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的背面与断续——重读《影的告别》
朱崇科
(中山大学 亚太研究院,广州 510275)
内容摘要:《影的告别》作为鲁迅《野草》里的经典文本,结构雅致,内涵丰富。本文主要从三个层面展开重读:一是对鲁迅在文本中精心设置的时间/空间幻境,如何从虚拟时间/感觉时间进入到实际的时空,而在上述时空体中鲁迅展现出思考路向的双重性;二是影自身的丰富性内涵,它的否定思维和拒绝勇气,它的彷徨特征,它的施予/奉献精神都令人瞩目;三是对影的告别对象进行探寻,其中“你”“朋友”包含了个与群的指涉,而“人”其实更是影对之展开启蒙任务的集体对象,当然归根结底说,这都可涵容在鲁迅自我的剖白中,这一切都呈现出此文本丰富的创造力及其繁复性。
关键词:主体性;《影的告别》;鲁迅;彷徨;自我
1924年9月24日,就在创作《影的告别》的当日夜里,鲁迅在给青年友人李秉中(1902—1940)的信中写道:
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但我说一句真话罢,这大约你未曾觉得的,就是这人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倘若一见之后,觉得我非其族类,不复再来,我便知道他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
其实我何尝坦白?我已经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我很憎恶我自己……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彼时的鲁迅内心相当浓郁的悲苦情绪以及近乎无可排解的彷徨和矛盾心境。
若从这种情绪的浓烈与彰显程度看,《野草》首篇《秋夜》更多是一种总括性的铺垫和基调定位,焦点未必尽情凸显,而到了第二篇《影的告别》这里,则别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而且,作为《野草》中的经典名篇之一,《影的告别》通篇设计相当精致,意蕴指涉相当浓缩,从整体氛围上看,体现出相当明显而具体的“幽暗意识”及其突破可行性反思——按照张灏先生的理解,“幽暗意识”是指“发自对人性中与宇宙中与始俱来的种种黑暗势力的正视和省悟:因为这些黑暗势力根深蒂固,这个世界才有缺陷,才不能圆满,而人的生命才有种种丑恶,种种遗憾”。
毋庸讳言,有关《影的告别》的研究也是相当浩瀚,而且往往各执一端,总览主要研究,简单而言,可以分为如下几种面向:第一种强调此文是鲁迅的内心解剖,呈现出类似于形影象征的关系。如许杰(1901—1993)先生就认为,“影”是鲁迅先生在进行自我解剖时的另一个自我,是鲁迅在那个时期的内心世界的另一侧面的流露或写照。李何林(1904—1988)则认为,它“借‘影’向‘人’的告别,来解剖自己思想上的彷徨和苦闷,最后摆脱了彷徨和苦闷”。孙玉石则指出,它“主要是剖析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和阴影”,“是向虚无和失望的阴影告别”。郜元宝则指出,“形”指躯体、肉身,而“影”代表着精神:“《影的告别》是精神之‘影’(‘我’)对肉体之‘你’的告别演说,精神之‘影’宣布‘不想跟随’身体,‘不愿住’在身体里面,要离开身体,‘独自远行’了。”
第二种则是爱情隐喻说,强调这是鲁迅对旧有婚姻——包括朱安(1878—1947)——的告别。李天明持有此论。类似的,胡尹强则认为,影与“形”之间暗含着鲁迅与许广平之间的爱情关系,“形”则“暗示许广平”;影,“则隐喻诗人自己”。在此类观点持有者看来,人们常用形影相随/形影不离来描述情侣之间的亲昵和密切关系,而此文通过影向形的告别表达鲁迅灵魂的自卑、矛盾、痛苦、焦虑和彷徨。
第三种是“黑暗社会反映”说。如许杰先生指出,鲁迅用晦涩的诗语,反映了“他当时所处的中国社会的黑暗现实”,但同时又体现出一种“绝望的抗战的精神”。
第四种则是“文化原型”论。如王瑶(1914—1989)先生认为,鲁迅“以形与影的不同想法来写自己思想矛盾的在中国有很老的传统”,其渊源可以追溯到陶渊明的《形影神诗》三首,其中专门有《影答形》一首记叙影对形所说的话。
