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的生日
旧历正月到腊月,月月都有节,节节都变着法吃,每吃必不同。六月六这一天,节日最奇,家家给那又黑又瘦又小的蚂蚁过生儿。听村上人说城里人尖酸,从来舍不得给蚂蚁过生儿,后来听城里人说,到处是水泥地、柏油路,难见蚂蚁的影儿。
蚂蚁过生儿不吃鸡蛋不吃捞面条,专挑碎馍花。一大早,烙焦馍的面还没和好,就把院里扫得异常干净,蚂蚁们也格外精神,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乱了队形,东觅西找起来。烙焦馍偏是慢性活,火不能太烈,烈则馍易糊而变黑,火要微而弱,馍才能焦而净,不见一个糊花儿。终于和蚂蚁一样的心情盼熟了一张焦馍。圆圆的,白净里透焦黄,双手抡起似光轮飞转,如捧中秋明月。
平日节俭惯的乡人们,这一天的浪费也很节制。奶奶吃焦馍时,把布衫的前襟衬在双腿上,很小心地吃进嘴里。这焦馍是专为蚂蚁准备的,奶奶偶尔也慷慨地掉下一星两点馍花,不致让绕着她团团转的蚂蚁太无望。这一天,掉到地上的馍就不能再拾,那已经成了蚂蚁的东西了。
我们则是围着蚂蚁转。还故意把馍弄碎,放在蚂蚁的周侧。馍在嘴里嚼得生生脆响,馍花窣窣落地,蚂蚁忙碌碌。碰到大些的馍花,几个蚂蚁就合伙搬运,小小的蚂蚁显得馍花那么巨大,很像一座大山;艰难地搬到窝前,竟无法进入,看那急慌的样子,楚楚地可怜。
读钱钟书《管锥编》方知,蚁穴虽小,古人尚能从中做出大文章,把个蚂蚁窝说得有滋有味辉辉煌煌。钱著引《搜神记》“夏阳庐汾,字士济,梦入蚁穴,见堂宇三间,势甚危豁,题其额曰‘审雨堂’”,还说有诸女子在堂内欢宴,忽遇大风折断庭院槐枝。后来“审雨堂”成了骚客们寄兴托志的典故。张皋(皋左有山字旁):“十年炬赫南柯守,竟日欢娱审雨堂”,方回:“审雨堂中知是梦,未须豪横诧衰翁”,谭嗣同:“去声雁天夕,雨梦蚁堂秋”……读后惑然不解的是,这些雅人高士为何把想象的触须延伸到蚂蚁窝里去?蚂蚁有知,当会把这看成反讽而愧不见天的。细如丝线,连自己的生日礼物都带不进去的蚁穴,经过一番演义,真敞如皇帝殿堂了。果若此,六月初六这一天,“审雨堂”里要再摆华宴了。小时候要是听人把蚂蚁窝说得这般华美,一定也会梦中游历一番的,可惜知道得太晚,早绝了这份闲情,难得有那个福气了。
偶然忆旧,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蚂蚁尚有生日的事,连那蚂蚁窝里头的学问,都怪有意思。这源于先人们何种原始崇拜,又透射出了哪些心理积淀呢?倒是该在日后探究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