水、色拉油和蜂蜜,一烤就变软。

有一天,我突然想看看打馕的全过程,便下楼在“阿布拉的馕”店铺旁边,看了约一个小时。打馕的程序并不复杂,一个小伙子把鸡蛋和牛奶倒进面粉中,加适量放了盐的水,五指分开搅动一会儿,然后加进去色拉油和蜂蜜,用力揉十余分钟便成为面团,然后用布子盖起来发酵。过了十余分钟,小伙子用手指在面团上戳出一个洞,检验面是否发酵好。很快,他将面团揪出拳头般大小的圆球,一个个摆好,然后用手逐一轻轻压扁,再迅速压圆,在圆的边沿捏出厚度,用馕戳子在上面拓出花纹,刷上一层色拉油,撒上芝麻,啪的一声甩进了馕坑。

虽然知道了打馕的方法,但却感叹,我一辈子也打不出一个馕,因为我没有打馕的馕坑。这世间的事物,有很多仅仅是亲眼所见而已,要想亲手制作却很难。

我二十余年前在南疆,多次见人们把馕当作吉祥物。譬如,小伙子向姑娘提亲时,见面礼除了衣服、布料、精盐、方块白糖外,还必须要准备五个大小一样的馕。举行结婚仪式时,由一位姑娘手捧托盘,托盘上放有一碗盐水,盐水中有两块馕。她微笑着走到新郎和新娘中间, 示意他们抢吃盐水中的那两块馕。谁先抢到,就证明谁最忠于爱情。

一年前,我在库车县塔里木河乡,见一位老乡做出的馕很大,价格却仅为三元钱。我们买了一个在车上各捧一边掰着吃,最后仅吃掉三分之一。那天我们是去看塔里木河的,在半路被一潭积水挡住,向周围的人询问水坑情况,他们说昨天有车从水坑过去了,无碍。结果我们的车一开进去便栽入深坑。他们大声哄笑着离去,我们这才明白他们闲得无聊,诱惑我们的车栽进去看热闹。

1992年的一天,我们部队在叶城农场劳动,营长为了让战士们中午能吃饱,联系附近一户农民打馕。几袋面粉送过去后,对方称可以打一百个馕,但那天有一百一十人,于是又补一袋面粉给他。对方言之凿凿称,可以打一百一十五个馕,有多没少,让我们放心。营长为感谢那农民,说有一百一十个馕足够了,多出的五个馕,送给他家的小巴郎(孩子)。那农民在中午送来了馕,一数是一百一十五个,他惊讶地说不对呀,打是打了一百一十五个,你们的营长说需要一百一十个,我就给我们家的巴郎子留了五个。营长估计他打了一百二十个馕,便说没关系,让他把多出的五个馕拿回去,但他一定要弄清楚,于是大家饿着肚子等他又数了一遍,结果还是一百一十五个。他再次惊慌地大叫,我已经给我的巴郎子留了五个馕,难道它们像长了腿一样跟到了这里吗?他还要再数一遍,营长把五个馕塞到他手里,一番好言相劝,他才一脸疑惑地离去。

南疆人多喜欢就着茶水吃馕,将馕掰开后伸入茶碗浸泡一下吃掉,然后喝一口茶。馕被浸泡后变得酥软,啃咬起来方便,也利于消化。将馕和烤羊肉串一起吃,是新疆人喜欢的一种吃法。将羊肉串在馕表面磕几下,让烤肉上的孜然、辣椒面、盐和胡椒粉等沾在馕上,可一口馕一口烤肉地吃,食者喜悦,观者垂涎。

不论哪种吃法,都必须先将馕掰开。掰馕是有讲究且极富仪式感的。将右手掌做刀切状放在馕上,但并不用此手掌去切,只是压住馕即可,然后用左手向上掰馕的一边,便可将馕从中掰出一条直线,并让馕无比均匀地一分为二。如果要继续掰成小块,依此类推即可。这样掰出的馕既有厚的馕边,也有薄的馕块,吃起来口感多变,脆柔相济。

我1999年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修改书稿时,社长程步涛在一日中午,请几人到白石桥的一家“新疆饭馆”吃饭。大家闲聊等待上菜的间隙,我用“掌刀”法将一个馕掰成整齐的块状,受到大家一致好评。我亦发现,当时,吃了近十年馕的我,已是馕中有我,我中有馕。

吃完离开时,我看见桌上有些馕渣子,便本能地伸手要将其收拢到一起。旁边的一位维吾尔族女服务员对我一笑,示意她收拾即可。她小心地将馕渣子掬到掌心,放进了院中的鸽子笼中。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此等情形,新疆人早就总结成了谚语:人吃剩的馕渣子,要留给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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