毫无疑问,上述研究路向大多拓宽了我们对鲁迅此文的认知视野,深化了我们理解鲁迅的丰富可能性,但同时,我们或许也要注意各执一端的可能偏执后果,同时,更应该从多元立场和视角出发,以应对鲁迅《野草》文本的繁复性和暧昧性。在我看来,《影的告别》一文折射出主体(不只是创作主体)的背面与断续,鲁迅先生恰恰从别人容易忽略的罅隙处入手,预设了独特的时间造境,营构了独特的发声角色,借此也缠绕了多元的意义纠葛,彰显出主体的苦闷、复杂、断裂而又统一的主体特征。为此,本文主要从三个层面重读此文本:1.何时告别:时间(时空体)的精心设置;2.谁在告别:影的主体性;3.向谁告别:主体的多元性。
一、何时告别:从虚拟/感觉时间到实际时间
《影的告别》此文之所以颇有争议,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读者/论者往往忽略了鲁迅造境的特殊性,而其中相当重要却容易被忽略的一点就是其中的“时空体”设置。恰恰因为此,影的独特性就显得更加突出,明乎此才容易理解“影”的丰富性与特异性。
(一)虚拟/感觉时间
在文本开头,鲁迅写道:“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不知道时候的时候”有其含混性和模糊性,但也因此呈现出时间方面的开放性,同时恰恰是在此基础上,鲁迅才可以在幻设的时空体内,呈现出影的特异性。而颇耐人寻味的是,这个虚拟的时空里其实也包含着双重内容:
1.“影”的否定时空体。鲁迅写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这段话自然写出了影的拒绝姿态和内容。易言之,有影所不乐意的东西所在之处,它皆不愿前往,不管这时空是天堂、地狱,还是“将来的黄金世界”。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者的并置也可以呈现出鲁迅强烈的怀疑性,和更关注当下与自我责任承担的侧重,如人所论,“《影的告别》的中心思想,就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思想;它所批判的就是‘厌恶现在’、‘想出世’、‘想上天’、‘灵魂要离开肉体’的思想”。
2.延宕或变异的感觉时间。同时,鲁迅并无意特别明晰化这种虚拟时间的具体指向,而是不断地加以延宕。主要的关键词就是,“彷徨于无地”,然后是更详细的解释,“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此言(包括三个“然而”的纠结性论述句式)更指出影的彷徨性格,不只是心灵的无奈,而更是感觉和虚拟的时空体中的左右支绌、无地安放。
相当耐人寻味的是,鲁迅一直在强化这种模糊性以及虚拟的感觉时空体,“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这里特别含混了黄昏和黎明的界限,而又重复强调了“不知道时候的时候”,表明这种感觉时间其实相当混沌、丰厚,甚至无法触及边际。
(二)实际时间的确认
而在文本的后半段,鲁迅一方面依旧在深化和丰富化虚拟时间的内在包含,同时另一方面,他其实也揭示出了实际时间的指涉,而这两者又相对水乳交融地混合在一起,不易分辨。
1.继续虚拟/混杂。影把自我的命运、时空限定在“无地”中,“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而同时,在和“你”的对话当中,它又将自我和黑暗、虚空结合得更紧密,“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直到最后,“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而这时候,它已经用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了自己,自己亦心甘情愿沉没其间,吞噬所有的黑暗,无疑具有强烈的牺牲精神。
2.实际时空。恰恰是在后半段,鲁迅亦揭示出“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的底牌。先说,“朋友,时候近了”,而后描述了影和黑暗的接近,直至最后完全沉没于黑暗中。这可以推断出“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其实是黄昏后的黑夜中,而非黎明——毕竟,黎明到来后,影亦会消失/消灭,但那却反映出光明的杀伤力,而非影的主动同归于尽以及由此带来的后果。
