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宿命
◎记忆地标:青岛山/信号山
苏轼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后的所谓“高处不胜寒”,李鸿章体会得应该很深,特别是在大清国琼楼玉宇危在旦夕的时候。高楼之上,支配那些高难度政治与外交动作的真实感受,大概只有李鸿章自己知道。李鸿章一生为溃败中的帝国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统计出来的数字不仅可以登上排行榜,而且不太容易说清楚是是非非。在这中间,涉及胶州湾的部分既不是最重大的,也不是最具代表性的,却是和后来中国的政治与社会走向联系最密切的。
1891年6月6日,时任直隶总督并负责督办北洋海防的李鸿章,突然由威海抵达山东半岛南岸胶澳。人们不确切知道这位68岁的大清国要员,在夏日造访这个海湾的真实动机,只知道若有所思的李大人在山东巡抚张曜的陪同下,仔细考察了胶澳的地形地势,认定:口门系属湾形,从东至北,环山蔽海,形胜天成,实为旅顺威海以南一大要隘。就是在这一天的下午,李鸿章才第一次了解了他眼前面积只有400平方公里的海湾。这片形成于11000年前的咸水和相邻陆地,当时被正式称作胶州湾的地方,古称少海,又称幼海,后称胶澳,以团岛头与薛家岛脚子石连线为界,与黄海相通,成半封闭式海湾,海湾东西宽27公里,南北长33公里,湾口开向东南。人们隐约觉得,李鸿章在这阳光灿烂的一天里始终眉头紧锁。整整一天,李哪怕是礼节性地向小心陪同的官僚们笑一次都没有。是夜,李鸿章与张曜有过一次灯下长谈。简陋屋舍里,李鸿章的心思被屏蔽了,只透露出一种风雨欲来的不祥预感,一种不安。
6月7日,李打发山东巡抚回了济南,独自一人又在这块陌生的大清国的领土上逗留了一整天。史迹没有留下他这一天的行踪,但可以肯定,负有重责的直隶总督这一天一定心情沉重。6月8日,少言寡语的李鸿章依然走海道,去了山东半岛最北端的商埠烟台。
李鸿章
6月11日,李鸿章终于对三天前的出行有了确定行动,当日,在一份看似平常的报告中,他流露出了一个清醒政治家的焦灼。奏称:“胶州海澳宽深,口门紧曲,在此设防,实为要图。”李同时报告,已与山东巡抚筹计,在烟台和胶州择定基址,建筑炮台,所需经费,拟请山东海防捐截留,虽数极微,可分年兴办。三天后,清内阁明发上谕,议决胶澳设防。
这一天,是1891年6月14日。99年后的1990年7月,青岛市十届人大常委会批准青岛市政府动议,确定是日为青岛建置日。李鸿章牵扯出的一纸皇帝命令,将自胶澳设防开始的青岛诞生纪念碑埋入地下。整整百年后,这块看不见的石头被翻腾出来,除去了几乎所有细节之后,暴露在阳光下面供人凭吊,以一种仿佛命中注定的逻辑线索,显示着历史的诡秘。
现在回到1891年6月的胶州湾现场,回到李鸿章的情景中间,看看还遗漏了什么没有。这不是个可靠的办法,也未必会还原真实历史,却合乎常理。可否这样推断,6月6日晚其实才是胶澳棋局的最后分水岭?是晚,灯下长谈的李鸿章和张曜,开始将时间碾压在手掌上,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西洋钟表的嘀嗒声。不知道在这个早已经隐入时间沼泽的晚上,李鸿章究竟是目光如炬还是表情呆滞,李鸿章应该不会向张曜承认他错过了机会,他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的睿智和高瞻远瞩,这样,当他隐晦地向他的这个下属表达一个预感时,就自然而然并且犀利深刻起来。就是这个预感,导致了他的胶澳之行,也导致了6月11日给紫禁城的紧急报告。他有些老了,但并不甘休,他试图力挽狂澜。
如果人们可以进入李大人的内心深处摸索,就会发问:一夜未眠之后,沐浴着朝阳的他是否已经清楚预测到了6年后的11月14日会有这样一场纠结,而稍后成为事实的派驻清军,仅仅是徒劳无益地表示一个兢兢业业的中国官员,对于皇权的道义忠诚和对于皇土主权的最后眷恋?可惜,对我们来说,即便能够一寸一寸剖析字正腔圆的历史文献,也不可能真正知道他的真实感受。而这些被隐藏的瞬间触动,也许才是洞悉真相的秘密隧道。
