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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格律的协奏:漫谈百年新诗的形式

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13卷·1) 作者:


自由与格律的协奏:漫谈百年新诗的形式

江弱水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7)

内容摘要:自由诗在现代世界的流行,也许跟它与现代人精神上的同构有关,也是现代艺术上空间对时间的胜利,图像对音乐的胜利。而格律诗形式似乎更符合传统社会中人的需要,因为稳定的社会需要稳定的形式来表达稳定的情思。一百年来的新诗在格律和自由两种形式上都做出了可贵的探索,但仍然期待着将两种形式都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大诗人的出现。一旦如此,则所有对新诗的质疑都将销声匿迹。

关键词:新诗;自由诗;格律诗

从比较的眼光来看,百年新诗成就已经够大。拿唐诗对照,一百年也不过相当于初唐(618—712),等于王维和李白还没有登上诗坛。以词为参照,不必算上整个晚唐,哪怕以温庭筠(812—866)为起点,一百年也才到冯延巳(903—960)和李煜(937—978),北宋连欧阳修(1007—1072)和晏殊(991—1055)都还没有出来,更不用说苏轼、秦观和周邦彦。保守估计,新诗的成就超过了初唐诗和五代词。30年代废名就说,新诗人们不要妄自菲薄,因为编一本选集的话,成绩已经超过《花间集》了。现在,我们如果编一本《新诗三百首》,也不会比《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逊色多少,差别也许在于,其中没有哪位诗人,有李、杜、苏、辛的分量。所以,我同意宋淇六十多年前《论新诗的形式》里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有关新诗的问题,不管是抽象的,或具体的,原则性的,或枝节的,都可以一扫而空,只要有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能及时出现。”

初唐过了是盛唐,五代过了是北宋,所以像诗中李、杜,词中欧、秦,是产生的时候了。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设想一下,这样的大诗人应该满足哪一些条件呢?他会处理哪些主题是无法预测的,具体的技巧也没法逆料,他使用的形式却可以猜想得出来,从大的范畴上说。我的想法是,他应该在新诗百年探索的主要诗歌形式上都有杰出的表现。简言之,他应该像兼擅古体与今体的杜甫,既能写好格律诗,也能写好自由诗。

格律诗在古代即今体,以五言律与七言律为主体,尤以五言律为关键。五言律的成熟,包括怎样炼字,怎样对句,怎样设色,直到怎样律声,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也就是说,诗的语言技术和格律形式的进步,需经数百年才可能臻于完善。新诗格律化的速度,比五言律诗快得多,主要得益于对西方诗体的借鉴和移植。初期白话诗的形式都非常幼稚,但是很快,到徐志摩的《志摩的诗》(1925)和闻一多的《死水》(1928),就已经有型有款。新月派诗人推进了格律的探索与体式的建立,但同时走入了一个不小的误区,比如说闻一多。闻一多写格律诗,以单音字数划一为建行的原则,每行字数对得整整齐齐,韵脚押得密密麻麻,败坏了读者对形式的好感。先前是只有白话没有诗,现在是只有格律没有诗了。就连徐志摩也不满地说:“谁都会运用白话,谁都会切豆腐似的切齐字句,谁都能似是而非的安排音节——但是诗,它连影儿都没有和你见面!”但是,30年代的卞之琳和40年代的冯至,都使用了严谨又圆转的格律诗体,出色地展现了在节制和束缚中现代汉语自由表现的能力。闻一多认识到“音组”或者说“音顿”的重要性,孙大雨、卞之琳则主张用“音组”、“音顿”的一致而不是字数的一致来组织诗行。卞之琳又发现,偶数句最后一“顿”最重要。句末是用单音字还是用双音词,决定了诗的调性。白话诗是念出来的,古典诗是哼出来的。前者是说话的调子,后者是吟唱的调子。而决定性的因素是用奇数音节还是偶数音节收尾。他据此而写出了一批最精严的格律诗杰作。然而,三四十年代是战争与革命的时代,提倡并继承了新月派格律诗丰厚遗产的学院派诗人,在政治上处于弱势地位。与格律化相反的散文化趋势,成为大势之所趋。自由诗具有散文美,因为散文化可以负载更多的内容,可以反映战争,反映革命,反映现实。比如艾青的《火把》、《向太阳》等,下笔动辄百行,不加淘汰,不加洗练,泥沙俱下,汹涌向前。从那以后,自由诗一家独大,格律诗除了50年代提倡的民歌体和庸俗的四行体,再也没有被认真对待过了。最近四十年,除了张枣等个别诗人写作了少量出色的十四行之外,格律形式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但是,格律诗毕竟是诗史上使用最广、杰作最多、影响最大的诗体,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关于格律体的必要性,前人已经说得很多了。朱光潜的《诗论》给诗下了一个定义:“诗是具有音律的纯文学。”他认为“新诗比旧诗难作,原因就在诗有‘七律’、‘五古’、‘浪淘沙’之类固定模型可用”,所以,我们应该客观地看待相对固定的格律诗的功过:“格律不能束缚天才,也不能把庸手提拔到艺术家的地位。如果真是诗人,格律会受他奴使;如果不是诗人,有格律他的诗固然腐滥,无格律它也还是腐滥。”梁宗岱也认为,格律形式是帮助诗人捕捉情调和把握意境的凭借,“只有形式能够保存精神底经营,因为只有形式能够抵抗时间底侵蚀”。朱自清则强调了移植和熔铸外国诗体到中国诗中的必要性,他在《诗的形式》一文中说:

