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尼姑桂贞

茉莉花事 作者:秦云端


尼姑桂贞

(一)

小时候我住的望天台,其实是个尼姑庵。尼姑庵的住持法号静芝,母亲称她为“静芝姑娘”。当然这里的“姑娘”不是少女的意思,在我们方言中更接近姑姑、姑婆,是一种对中老年妇女的尊称。静芝姑娘跟我奶奶有一定的渊源,似乎年轻时是好友,有女红班的师生关系(我奶奶曾经是教女红的“先生”,后来还有人叫她王先生,真难以想象奶奶那双大手竟是描红秀凤的巧手),又似乎还有一定的亲戚关系,这些都已经搞不清楚了。

当初尼姑庵鼎盛时,静芝姑娘的地位是非常高的。首先,我们都是寄居在她庵里的租客,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她就是包租婆;另外,她的身份里又融入了佛法的庄严与神秘。据说她还有一件像唐僧一样的袈裟,这个传闻让小时候的我蠢蠢欲动,整天试图偷窥她的房间,幻想着能够突然窥见那件神秘的袈裟散发出万道金光(《西游记》看多了)。但她深居简出,难能见上一面。小时候我还觉得她长得像慈禧太后,只是人矮小了许多。

桂贞是静芝姑娘的代言人。有消息需要公布,或者维持庙宇里的秩序,都由她出面。比如哪户人家把不该放出来的东西放出来了(例如马桶),或者通知哪户人家去帮忙做事,都由她来转告。可见,她就是尼姑庵里的二把手。但实际上庵里除了她和静芝姑娘,没有第三个尼姑了。她的下面就是我们这些租客兼帮工。桂贞还有一个职责就是管理院子后面的一个菜园。那个菜园,承载了我童年多少的乐趣与幻想啊!我们这些孩子总会手脚痒痒地去偷菜,像幽灵一样冒出来,把还未成熟的蔬菜和果实摘走。桂贞就得时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跟我们这些“熊孩子”做斗争。

桂贞长得不好看,人瘦小,脸上、手上的骨头突出来,而且有一只眼睛似乎坏了。我说“似乎坏了”是因为不确信是否已经失明,当然也不能去问她。总之她看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是在瞄着别人。桂贞斜梳着一条细细、糙糙的小辫子,那辫子从来不剪,因此越来越长,越来越细。尼姑是应该剃光头的,为什么桂贞有辫子呢?这也是小时候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但我也不敢问我妈,那会招她骂,因为提到桂贞她心情就好不起来(后来我知道了,有头发的叫俗家弟子)。我一直以为桂贞是静芝姑娘的女儿(小时候不懂,尼姑怎么会有女儿?),后来我妈告诉我说桂贞是个孤儿,由静芝姑娘“带”来的。我们当地说“带”,是收养的意思。突然觉得这里面好像有很多故事似的……

起初桂贞跟我妈关系不太好。彼时两人都年轻,自然有很多情绪,平时压抑着,要是有个导火索,那非得爆发不可了。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情是“马桶事件”。

(二)

桂贞和静芝姑娘的卧房在我家厨房正上方。楼板缝隙很大,冬天会呼呼呼地灌冷风。有一次,她家马桶漏了,碰巧下面是我家插勺子、铲子、筷子的竹笼,一个晚上就这么漏啊漏啊,第二天醒来我们都目瞪口呆。没见过这种惨剧!然后这场架吵到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地步,她们发誓要老死不相往来。

多年后我们搬离了望天台。其他住户也都渐渐地搬了出来。有了自己的家,谁还愿意住在尼姑庵里呢?即使租金是那么有诱惑力。后来听说静芝姑娘去世了,庵里由桂贞主事,只是届时庙宇已经破落,租客渐渐搬离,最后庵里也就剩下桂贞一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有意思的是,我妈和桂贞的关系又渐渐地好了起来,隔三岔五会回望天台去看她。每次拎上些萝卜、土豆、番薯……后来条件好了就带食用油什么的,桂贞也回馈我妈一些经书,两人可以聊一整天。我想此时两人内心都已经十分平静,明白了许多生活中的无奈与起起落落。这个过程,所有人都会经历吧,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而已。

大约五六年前,老妹通知我们说桂贞去世了,我内心瞬间变得灰暗起来,仿佛她常穿的那些灰色布衣般黯淡。记得大学毕业后,母亲曾经带我去望天台,每次都能碰上桂贞。童年里熟悉的围墙、菜园、大院和屋子,仿佛都缩了一个尺码,变得十分矮小。桂贞却仍然穿着旧式的斜襟青布衣,说着我妈福气好等随喜的话。我一直在想,她怎么能一辈子不嫁人呢?如果她嫁人了,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一个人住在山上空荡荡的院落里,不害怕不孤单吗?每天拿什么来打发日子呢?……正当我思绪万千、天马行空的时候,母亲打断了我的遐想,说天色已晚,该下山了。

桂贞的影像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暮色霭霭的傍晚。

2014.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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