我们知道的仅仅是,李鸿章1891年6月6日的视察和6月11日的上奏,在刘含芳和许景澄各不相同的胶州湾军事路线图上,完成了一次取舍。他是想避免更大的错误,或者是危险,还是想掩盖责任,或者逃避主子的惩罚,已经说不清楚了。这样的遭遇与选择,他已经历多次了,他似乎已经有些迟钝,不太容易打起精神。或者,就是他打起了精神,他知道也无济于事。
很快,李鸿章就经历了新的打击。
1895年甲午一战,李鸿章苦心经营20年的北洋海军全军覆没,大清国失去了与日本人讨价还价的最后筹码。3月4日,光绪帝正式发出议和全权证书,宣布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予以署名画押全权。3月13日,李鸿章等分别乘坐德轮“礼裕号”“公义号”,悬挂“中国头等议和大臣”旗帜,启程直奔日本马关。3月20日,伊藤博文与李鸿章在春帆楼进行首次谈判,两国唇枪舌剑,僵持不下。3月24日下午第三次谈判结束,李鸿章乘轿返回,快到达驿馆时,人群中突然蹿出一男子,照定李鸿章就是一枪。李左颊中弹,当场昏厥。行刺事件发生后,马关警方很快抓到了凶手。经审讯,21岁的行刺者名叫小山六之助,是日本神刀馆成员。他不愿意看到中日议和,希望将战争进行下去,所以刺杀李鸿章。3月28日,伊藤博文来到李鸿章驿所,告之日本天皇已下令停战,李鸿章不禁百感交集。他没有想到,在谈判桌上没能取得的结果,竟然会因为自己的遇刺而峰回路转。3月30日,中日停战条约签字。17天后,李鸿章与日本代表签订《马关条约》。条约规定:清政府承认朝鲜“完全无缺之独立自主”;割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给日本;赔偿日本军费白银二亿两;增开重庆、沙市、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允许日本在中国的通商口岸开设工厂,产品运销中国内地免收内地税。
当时,没有人注意到胶州湾近在咫尺的危险,并且这个危险比较《马关条约》的签订,对大清国的危害可能更大。这时,距离1897年11月14日胶州湾事件的发生,还有2年7个月。
胶州湾事件的前一年,李鸿章出了一次国,曾经和伦敦的一杯咖啡短兵相接。这次让英国女王突然心跳加快的遭遇,隐现了封闭的帝国政治家们和外部世界的深刻隔膜。当中国的茶叶开始成为欧洲文明社会新的流行选项时,咖啡向中国的敲门声已经愈来愈响了。但包括李鸿章在内的绝大部分中国政治领袖和传统知识分子,还不知道此为何物,更不明白饮用的习惯和禁忌。
1896年,李鸿章出使俄、德、荷兰、比利时、法、英、美、加拿大考察洋务。到伦敦时,英国女王设御宴招待,因为侍者上的咖啡太热,李便将咖啡倒入杯下小碟,旁若无人般从容啜饮,令座中贵客窘迫至极。女王见后,也倒咖啡于碟内,和李同饮,以解李的难堪。其实,李鸿章在自家怎么喝咖啡本不重要,但不同的是李的这杯咖啡是在伦敦礼仪最严格的皇宫里喝的,而李颠覆的恰恰是整个欧洲家喻户晓的常识。
当然,如果仅仅从这杯伦敦咖啡的喝法上看李鸿章,大概是看不清楚的,因为《泰晤士报》记者濮兰德(他也曾是大清海关税务司赫德的机要秘书)在1896年的伦敦看见的,是另外一个李鸿章:“当我从议院出来时,突然与李鸿章打个照面,他正被领入听取辩论。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身材奇高、容貌仁慈的异乡人。他的蓝色长袍光彩夺目,步伐和举止端庄,向他看的每个人投以感激的优雅微笑。从容貌特征来看,这一代或上一代人都会认为李鸿章难以接近。这不是因为他给你巨大成就或人格力量的深刻印象,而是他的神采给人以威严的感觉,具有某种半神、半人、自信、超然,然而又文雅和对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的优越感。”
李鸿章的真实表情,咖啡杯里寻不见。在李鸿章喝下伦敦那杯令人尴尬的热咖啡一年之后,他需要再一次跋涉外交泥潭了,这一次面对的,是胶州湾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