无论是试验外国诗体或创造“新格式与新音节”,主要的是在求得适当的“匀称”和“均齐”。自由诗只能作为诗的一体而存在,不能代替“匀称”、“均齐”的诗体,也不能占到比后者更重要的地位。外国诗如此,中国诗不会是例外。

诗歌的形式不一定得是固定格律,但是未经格律训练的诗人很难获得一流的形式感。格律诗本身的谨严形式能够帮助思想成型,情思入范。自由诗最大的问题是没有限制,完全的自由容易让人游荡无归。所以,写自由诗的人需要付出格外多的艰辛才能够写出好诗。否则就如韩寒所言,写诗只要懂回车键就行了。艾略特认为“自由”与“诗”本身就是矛盾的,没有诗是自由的。许多坏诗以“自由诗”的名义写了出来,而究其实,只不过是些坏散文而已。奥登是格律诗大师,他的《论写作》说:“写自由诗的就像荒岛上的鲁宾逊一样,必须自己煮食、洗衣、缝补。偶尔在例外的情形之下,这种男子汉大丈夫的独立精神会产生与众不同的杰作,可是大多数结果却是一团糟——床上的脏被单没有铺好,地板没有打扫,满地是空瓶。”(宋淇译文)中国诗人与学者也是这么看的。吴兴华1942年4月8日给宋淇的信中说:

自由诗是天下最难写的。多难的形式,多窄的韵你都有法子办,唯有一点桎梏没有,才真是上了十全的桎梏。你不知怎么写好,你不知应该think in what terms,给你的选择是如此多,你不能选了。事到如今,只好靠个人的直觉,而获得这种直觉绝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只有能写格律最谨严,明白一切meter,韵……的人才有把握写像样的自由诗,不然,你一行也站不稳,禁不住人问一声:“为甚么?”这行长,那行短,和散文有甚么分别?

说到底,如果分行排列是现代诗唯一的形式,那么从哪里开始分行,就是一个大问题了。歌德说,只有在限制里显示出身手,只有规律能给我们自由。何谓自由?严复译成群己界限,即小我跟大我的界限划分。自由不是由着自己的兴致乱来,他有一定的规律和边界。自由必须在限制的条件下才能够获得。无限制的自由,对初入门者是大胆的撺掇,对登堂入室者却反而是负担。

好了,现在我们来谈谈自由诗。自由诗如今在世界各国都成为主要的诗歌形式。我曾经跟西川谈起,坚持用传统格律诗体写作的,好像只有俄国诗人,而俄国文化向来保持相当的独立性,自成一体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现代世界流行自由诗呢?我个人感觉,可能跟自由诗与现代人精神上同构有莫大的关系。传统的格律诗形式符合传统社会中人的需要,因为稳定的社会需要稳定的思想情感,稳定的思想情感需要稳定的形式来表达。传统中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有很多宗法、戒律、格言约束,不得轻举妄动,更不能胡作非为。但是现在,纲纪解纽了,人与人之间共同遵守的礼节再也没有往昔繁缛,规范再也没有从前严格。人往往依凭个人意志和内在经验行事,经常受迫于内心压力,孤独、焦灼、神经质,陷入独语状态。他的喃喃自语,只是为了纾解和释放自己的内在压力,这就是T.S.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中说的:诗人写诗,不说教,不叙述,不由任何社会目的所激活,不是为了与什么人交流,所以,不在乎别人听还是不听,也不在乎别人懂还是不懂。在这样的时候,他从事艺术创造的方式,与古典诗人的创造机制是有重大差别的。诗人的生命中,各有其深刻而奇异的内在体验,导致对每个词和每个句子神经质一样的关注和处理,这是不可能交给固定的体式和韵式去打理的。他不想把自己游移不定、变化多端的思绪、敏感、音调等,纳入一些固定的模式中。定型的形式就是限制,谨严的格律更是专制。那些固定的顿数、行数以及规整的韵脚,无不打上等级森严的传统社会的烙印。而现代社会里,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每首诗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甚至,每个句子、每个字词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于是,自由诗必然成为现代诗人的不二选择。自由诗和现代人,都值得特别同情,因为不给你格律而要你写好诗,不给你规矩而要你做好人,都难。但艺术的定律是因难见巧,写自由诗的人,顶天立地,而不摸墙扶壁,所以奥登才会说这种一无依傍的精神会产生与众不同的杰作。