由上可见,鲁迅巧妙地把感受/虚拟时间和影本身的时空取舍判断合二为一,不断加以充实、延宕,而又水乳交融,精致地把具体时空和升华后的感觉时空相互镶嵌,显示出优雅而特异的构思能力。如人所论,“至于那满腔孤独心语,那痛感文学阵营分化的失意以及那彷徨苦闷的心态中激活的自立自强之锐气,最后都以幽默谐趣的散文诗的审美传达昭示与众。并且不无感慨地体现出向影告别后精神解脱的欣慰,再一次撩拨生命的激情,伸展出奋斗的双臂,拥抱——‘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影的告别》未必在风格和审美上实现了所谓的“谐趣”,但的确涵容了鲁迅很多的复杂心语。
二、谁在告别:影的主体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影的告别》中鲁迅先生设置了别出心裁的时间流变与浑融,这往往同时也意味着身居其间的影的独特性,尤其是,它具有强烈而复杂的主体性,从此视角看,单纯把影、形(人)、“我”定位为鲁迅、许广平、朱安的三角关系或爱恋纠葛是相当片面和肤浅的。如人所论,“《影的告别》中的‘影’是一个在人的潜意识里出现的‘影’,它会说话,它有自我意识,它会告诉你它的所想和不得已的抉择”。有其主体性,“因此,《影的告别》中的‘你’代表着一个当下的存在、一个听倾诉者倾诉的倾听者。‘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抒发的是一种独立远行的情感,而不能将‘你’实在化为‘睡着的人’或‘许广平’,‘影’也不能实在化为鲁迅。这也是艺术地理解该诗的诗意所必需的阅读要求”。
在我看来,影的主体性可分为三个层面:
(一)拒绝/否定
显而易见的层面是“影”对“你”的拒绝,不愿跟随,即使“彷徨于无地”,也不愿意去天堂、地狱和“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从这个视角看,影拒绝了神、鬼、人间乐园。相对容易理解的是,它不愿去地狱,毕竟,那是相对阴暗而恐怖的所在,而它自己也是有阴暗面的存在,可谓同质相斥;但它拒绝天堂和人间乐园却要略作解释。
天堂自有其过于美好的虚幻性、刻板性和刻意营造的伟大光明特征,作为影的归宿并不适宜,但人间乐园,作为各色“形”的构成集体,这本是影最好的居处之一,但它依旧拒绝了,这或许可以说明鲁迅(影)的双重取向:(1)不相信完美的/理想的黄金世界的真正存在,毕竟,在有人的地方,劣根性必然蔓延;(2)更多着眼于批判黄金世界理念中的问题和缺憾,强调黄金世界的人们往往逃避了现世该负的责任。而在他的小说《头发的故事》中,他甚至直接说出类似的观点和质疑,“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可谓异曲同工、批判性殊途同归。在论者看来,这既反映了影的追求,也反映出鲁迅对他所欣赏的尼采的某种扬弃,“‘影’的身上不只有着Zarathustra(以及他的‘影子’)的孤独、哀愁和彷徨,也有着尼采所说的‘战争’(在鲁迅为‘抗战’)的影响,而又异其内容”。又言,“《影的告别》中,‘影’不追随任何人,去‘独自’寻求。这表明尼采的‘超人’,在鲁迅看来,也不过如‘天堂、黄金世界’,为一‘渺茫’的梦想,并非他所追求的目标”。
毫无疑问,《影的告别》处处可见“不”的字眼,可以明显看出影的否定性思维,乃至哲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拒绝同流合污也是一种气节高雅的基础和捍卫姿态。我们同时也要看到这种否定/拒绝背后的积极性,比如,“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影”未必可以清除自身的毒素和阴暗,但它可以选择不去传染给他人,当然也可以具有更高的自我牺牲精神。
(二)彷徨犹疑
1926年11月,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鲁迅写道:“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上述话语不难看出彷徨期的鲁迅的精神苦闷与巨大杀伤力,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但同时也更能看出长久以来他对自己这种阴暗面的围追堵截的辛苦、自觉与痛苦,这本身也构成了其彷徨的特征和内容。