再说,格律的本质是音律,格律诗事实上是特定的声音模式,这是诉诸耳朵的东西。在喧嚣的现代社会,在信息爆炸、图像爆炸的时代,人类陷入一种碎片化的生存状态。当年利维斯说:“我们现在的诗歌跟过去的不一样,我们一定要通过对诗和语言的感受来激活人的感受和思想。”现在我们的诗也不一样,但关键是,通过对诗的感受来激活人的感受的方式不一样。诗在现代,是要与小说争胜、与戏剧争胜;在当代,是要与图像争胜、与影视争胜。这时代的人是通过视觉来思考的,而视觉思考不是论述性的思考,而是一种非论述性的思考。它不讲语法,允许我们发挥联想,将各种元素黏合在一块。小说的意识流,电影的蒙太奇,都让我们习惯了图像碎片的大胆拼接。现代诗人拧断了语言的脖子,在看似不搭的词与词之间随机切换,任意黏合,而特重意象的经营。意象诉诸眼睛,而格律诉诸耳朵,所以格律诗让位于自由诗,也有其深刻的原因。自由诗似乎更有利于呈现视觉效果,发挥最大的可视性。我说过,现代诗人不谙声音之道:“我们现在读诗,往往强调诗的空间形式。加上现代诗人普遍重意象而轻声音,突出语词的感性呈现和隐喻的复杂设置,却不大在意诗的节奏的长短、旋律的缓急,以及语词的音质音色的呼应与变化。”自由诗在诗的世界的胜利,也可以说是空间对时间的胜利,图像对音乐的胜利吧。

我们所瞩望的大诗人,能够解决新诗百年发展史上许多重大问题的大诗人,一定不会只在格律诗或自由诗的单个领域里施展其全部的才华,穷竭其所有的可能。他不应该是瓦雷里,只写格律诗;也不应该是艾略特,几乎只写自由诗。他应该是杜甫式的人物,在其所处时代所有的诗歌形式中都能得心应手,写出震古烁今的伟大篇章。他不能只是自由诗大师,为什么?因为我们的语言随着社会生活的丰富而丰富,且随其变化而变化,尤其是词汇,时间越长,变化越大。而且这种变化在不断加速,这使得语言系统的自足的存在经受考验。我们现在所写的自由诗,未来在时间的压力下会不会变形呢?会不会失掉了微妙的语感,甚至读起来不像诗呢?而格律的好处,是用整饬的文本形式和完美的音乐模式,像护套一样保护了诗的语言不受时间的过度侵蚀。因此,如果不久的将来出现一位现代汉语的大诗人,他的自由诗写得好是可想而知的,但我相信他也会写格律诗而且写得同样好,能够将百年来新诗在格律化方面的探索成果吸收、消化、转生并加以天才的创造。

  1. 作者简介:江弱水,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 林以亮(宋淇):《林以亮诗话》,台北洪范书店1976年版,第2页。
  3. 徐志摩:《诗刊放假》,《徐志摩全集》(四)《散文集》,上海书店1995年版,丙集第59页。
  4. 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0页。
  5. 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9页。
  6. 朱光潜:《谈美》,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0页。
  7. 梁宗岱:《梁宗岱文集》(二)《诗与真二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9页。
  8. 朱自清:《新诗杂话》,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02页。
  9. W.H.Auden,The Dyer's Hand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Random House,1962,p.296.
  10. 吴兴华:《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9页。
  11. T.S.Eliot,The Three Voices of Poetry,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5,p.18.
  12. 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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