这里的彷徨自然一方面呈现为影的物理限定,黑暗吞没它,光明使之消失,“呜呼呜呼,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另一方面,影又呈现出精神彷徨的特征——原本具有依附特征的影,在离开“形”之后则较难生存,即使影的主体性相当浓烈,但它依旧因为缺乏新的强有力的支撑而陷入了困境,由“不如彷徨于无地”变成了实际的只能“彷徨于无地”。但尽管如此,它宁愿选择没入黑暗,而非回归旧途。从某种意义上说,彷徨情境中的痛苦清醒本身也是一种反抗绝望、重新上路的努力/基础,但我们不能乐观地认为,影就摆脱了彷徨和绝望,如人所论,“《影的告别》中的‘影’并没有告别彷徨、苦闷、虚无和失望,而恰恰是通过‘影的告别’之意象来表达了彷徨、苦闷、虚无和失望”。
(三)施予/奉献
难能可贵的是,“影”还具有施予能力,“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尽管不能给予“你”很多正面的“赠品”,但它却选择了不传染给“你”负面的元素。而更进一步,它还具有伟大的牺牲精神,“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不必多说,影选择不愿跟随“你”不只是一种坚决的主体性,也是一种爱心的体现,因为最后它选择了和黑暗同归于尽,甚至可以让别的影不必继续黑暗下去,从而活得更幸福些。
日本学者竹内好(Takeuchi Yoshimi,1908—1977)指出,“我想象,在鲁迅的根柢当中,是否有一种要对什么人赎罪的心情呢?要对什么人去赎罪,恐怕鲁迅自己也不会清晰地意识到,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分,对坐在这个什么人的影子面前(散文诗《野草》及其他)。”联想到此时纷纷扰扰的现实,兄弟失和的压力和后遗症依旧强烈存在,鲁迅静心赎罪的对象似乎颇不少。查阅1924年6月11日鲁迅日记:“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当然,还有他面对朱安时候的压迫感、当时诡谲多变的时局、新文化运动陷入低潮,甚至还包括自我内心残存的封建性等等,都是种种值得反思和自我追问,乃至赎罪的理由。
因此,从整体意义上说,鲁迅此时的心境颇为压抑、孤独、悲愤,如人所论,“这一次似乎比他以往所表达过的孤独都更加深邃彻骨。同时,这里面还带有一种悲愤的成分,我想,这不仅是对失和的家人而言,更是对自己的孤独的处境——甚或命运——的一种体会和感叹”。处于此困窘中的鲁迅既要韧性战斗,毕竟他是理性的战士,又有同归于尽的冲动,毕竟鲁迅同时又颇具血性和激情;同时,又要给“你”一种关爱和幸福感。
在1925年5月30日《致许广平》的信中,鲁迅提及,“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偏与黑暗捣乱”。这种手法颇具鲁迅风格,既可以看出鲁迅的复杂性、深刻性,“在《影的告别》中,鲁迅对个人主义的执着和疑虑是并存的。执着好理解。疑虑是什么呢?他的疑虑,并不是怀疑个人主义的价值,而是对将这种价值变成行动的犹豫”。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出鲁迅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可爱、吊诡与杀伤力。无独有偶,在小说《铸剑》中,鲁迅所精心塑造的黑衣人的复仇也倾注了类似的吊诡——复仇的理性、刚硬和戏谑、性爱隐喻、自我消灭并存的狂欢化。
三、向谁告别:主体的多元性
不容忽略的是,《影的告别》中告别的对象同样值得关注。如果不仔细阅读,很可能将影的告别对象视为不变的受众,实际则不然。有论者指出,“《影的告别》表达了鲁迅对自我的一次富有艺术想象力和哲理意味的思考,塑造了一个暧昧温暖又严肃陌生的他者形象,在自我或主体领域,排演了一次对自我或主体的突围活动,用影的选择嘲讽了人,宣告了作为主体的人的失败。其完全可以被看作一个典型的后现代哲学意蕴的文学文本,它所塑造的影的形象是一个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形象”。这是从主体的人的角度强调了其多元性,我们不妨考察一下告别对象的层次和复杂性。
(一)“你”/“朋友”:个与群的独白
有论者指出,“《影的告别》里‘影’的痛苦与彷徨,除去鲁迅个人所处的‘独战’的境遇而外,也反映了时代的痛苦与人民的潜在要求”。作为影的最常见对话对象——“你”“朋友”其实也承担着个体与群体的复杂象征。
我们不难看到,影与“你”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形影相从的关系,因为影有较大的主体性,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将其视为鲁迅不同自我之间的对话关系。换言之,就是关系亲密的“个”之间的对话关系。
需要提醒的是,面对和朱安之间可有可无、生不如死的婚姻关系,新文化运动陷入低潮树倒猢狲散、兔死狐悲的影响,军阀恣睢跋扈的现实,《影的告别》毋宁更是鲁迅先生的一种自我抚慰,影则部分代表了受伤且具有阴暗面却又孤独地反抗绝望的一个自我。
但同时,这里的“你”,以及偶尔出现的“你们”和频频出现的“朋友”等字眼当然也可视为群体,如果结合现实,也可以理解为周作人、朱安等等,甚至也可以包含和鲁迅互相关爱的人,所以,这里的“朋友”既可以“个”,又可以“群”,加上明确的“你们”的字眼,说明了这些字眼意义的指涉其实是滑动的、繁复的。
(二)“人”:启蒙的对白
《影的告别》的首句是,“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这个“人”是个告别的关键字。或许会有人视之为单个的“人”或形影不离的“形”,似乎都略显简单,这里的“人”更多的是一种集体泛指。
如前所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是一个虚拟/感觉时间,有其含混性,同时其实也可理解为人的混沌、蒙昧或自以为是的专制奴役时期。如果从此视角展开思考的话,影的告别恰恰可以理解为一个有缺憾(或来自旧阵营)的启蒙者真情而相对理性的告白,它可以彷徨,甚至是无地彷徨,可以有其脆弱性,但是它却是相对独立的、清醒的、奉献的、勇敢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和《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有着很大的神似性。反过来,此处昏睡的人们却成为被启蒙者的身体符号,它们有着某些劣根性:向往虚无缥缈的天堂、虚设的黄金世界,却又期待告别者的赠品,索取、贪婪、功利、自我欺骗等等,但尽管如此,影也没有完全抛弃它们,而是选择了自我解剖之后的勇敢的自我牺牲,如人所论,“‘影’对‘影国’和昏睡的‘影’众的‘告别’所显示的强烈的使命感,使他选择了‘在黑暗中沉没’的悲剧命运,其命运所以是‘悲剧的’而不是‘悲惨的’,是因为它在进化途中‘与光阴偕逝’,置身于进化的链条之中,是它的一环;它和国家、民族的进步、新生相连,在求‘方来之泉’、求‘新泉’的探索途中走着人类共同进步的路”。
(三)自我的剖白
王富仁等指出,“自我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呢?它就在你对自我生命的感觉中。当你感觉到了自我生命的存在,感到了自我生命的力量,你就感到了自我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从此角度看,归根结底,《影的告别》是一种自我剖白,其中的角色、性格、优缺点或多或少都可部分拼凑出鲁迅的情绪与生存关怀。
毫无疑问,当“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现实出现的时候,彷徨成为鲁迅此时心境的底色,其他元素还包括痛苦、清醒、寂寞,当然,毋庸讳言,还包括对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深入的剖析和入木三分的反省,以及不屈的反抗和找寻出路,如李天明认为,“诗篇中抑郁阴沉的格调是世人沮丧和悲苦的心绪的结晶。透过它的抑郁阴沉,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我们感到了诗人顽强不屈的心态,借此他希望在社会和个人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寻求一条可资继续前行的路”。
当然,鲁迅的心境是极其复杂的,在过于黑暗的时候,他甚至也想到了同归于尽式的复仇方式,快意恩仇,但同时,更有韧性战斗的坚守,勇敢的自我牺牲,肩起黑暗的闸门,尘封自我的形体,呈现出对幽暗意识反省后的真义,“更高扬人的尊严和独立,是打破这种相对性有限性,是在相对中看取绝对,是从死亡走向新生,是在‘现在’把握永恒,是在生命的刹那的爆发中滤沥人生的永恒的价值,追求人生的永恒的肯定!”
结语
《影的告别》作为鲁迅《野草》里的经典文本,结构雅致,内涵丰富,值得仔细探勘。本文主要从三个层面展开重读:一是对鲁迅在文本中精心设置的时间/空间幻境,如何从虚拟时间/感觉时间进入到实际的时空,而在上述时空体中鲁迅展现出思考路向的双重性;二是影自身的丰富性内涵,它的否定思维和拒绝勇气,它的彷徨特征,它的施予/奉献精神都令人瞩目;三是对影的告别对象进行探寻,其中“你”“朋友”包含了个与群的指涉,而“人”其实更是影对之展开启蒙任务的集体对象,当然归根结底说,这些都可涵容在自我的剖白中,这一切都呈现出此文本丰富的创造力及其繁复性。如人所论,“一旦我们看到‘影子’、‘鬼’和‘自我’的三位一体关系,把握了友朋离别这一传统仪式,就会觉得文章意脉贯通,就能细细品味那深邃的思想、凝重的情绪和丰厚的意蕴”。同时,我们也可将此文本视为有关自我的书写,“《影的告别》是对自我意识的书写,反映了鲁迅对自我进行认识的努力,向我们展示了鲁迅内在自我的两个维度。在话别、饯别、赠别和最后的诀别中,我们看到了鲁迅自我之间的分裂、冲突、争执与转变”。
- 作者简介:朱崇科,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中山大学亚太研究院教授。
- 鲁迅:《致李秉中》,《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4页。
- 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
- 许杰:《〈野草〉诠释》,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04—105页。
- 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版,第43页。
- 孙玉石:《〈野草〉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2页。
- 郜元宝编著:《鲁迅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页。
- 具体可参见[加]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 胡尹强:《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鲁迅〈影的告别〉破解》,《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2年第3期。
- 许杰:《〈野草〉诠释》,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06—107页。
- 王瑶:《论〈野草〉》,《鲁迅作品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5页。
- 最出名的理论叙述无疑是巴赫金在《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中的经典论述。但限于理论和鲁迅文本之间的文体差异和时空隔阂,本文并不打算借用此理论,而只是泛指。
- 陈安湖:《〈野草〉释义》,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页。
- 有关论述可参王本朝:《“然而”与〈野草〉的话语方式》,《贵州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张克:《“倘若”与“然而”——鲁迅话语世界的思想类型》,《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4期等。
- 徐张杰:《论鲁迅向个体生命寻求“和谐”的艺术精神》,《湖北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
- 蒋济永、黄志生:《〈影的告别〉的误读与再阐释》,《名作欣赏·中旬刊》2012年第11期,第56页。
- 闵抗生:《〈影的告别〉与〈Also Sprach Zarathustra〉》,《淮北煤师院学报》1987年第1期,第33页。
-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9—300页。
- 蒋济永、黄志生:《〈影的告别〉的误读与再阐释》,《名作欣赏》2012年第11期,第58页。
- [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孙歌编,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8页。
- 鲁迅:《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6页。
- 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页。
- 龙子仲:《反顾的算式—析鲁迅〈影的告别〉》,《河池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
- 岁涵:《彷徨无地的他者——从〈影的告别〉看〈野草〉主体形象的特点》,《湖北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
- 闵抗生:《〈影的告别〉与〈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33—34页。
- 闵抗生:《重读〈影的告别〉》,《江苏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
- 王富仁、赵卓:《突破盲点——世纪末社会思潮与鲁迅》,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页。
- [加]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第52—53页。
- 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页。
- 马军英:《鬼影重重话别情——在中外文化背景中理解〈影的告别〉》,《名作欣赏》2012年第1期。